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簡《卉茅之外》試解
(首發)
胡寧、丁宇
(上海大學 歷史系,上海 寶山 200444)
《卉茅之外》是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的一篇,新近由曹錦炎先生正式發文公佈,引起了學界的關注,已有數家意見。筆者擬在曹先生和其他學者已有研究的基礎上,對簡文的釋讀提出自己的看法,以與同好交流。
先將重新釋讀後的簡文全篇錄於下:
卉茅之外,(役)敢氶(承)【簡1】行。矦(喉)(舌)(堵)賽(塞),安(焉)能聰明?舊立不(捲),昔(措)足安(焉)(奠)?多(貌)(寡)情,民古(故)弗敬。皇句(后)又(有)命,幾(豈)敢巟(荒)(怠)?敬戒(以)(持),(幹)(常)亓(其)若(哉)。血(氣)不迵(通),(孰)【簡2】能飤(食)之?敢(陳)□(較),不智(知)亓若(哉)。一【簡3】
以下逐句談談我們的看法,最後再總論全篇意旨,供同好參考。
卉茅之外,(役)敢氶(承)行。
上句,曹先生引用了上博簡《子羔》:“堯之取舜也,從者(諸)卉茅之中”的整理者注,認為“卉茅”即“草茅”,說:“‘草茅’本指野草,引申為草野、田野、民間,多與‘朝廷’相對,後世代指在野未出仕之人,即平民。《儀禮·士相見禮》:‘在野則曰草茅之臣。’簡文‘草茅之外’,是說除了在野未出仕之人之外,也就是說是位於朝廷的人。”
程浩認為“外”字為“劊”,意思為待剪除茅草的農事完成後才可以興徭役。董珊則理解為“在農事(艸茅謂田野之農事)之外,國家勞役之事才可以承農事而施行”,意為“以農事為本”。“卉茅”或“草茅”指“野”,《儀禮·士相見禮》:“在野則曰‘草茅之臣’。”但用“草茅之外”或類似語詞表示在朝之人,典籍中無其例。揆諸語言習慣,不在廟堂可言廟堂之外,而在廟堂則通常不會稱爲鄉野之外或江湖之外。外,《說文·夕部》:“遠也。”“卉茅之外”猶言“卉茅之遠”,是自言遠在卉茅之中。
下句當爲倒裝句,“役敢承行”即“敢承行役”,倒裝是爲了押韻。“敢……”是常見的謙辭,這樣說,是因爲不在朝廷之上,本無承擔行役(爲君主效勞)的機會。
矦(喉)(舌)(堵)賽(塞),安(焉)能聰明?
“聰明”即耳聰目明,此處偏重點在“耳聰”,與前“喉舌”相應,口言而耳聞也。“喉舌堵塞”意謂塞民之口,《國語·周語上》所載“邵公諫厲王弭謗”一事,衆所耳熟能詳,邵公曰:“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後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一言以蔽之,是謂兼聽則明,從反面說就是此二句。
舊(久)立不(捲),昔(措)足安(奠)?
上句,曹先生將“立”讀爲“位”,認爲是指“指祭祀時設立的先祖神位”,非是。程浩讀“舊”爲“久”,“立”如字讀,末字釋爲“倦”,認為整句意為“長久站立不感到疲倦”。董珊基本從程浩義,但更進一步,認為長久站立不感到疲倦的原因是“因為足趾有安定的位置”,說的是“不在其位則不謀其政”。“舊”當訓爲或讀爲“久”,文獻例證很多。《小爾雅·廣詁》:“舊,久也。”胡承珙《義證》:“舊者,字本與久通。”《尚書·無逸》“舊勞於外”,《史記·魯周公世家》“舊”即作“久”。當釋爲捲,曹先生訓爲“收”,非是。捲、拳、踡,皆屈曲之義,析言之則捲、拳指手屈而踡指足屈,統言之則無別,此處雖用“捲”,據上下文,當指足屈。“久立不捲”就是說長久站立而足不踡曲,何以能如此?即下句。
字曹先生認爲是“奠”的繁構,可從,但此處應訓爲或讀爲“定”,文獻用例亦極多。“安奠”即“安定”,“措足安奠”即置足於安定之處。與上句連在一起,用今語說就是:站在安穩的地方就能站得久,比喻政權有牢靠的根基才能長久。
多(貌)(寡)情,民古(故)弗敬。
曹先生說字是“廟”的異體,程浩同,認為“多”為“多廟”,是淫祠無度的意思。抱小、董珊兩位先生俱解為“貌”。當以讀“貌”爲是,廟、貌上古音皆明母,一宵部一藥部,元音亦同,唯尾音之有無耳。《說文·廣部》:“廟,尊先祖皃也。”徐鍇《繫傳》引《古文注》:“廟,皃也。”《詩經·周頌·清廟》小序鄭箋:“廟之言貌也。”《玄應音義》卷六“塔廟”注引《白虎通》:“廟者,皃也。”凡此皆是音訓。“貌”與“情”對言,典籍有其例,《禮記·表記》記“子曰”:“君子不以色親人;情疏而貌親,在小人則穿窬之盜也與?”又《樂記》:“合情飾貌者禮樂之事也。”“貌”指外表而“情”指情實,《逸周書·周祝解》:“故時之還也無私貌。”孔晁注:“貌,謂無實。”又《芮良夫解》“王貌受之”孔晁注:“貌,謂外相悅而無實也。”“多貌而寡情”就是說表面功夫多而情實寡少,爲政如此,當然就“民弗敬”了。
皇句(后)又(有)命,幾(豈)敢巟(荒)(怠)?
