安大簡《詩經·秦風·晨風》“炊”字臆解
——兼說《說文》“欻”字的音義問題
(首發)
王寧
棗莊廣播電視台
《詩經·秦風·晨風》:“鴥彼晨風,鬱彼北林”,安大簡本“鬱”作“炊”,劉剛先生認為:
“疑‘炊’被误写或误认成‘欻’(‘炊’、‘欻’也有可能本为一字),后来才讹成‘郁(鬱)’、‘溫’、‘宛’等字。”
劉先生認為傳本《詩經》是誤字,并據此讚同戴侗《六書故》的說法,認為“晨風”是“指早晨的風”,讀“炊”作“吹”,認為“意为‘早上迅疾的風啊,在北林裏呼呼地吹著。’”[1]
顏世鉉先生認為今本的“鬱”當讀為“?”,與“吹”同義:
“今本‘鬱(?)彼北林’和安大簡‘炊(吹)皮(彼)北林’,所表示的文意相同,都是指疾風吹北林之意。‘鬱’讀為‘?’訓為‘吹’,‘?’和‘吹’是同義詞。而齊詩作‘溫’和韓詩作‘宛’,皆是‘鬱’的音近通假。”[2]
感覺二家的解釋似有可商,故作此文談談個人的一點淺見。
一、“鬱”的諸家用字
首先,“晨風”是鳥名,古傳注均訓如此,《毛傳》:
“鴥,疾飛貌。晨風,鸇也。鬱,積也。北林,林名。先君招賢人,賢人往之駛疾,如晨風之飛入北林。”
《爾雅·釋鳥》:“晨風,鸇”,舍人注:“晨風,一名鸇,摯鳥也。”郭璞注:“鷂屬。”邢《疏》引陸機云:
“鸇似鷂,黃色,燕頷,勾喙,鄉風搖翅,乃因風飛急,疾擊鳩、鴿、燕、雀食之。”
郝懿行《爾雅義疏》以為就是隼(鶽),是一種鷂類猛禽。《說文》:
“鸇,鷐風也。从鳥亶聲。??,籒文鸇从廛。”
“晨”作“鷐”,“鸇”籀文從“廛”聲,或體作“??”,從“旃”。鳥名“晨風”從何而來?古書中以“晨”為名的鳥不止“晨風”,還有“晨鵠”、“晨鳧”,《山海經·西次三經》有“其音如晨鵠”,郭璞注:“晨鵠,鶚屬,猶云‘晨鳧’耳。”《說苑·奉使》:“侯嗜晨鳧,好北犬。”《韓詩外傳》卷八作“晨雁”。《文選·左思〈蜀都賦〉》云:“晨鳧旦至,候雁衘蘆。”劉逵注:“晨鳧,常以晨飛也。”說明這些鳥是因喜歡早晨行動而得以“晨”名,再參考陸機所言,則“鸇”名“晨風”很可能是說此鳥常以晨出因風疾飛或疾飛若風而得名。其字或從“旃”,是一種曲柄的旗,也寫作“旜”,旗要靠風才能伸展飄揚,而該鳥“鄉風搖翅”、“因風飛急”,事如旜然,故名曰“鸇”。所以“晨風”是指早晨乘風而飛的鳥,并非是早晨的風。
“鴥”字,《說文》作“鴪”,云:“鸇飛皃。”《韓詩》作“鷸”,《廣韻》:“鷸,鳥飛快也。”[3]——這些都是《詩》之古義故訓,古語如此,恐怕不能徹底否認;故將“晨風”解釋為早晨的風有問題,戴侗之說雖標新立異,恐不可據。
其次是“鬱”字。既然知道“晨風”確是鳥名,那么安大簡的“炊”讀為“吹”就有問題,在傳本的《晨風》中,相當於“炊”的字都沒有吹拂之意。《毛詩》的“鬱”自不必說,《周禮·冬官考工記·函人》“欲其惌也”鄭司農注引此句《詩》作“宛”,《釋文》:“或云:鄭司農音鬱。”陳喬樅云:
“宛,《毛詩》作‘鬱’,《說文》云:‘鬱,木叢生者。’‘鬱’、‘菀’一聲之轉,‘宛’字即‘菀’之渻音。”[4]
馬瑞辰認為鄭司農引作“宛”是“蓋本《韓詩》”,[5]恐是揣測之辭。“宛”也與“炊”或“吹”扯不上關係。
在《焦氏易林》中,經常用這二句《詩》的典故,如其《小畜之革》、《大過之豫》、《大壯之震》、《夬之蠱》、《既濟之泰》爻辭并云:
“晨風文翰,大舉就溫。昧過我邑,羿無所得。”
《豫之咸》云:
“晨風文翰,隨時就溫;雄雌相和,不憂危殆。”