“皇后”曹先生釋爲“君主、帝王”,董珊则将“皇后有命”理解为“天命”。俱可商。《尚書·顧命》:“皇后憑玉几,道揚末命。”偽孔傳訓“皇”爲“大”,訓“后”爲君,孫星衍《注疏》將“皇”亦訓爲“君”,顧頡剛、劉啟釪《校釋譯論》駁之,認爲“皇”只能訓爲“美、大”,“后”則指已死的君王。當以顧、劉所言爲是。此處亦然,“皇后”猶言先君、先王。
敬戒(以)(持),(幹)(常)亓(其)若(哉)。
,曹先生釋爲“待”,訓爲“竢”,舉上博簡《弟子問》“(吾)子皆能又(有)(待)唬(乎)”、《莊王既成》“(以)共(供)春秋之(嘗),(以)(待)四(鄰)之賓客”爲證。若僅從此字訓釋著眼,並無問題。但從語境來看,若此字表示等待,所等待者爲何?難以講通。抱小讀為“持”,程浩、董珊讀為“時”,但程浩理解為“敬畏天時”,董珊則解“以時”為“按時”。筆者認爲此字當以釋爲“持”爲是,承接上句而言,上句言豈敢荒殆,此句言敬戒以持,“敬戒”與“荒殆”正是一正一反。《荀子·富國》:“故非有一人之道也,直將巧繁拜請而畏事之,則不足以持國安身。”又《王霸》:“國者,天下之利用也;人主者,天下之利埶也。得道以持之,則大安也,大榮也,積美之源也;不得道以持之,則大危也,大累也,有之不如無之。”《晏子春秋》卷二:“從君之欲,不可以持國。”筆者認爲簡文此處亦是“持國”之意,省略賓語“國”。
,曹先生釋爲“幹常”,說:
“幹常”一詞亦見上博簡《三德》:“古(故)(常)不利,邦(失)(幹)(常),少(小)邦則戔(剗),大邦(過)(傷)。”(簡5),《三德》又云:“敬者(得)之,(怠)則失之,是謂天(常)。”(簡2)對理解本句頗有參考意義。
程浩則依孟彭生《〈三德〉零詁(二則)》,將“常”解為“憲常”,董珊亦如是讀。當以曹說為是,“幹常”亦是“國之幹常”的省稱,《左傳》僖公十一年、襄公三十年皆有:“禮,國之幹也。”襄公二十三年:“毋或如叔孫僑如欲廢國常,蕩覆公室。”
血(氣)不迵(通),(孰)【簡2】能飤(食)之?
“血氣不通”首先是一個病理現象,《史記·扁鵲倉公列傳》:“太子病血氣不時,交錯而不得泄,暴發於外,則為中害。精神不能止邪氣,邪氣畜積而不得泄,是以陽緩而陰急,故暴?而死。”“交錯而不得泄”就是“不通”。此症之症狀之一,就是食欲不振乃至於無食慾,故言“孰能食之”。這兩句話,在這裡也是譬喻。《禮記·樂記》:“故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荀子·君道》:“血氣和平,志意廣大,行義塞於天地之間,仁知之極也。”皆在政教層面言“血氣”之例。《荀子·修身》:“凡用血氣、志意、知慮,由禮則治通,不由禮則勃亂提僈。”將“血氣”等的“治通”與否繫於“禮”。簡文此處的“血氣不通”亦當指國家禮樂政教之不行,承上句而言,即國之“幹常”有失,而“孰能食之”當是指禮樂政教不行的國家誰也不能讓它富強。
敢(陳)□(較),不智(知)亓若(哉)。
“”,程浩作“誥”或“告”,並將“□”厘定為“純告”,意為“善美之言”。董珊則認為是“淳告”。筆者認為後一字“”,似爲(見《包山楚簡》)殘形,即“辜”,“辜較”爲一詞,《孝經·天子章》“蓋天子之孝也”邢昺疏引劉炫云:“辜較,猶梗概也。”《廣雅·釋訓》:“嫴榷,都凡也。”王念孫《疏證》:“略陳旨趣謂之辜較,總括財利亦謂之辜較。皆都凡之意也。”此句以上,自“喉舌堵塞”以下,皆陳述治國之道的大略、梗概,所以說“敢陳辜較”。“不知其若哉”猶今語“不知道怎麼樣”,亦是謙辭。
據以上釋解,茲將全文以今字寫錄如下:
卉茅之外,役敢承行。喉舌堵塞,焉能聰明?久立不捲,措足安定。多貌寡情,民故弗敬。皇后有命,豈敢荒怠?敬戒以持,幹常其若哉。血氣不通,孰能食之?敢陳辜較,不知亓若哉。
前八句以行、明、定、敬押韻,耕陽合韻,此韻傳世文獻、金文文獻皆有,不煩舉例。後八句以怠、哉、之、哉押韻,之部。
參考文獻:
曹錦炎:《上博竹書<卉茅之外>注釋》,《簡帛》第 18 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年,第 1-11 頁。
程浩:《上博逸詩<卉茅之外>考論》,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網站,2019年07月03日。網址:https://pan.baidu.com/s/1FoOGnZibFtDmhMUr2xBokQ。
董珊:《上博簡<艸茅之外>的再理解》,微信公衆號“先秦秦漢史”,2019年7月28日。網址:https://mp.weixin.qq.com/s/BWcegJNuyipVmqHD-ICU0A。
抱小(蔡偉)《讀上博簡<卉茅之外>劄記》,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中心網站,2019年5月30日,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4435。
本文收稿日期为2019年8月7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19年8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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