此中言的“晨風”明白也是鳥名。陳喬樅《齊詩遺說考》卷一之四云:
“‘鴪彼晨風’《毛傳》云:‘鴪,疾飛貌。晨風,鸇也。’鴪,《韓詩》作‘鷸’,‘ 鷸’亦疾也,木華《海賦》云:‘鷸如驚鳬之失侣’是也。‘鴪’為疾飛,故以‘大舉’言之,‘溫’與‘藴’通,當為‘鬱’之叚借。《雲漢》詩‘溫隆蟲蟲’,《正義》云:‘定本作藴。’《釋文》云:‘《韓詩》作鬱’,可證也。此詩‘鬱彼北林’《周官·函人》注引作‘宛彼北林’,‘宛’與‘菀’同亦‘鬱’之叚借,疑《齊詩》異文作‘温彼北林’,故《易林》言‘大舉就溫’,又言‘隨時就温’,‘就’猶集也,‘就温’者,猶《國語·晉語》云‘集菀’耳。又按:魏曹丕詩‘願為晨風鳥,雙飛翔北林’,即用此詩語,詞意與《易林》‘雄雌相和’之說相合,其義皆本之《齊詩》。”[6]
《易林》之所以“晨風”、“文翰”並舉,“文翰”也是鳥名,《說文》:“翰,天雞赤羽也。从羽倝聲。《逸周書》曰:‘文翰,若翬雉,一名鷐風。周成王時蜀人獻之。’”段注:
“此不當有‘一名鷐風’四字橫梗於其中也,四字當在‘蜀人獻之’之下,‘一名’當作‘一曰’。一曰者,別一義也。《常武》曰:‘如飛如翰’,毛云:‘疾如飛,摰如翰’,鄭云:‘翰,飛鳥之豪俊也’,此鷐風曰‘翰’之證。《釋鳥》、《毛傳》皆云:‘晨風,鸇也。’《易林》晨風、文翰竝舉,無緣文翰一名鷐風,譌舛顯然矣。”
段說當是。《逸周書·王會》云:“蜀人以文翰,文翰若皋(翬)雞”,沒有“一名鷐風”句,這當是後人根據《易林》摻入的,蓋以《易林》“晨風文翰”並舉,誤認為“文翰”是晨風的別名,所以在“文翰若翬雉”之下注“一名鷐風”,後混入正文,非許書原有,《玉篇》、《韻會》、《廣韻》等書“翰”下均無此訓可證。
據陳喬樅說《易林》所根據的《詩》為《齊詩》,作者為了湊句子的字數,才說“晨風文翰”,其實是說晨風和文翰兩種鳥名,其取典是本《詩·晨風》。“鬱”是作“溫”,所以他用這個典故時一律寫作“溫”,又通“蘊”。
《齊詩》的“溫”應該是“煴”的假借字,大概與“煙”同源。《說文》:“煙,火氣也。”又云:“煴,鬱煙也。”段注:
“‘鬱’當作‘??’,‘??’與‘煴’聲義皆同。”
桂馥《義證》:
“鬱煙也者,《一切經音義》四引同,又云:‘絪緼,光氣也。’《集韻》:‘熢?,煙鬱皃。’《詩·雲漢》:‘蘊隆蟲蟲’,《釋文》云:‘蘊,本又作煴。《韓詩》作鬱,同。’《易》:‘天地絪緼’,班固《典引》作‘烟煴’,本書作‘壹?’,《廣韻》:‘?,鬱也。’《史記·賈生傳》:‘堙鬱’,《漢書》作‘壹鬱’。”
《說文》的“鬱煙”就是《集韻》的“煙鬱”,這裡面“絪”、“煙”、“烟”、“壹”、“堙”是音同或音近的通假字,“鬱”、“緼”、“蘊”、“煴”、“?”是音同或音近的通假字,《一切經音義》云“絪緼,光氣也”,《玉篇·糸部》作“絪緼,元氣也。”實際上,“煙”、“煴”古音都是影紐文部字,讀音基本上相同。不過《說文》的“鬱煙”可能有問題,馬敘倫先生《說文解字六書疏證》卷十九“煴”下云:
“或‘鬱’下挩‘也’字,‘鬱也’以聲訓,‘煙也’呂忱加之。‘煴’為‘煙’、‘焆’之音同影紐轉注字,‘煴’、‘煙’又聲同脂類也。”
這個看法很可能是正確的,根據段注和桂馥《義證》所引可知,古書里用“鬱(??)”與“煴”通假,《說文》的原文很可能是“煴,煙鬱也”,後人傳抄時將“煙”、“鬱”誤倒了,看看《玉篇·火部》:“煴,煙煴也”,《廣韻·上平聲·文韻》:“煴:烟煴,天地气也,《易》作‘絪緼’”,可能都是本《說文》為說,只不過他們把“鬱”換成了“煴”,一是因為二字通假,二是受《繫辭》“絪緼”的影響,三是為了與字頭用字統一,可他們不知道許慎寫作“煙鬱”是有用“鬱”釋“煴”的意思,《廣韻·上平聲·文韻》:“?,鬱也”,“?”即“煴”的通假字。
《說文》:“焆焆,煙皃”,“煙”、“煴”、“焆”很可能本是一字之分化,“煙”是“火氣”,“煴”與“煙”並舉稱“煙煴”,應該意思相同或相近,都是說煙氣,《刊謬補缺切韻·上聲·十九文》:“煴,煙氣”是也,顯然《一切經音義》訓“光氣”較合理,恐怕原是作“火氣”,引申為“光氣”,“煙煴”猶言“焆焆”,本來是煙氣凝結不散的樣子,《系辭》說“天地絪緼”就是用的這個意思,謂天地陰陽之氣如煙氣凝聚匯合,故得化醇萬物,故《廣雅·釋訓》云:“烟烟煴煴,元氣也”(《原本玉篇·糸部》“絪”下引《廣雅》作“絪絪,元氣也”),王念孫《疏證》:
“《系辭傳》云:‘天地絪緼,萬物化醇’,‘絪緼’與‘烟煴’同,重言之則曰‘烟烟煴煴’。班固《典引》:‘太極之元,兩儀始分,烟烟煴煴’,蔡邕注云:‘烟烟煴煴,陰陽和一相扶貌也。’”
又上引《周禮·冬官考工記·函人》“欲其惌也”,鄭注以為“惌”讀作“宛彼北林”之“宛”,《集韻·入聲九·九迄》:
“慍、惌、宛(紆勿切,音同鬱):心所鬱積也。或作惌,亦省。”
“慍”、“惌”、“宛”可讀若“鬱”,“煴”自然也可以讀“鬱”,段玉裁說“‘??’與‘煴’聲義皆同”,“鬱”、“??”本來就是一字之異體,無所分辨,後世通用“鬱”即其證。《齊詩》所用的“溫”,應該就是“煴”之假借字,讀與“鬱”同。
總之,傳世文獻中《晨風》的“鬱”字,有“鬱”、“宛”、“溫”(“蘊”、“煴”)等寫法,這大概是齊、魯、韓、毛四家各自的傳本不同所造成,也說明漢代(包括)以來的傳本雖然用字不同,但都是音近通假的字,而與“炊”、“吹”音義懸殊,也都不是“吹”義,如果根據安大簡作“炊”就將“晨風”解釋為早晨的風,把“鬱”等字改讀為“吹”,否定諸家古訓,恐怕是不適當的,因為安大簡的“炊”有可能并不是炊爨之“炊”,而應該是個讀與“鬱”、“温”、“宛”音近的字。
二、《說文》“欻”字音義辨析
那麼安大簡這個“炊”到底是怎麼回事?劉剛先生提到的“欻”倒不失一種較合理的解釋,但說“‘炊’、‘欻’也有可能本为一字”就有問題,因為《說文》對“欻”的解釋和注音可能不可靠,更與安大簡的這個“炊”無關,而且這個“炊”也可能不是炊爨之“炊”。
先來說說“欻”字,《說文》的解釋是:
“欻,有所吹起。从欠炎聲,讀若忽(小徐本作“讀若忽飛”)。”
“忽”與“鬱”音近。可是“欻”的釋義和讀若“忽”是有問題的。出土文獻中不見“欻”字,傳世典籍中用為“忽”義,如《關尹子·四符》:“一欻無起滅爾”、《五鑑》:“事者,欻起滅爾”,《連從子上·與從弟書》:“正於紛擾之際,欻爾而見”,《文選·張平子〈西京賦〉》:“神山崔巍,欻從背見”,薛注:“欻之言忽也。”等等,左思《吳都賦》:“慌罔奄欻”的“奄欻”即“奄忽”義。
段玉裁指出“炎非聲”,也就是從炎聲(談部)不得讀若“忽”(物部),所以他認為“本从??聲,譌而爲‘炎’,莫能諟正。”他這麼說是因為《說文》於“??(拜)”字下云“??音忽”;林義光先生在《文源》卷六“欻”字認為“音惠”,也認為“炎非聲,從欠從二火,象人張口吹火形”,[7]則認為是會意字。馬敘倫先生對《說文》“欻”字的釋義更是深疑之,他說:
“‘有所吹起’必非許文。玄應《一切經音義》引《倉頡》:‘欻,卒起也。亦忽也。’豈本訓‘忽也,卒起也’,‘卒’訛為‘吹’,校者以字從欠,故加‘有所吹起’,傳寫挩訛。校者以‘欻’有忽音,遂加讀若。”[8]
馬先生懷疑“有所吹起”有問題是對的,可他說“非許文”就有點過了,參考《一切經音義》引《倉頡》的解釋,《說文》可能本作“欻,有所啐起也。一曰忽也。”的那個“吹”當是“啐”的訛字,《說文》:“啐,驚也。”“有所啐起”即有所驚嚇而暴起,就是人或動物受驚猛然跳起來的意思,《廣韻·入聲·物韻》:“欻,暴起”,正是說的這個意思,《倉頡》改“啐”為“卒”也是此因,為卒(猝)然而起之意。之所以用“啐”不用“驚”,“啐”是指因聲音而受驚,《集韻·去聲七·十八隊》:“啐,聲也”是。《文選·顏延之〈赭白馬賦〉》云:“欻聳擢以鴻驚”,李善注:“薛綜《西京賦注》曰:欻,忽也。《說文》曰:欻,有所吹起也。”這個“吹”必是後人所改,李善注引《說文》“有所啐起”正是用來解釋“欻”的驚起或暴起義,與薛綜說的“忽”和下面的“鴻驚”諧義,後人據今本《說文》改作“吹”,非是。
“啐起”和倏忽、忽然之“忽”義相近,都有忽然、突然的意思,故《說文》又說別一引申義曰“一曰忽也”,《倉頡》“亦忽也”、《玉篇·欠部》:“欻,忽也”的釋義就是據此,但都不是說“欻”讀若“忽”。
“欻”的讀音到底是什麼?其實知道它從炎聲,應該在談部或盍部,最多也是與之音近的侵、元二部,絕不可能讀為物部韻。“?”字很可以給我們啟發,《玉篇·肉部》:“?(公對切),腰痛也。”《康熙字典·未集下·肉部》引作“腰忽疼也”,疑有“忽”字是。《集韻·去聲七·十八隊》:“?、?:?要(腰)者,忽轉動而踠。或作?,亦書作??。”《集韻·去聲七·十九代》:“?(古代切),《博雅》:‘病也。’一曰腰疼。”《備急千金要方》卷十九引巢會《病源》曰:“卒然傷腰致痛,謂?腰。”“?”從既聲,音見紐物部,與“忽”音近,故《玉篇》言“腰忽痛”。但是通語中說“卒然傷腰致痛”曰“閃腰”,當即“覢”,《說文》:
“覢,暫見也。从見炎聲。《春秋公羊傳》曰:‘覢然公子陽生。’”
段注:
“猝乍之見也。《倉頡篇》云:‘覢覢,視皃。’按與《目部》之‘睒’音義皆同。言‘公羊’者,以別於左氏謂之《春秋傳》也。此哀公六年《公羊傳》文,何本‘覢’作‘闖’,注云:‘闖,出頭皃。’許所據不同也。”
《廣韻》:“睒,暫見。”“覢”、“睒”古音都是書紐談部字,“闖”《說文》云讀若“郴”,是透紐侵部字,都是舌音且談侵旁轉,為音近通假。“暫見”有“猝”義,也作“閃”(覢、閃同書紐談部),《文選·木玄虛〈海賦〉》:“蝄像暫曉而閃”,注:“閃屍,暫見貌。”呂向注:“閃屍,疾見貌。”是由“暫”義引申出“疾”義。猝然傷腰曰“覢(閃)”,或曰“?”,蓋即“忽”義。由此類推,“欻”字用為“忽”是相同的情況,“欻”從炎聲,本當讀若“覢”或“睒”。
其中的“睒”字,《集韻·上聲六·五十琰》:“睒、??:《說文》:‘暫視也。’或作??,通作?。”“睒”通“?”,那麼,《說文》“欻”的小徐本“讀若忽飛”可能反映了《說文》原本的一些信息,《說文》很可能是本作“讀若翜飛”,即許慎認為“欻”是讀若“翜飛”之“翜”,“翜”、“?”都從夾聲音近。《說文》:“翜,捷也,飛之疾也。从羽夾聲,讀若瀒。一曰俠也。”段注:“今俗語‘霎時’者當作此。”《廣韻·入聲·緝韻》:“翜,疾飛”是也。“翜”是山紐盍部,“欻”本是書紐談部,二字準雙聲、盍談對轉疊韻音近,是本為書紐談部音轉為山紐盍部音。看看古書里用為“忽”義的“欻”,分明就該讀為霎時的“霎(翜)”,表示時間短促,也就是古人本借用“欻”字為霎時之“霎”,所以改讀其音為山紐盍部,屬於音近通轉,此當是秦漢間人語,先秦典籍不見此種用法。所以《說文》原本當是作“……一曰忽也讀曰翜飛”,後人傳抄《說文》時脫去了“也讀若翜”四字成為“一曰忽飛”,又以“欻”用為“忽”義,乃改作“讀曰忽飛”,大徐本又刪去“飛”字,作“讀曰忽”,如此輾轉訛謬,遂失其音讀。後人據此讀若“忽”,又類似同義換讀的情形了。
“欻”既無吹義,也不讀若“忽”,那麼說安大簡的“炊”和“欻”字有關就失去了依據。
三、安大簡的“炊”當為從火旡聲
安大簡《晨風》里的“炊”該怎麼解釋?我們知道“既”字是從“旡”得聲,因為“旡”和“欠”的字形相近,在楚簡文字中作為偏旁時經常互作,所以“既”或從旡或從欠,如“”(上博一.淄衣11),是從旡聲,可是很多的字形卻是寫作“”(上博三.周易53)、“”(清華二·繫年70),是從欠。不徒楚簡文字,晉系文字也是相同的情況,如《侯馬盟書》的“既”字既从“旡”寫作“”(3:21),也从“欠”寫作“”(165:22);到了小篆中“旡”、“欠”已經成了同形字,只用正反來區別,所以《說文》說“旡”是“反欠”,其實在先秦文字中根本就沒有什麼正、反的區別,“欠”是向人體正面開口,“旡”是向人體後面開口,本來是區別儼然的。那麼可以想見,安大簡(楚簡)的這個“炊”很可能本是個從火旡聲的字而被寫作從“欠”了,本是從“旡”聲,故得與“鬱”等字通假。
後世典籍字書中有從火旡聲的“炁”字,《玉篇·火部》認為是古“氣”字,《廣韻》、《集韻》以為“氣”或字。在楚簡文字中,用為“氣”的字寫作“”,也或作“”、“”,或假“既”、“暨”為之,[9]都是從“既”聲,不見有從火旡聲的寫法,說明在楚簡文字中,“炁”并不是“氣”,但是與“氣”音近,所以後世典籍才拿來用為“氣”,“氣”也是曉紐物部字。
倒是楚簡文字中“愛”字經常寫作“?”(也寫作“”),同時,段玉裁於《說文》“旡”字下注云:
“‘旡’之字經傳無徴,《大雅·桑柔》曰:‘如彼遡風,亦恐之僾’,《傳》曰:‘僾,唈也。’《釋言》同。《箋》云:‘使人唈然如鄉疾風不能息也。’今觀許書,則知‘旡’乃正字,‘僾’乃假借字。”
楚簡中“愛”從心旡聲,《說文》所載小篆也以“?”為仁愛之“愛”,而訓從夊?聲的“??(愛)”為“行皃”。傳世典籍中又以“僾”假“旡”,那麼安大簡的這個字很可能是從火旡聲而和“愛”字音同,即後世“燰”字的初文,《龍龕手鑑·火部》以為“煨”之俗,而這個“煨”當讀若“鬱”,《集韻·入聲九·九迄》:“煨(紆勿切,音同鬱),畜(蓄)火。”這當是用為與“鬱”通假的“蘊”或“煴”,《漢書·循吏傳》:“?蘊火”,顏注:“蘊火,蓄火也。”《李廣蘇建傳》則曰“鑿地為坎,置熅火”,顏注:“熅,聚火無焱者也”,“蘊火”就是“煴火”,謂蓄炭火其中,炭火沒有火苗,故曰“無焱”,都與“煨(燰)”音近義同,從火旡聲的“燰”字可能就是“煴”的或體,又均與“鬱”通假。
筆者曾經指出“鬱”的金文字形象人伏匿於林木中之形,即“隱”的本字,[10]《廣韻·入聲·物韻》:“鬱,幽也。”《說文》:“幽,隱也”、“隱,蔽也。”《爾雅·釋詁》:“幽、隱、匿、蔽,微也。”隱蔽義應該是“鬱”的本訓,只不過它被借作它用,隱蔽義反而不彰,可和它音近的“愛”聲字還保留隱蔽義。如《詩·大雅·烝民》:“愛莫助之”,《毛傳》:“愛,隱也。”又作“薆”,《爾雅·釋言》:“薆,隱也。”又作“僾”,《詩·邶風·靜女》:“愛而不見”,《說文》“僾”字下引作“僾而不見”,段注:“‘僾而’猶隱然,《離騷》之‘薆然’也。”又作“??”,《說文》:“蔽不見也”,段注:
“《爾雅》:‘薆,隱也。’《方言》:‘揜、翳,薆也。’其字皆當从竹,竹善蔽。《九歌》曰:‘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是也。《大雅》:‘愛莫助之’,毛曰:‘愛,隱也’,假借字也。《邶風》:‘愛而不見’,郭注《方言》作‘薆而。’”
《廣韻·去聲·代韻》:“僾,隱也。”又云:“??,隱也。《爾雅》作‘薆’。”“鬱”、“愛”、“薆”、“僾”、“??”、“燰”同影紐物部,又與“隱”雙聲、物文對轉,并音相近,故得通假。就這一點來說,“鬱”更有可能就是用為隱蔽義的“愛”的本字,蓋“鬱”被假借為鬰茂字,其本義則假音同之“愛”或從愛聲之字為之,實“愛”本身無隱蔽義。
在用為茂盛義的字上,常與“鬱”通假的字是“蔚”(“蔚”的本義是牡蒿,見《說文》),《後漢書·王充王符仲長統列傳》:“彼之蔚蔚”,李注:“‘蔚’與‘鬱’古字通”,段玉裁於《說文》“蔚”下注亦云:“古多借爲茂鬱字。”《廣雅·釋訓》:“蔚蔚,茂也。”《文選·班孟堅〈西都賦〉》:“茂樹蔭蔚”,李注引《蒼頡篇》曰:“蔚,草木盛貌。”這些“蔚”都是“鬱”的通假字,二字古音都是影紐物部。
三、“炊(燰)”當讀“鬱”為茂盛義
在《晨風》當中,“鬱”、“溫”、“煴”、“宛”、“燰”等字當以“鬱”為正字。《說文》:“鬱,木叢生者。”段玉裁本據《韻會》改作“木叢者”,注云:
“《秦風》:‘鬱彼北林’,毛曰:‘鬱,積也。’鄭司農注《考工記》曰:‘惌讀如宛彼北林之宛。’《菀桺》傳曰:‘菀,茂林也。’《桑柔》傳曰:‘菀,茂皃。’按;‘宛’、‘菀’皆即‘鬱’字。”
《毛傳》訓“鬱”為“積”,《說文》:“積,聚也”,積聚義,同於“叢生”或“茂”,故《正義》云“鬱者,林木積聚之貌”。《毛傳》又說“賢人往之駛疾,如晨風之飛入北林”,可能漢代流傳的古師說如此,孔穎達《正義》進一步申明說:
“鴥然而疾飛者,彼晨風之鳥也;鬱積而茂盛者,彼北林之木也。北林由鬱茂之故,故晨風飛疾而入之。”
他明確把“鴥彼晨風”與“鬱彼北林”作為並列關係,意思是疾飛的晨風,茂盛的北林,這並非沒有理由,因為下面兩章的起興二句分別是“山有苞栎,隰有六駮”、“山有苞棣,隰有树檖”,都是並列關係,“鴥彼晨風,鬱彼北林”自然也該是並列關係。那麼《詩》意只說晨風在天上疾飛,北林在地上茂盛,是兩句用來起興的句子,並沒有晨風入林的意思,說“晨風飛疾而入之”實在無從談起,是《毛傳》認為《晨風》這兩句是說秦穆公招納賢人,賢人們都爭先恐後地前往,如晨風之入林,有些牽強附會,大概古師訓如此。只不過古人這麼解釋,後人也就信了,看看《易林》用此典故時說“晨風文翰,大舉就溫”、“晨風文翰,隨時就溫”,“就溫”即“就鬱”,陳喬樅說“‘就’猶‘集’也”,也是《毛傳》所說“晨風之飛入北林”的意思。
也有對“鬱”字有不同解釋的,就是理解為動詞,如《群書治要》卷二十九《晉書上》引干寶《紀》云:
“古先哲王,知利百姓,是以感而應之,悅而歸之,如晨風之鬱北林,龍魚之趣淵澤也。”
《太平御覽》卷76引晉·干寶《晉紀總論》作:
“古先哲王,知其然也,是以扞其大患,而不有其功;禦其大災,而不尸其利,是以感而應之,悅而歸之,如晨風之鬱北林,魚龍之趨淵澤也。”
其對《詩》意的解釋略同《毛傳》,可裡面是用“鬱”和“趨”為對文,則是把“鬱”當動詞,大概是把《毛傳》訓“鬱”為“積”理解為飛集之意,《廣韻》訓“積”、“集”均為“聚也”,義同,和“飛入”的意思相當,是動詞,則又與茂盛義無關了。
總之,《晨風》的“鬱彼北林”就是說茂盛的北林,安大簡的“炊皮(彼)北林”與之義同,“炊”當是從火旡聲的“燰”字,亦即煴(蘊)火之“煴”的或體,與“鬱”為通假字。即便理解為動詞,也是飛集、飛入之意。將“晨風”解釋為早晨的風,讀“炊”為“吹”恐不可據。
[1] 劉剛:《〈詩經〉古義新解(二則)》,《語言科學》2018年第03期,252-253頁。下引劉先生說同。
[2] 顏世鉉:《說幾組安大簡〈詩經〉的異文》,《通過簡牘材料看古代東亞研究國際論壇會議資料集》,韓國:慶北大學2018年12月17-20日,297頁。
[3]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392頁。
[4] 清·陳喬樅:《詩經四家異文考》,《續修四庫全書》第7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532頁。
[5] 《毛詩傳箋通釋》,392頁。
[6] 清·陳喬樅:《齊詩遺説考》,《叢書集成續編》第109冊,新文豐出版公司1988年,437頁。
[7] 林義光:《文源》,中西書局2012年,223頁。
[8] 馬敘倫:《說文解字六書疏證》,中國書店1985年,第五冊卷十六第五二頁。
[9] 白於藍:《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874頁、875-876頁、877頁。
本文收稿日期为2019.01.10
本文发布日期为2019.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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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可能从欠声。盗,也从欠声(见《古文字诂林》)。炊,为歌部字;欠,为谈部字。歌、谈部主要元音相同,故音也近。盗和温古籍有相通的例子:
周穆王 八骏之一。《史记·秦本纪》:" 造父 以善御幸於 周缪王 ,得骥、温骊、骅駵、騄耳之驷,西巡狩,乐而忘归。" 裴骃 集解引 徐广 曰:"温,一作盗。" 司马贞 索隐:"温音盗, 徐广 亦作'盗'…… 刘 氏《音义》云:'盗骊,騧骊也。騧,浅黄色。'"
所以,炊与温存在通假的可能。
小司馬說“溫音盜”,是以注音改誤字,古代注釋家常用此體例。盜和溫決不相通。
温和盗古音近。温、媪,皆从昷声,且古籍温、媪通用。媪,为幽部字;盗,为宵部字。幽、宵部音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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