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甲骨金文的“蠢”兼論相關問題
蔣玉斌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摘 要】殷墟卜辞数见用在作乱方国名称前的一字,旧无确释。根据细致的字形比对,该字可确认为“屯”,主要用为蠢动之“蠢”。西周金文从“戈”断“屯”之字亦应读为“蠢”。甲金文“屯盂方”“蠢淮夷”等例同古书“蠢尔蛮荆”,亦可与清华简“春(蠢)邦”对读。传抄古文“蠢”作从“戈/”、“春”声等形体,实即金文写法之流变。以上诸形的释出,有助于解决相关问题,包括“屯”字本义、有关古书脱简和句读理解、有关青铜器铭文的释读问题等。
【关键词】甲骨文 金文 考释 屯 蠢 新证
一、 甲骨文有关字形(A)与辞例
殷墟甲骨黄类卜辞有如下一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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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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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0 |
其所在辞例如下:[1]
(1) 甲戌王卜,贞:巫九,A盂方率伐西或(国),西田,盂方,绥余一人,余其比多田甾征盂方,亡左自上下于彻[2]…(《合补》11242=《合》36181+36523)
(2)a A盂[方]…盂方…[比多]田甾征…
b 弜征。(《合》36512)
(3) 乙未卜,[贞]:巫[九],A盂[方]…(北图3168[3])
(4) □午卜,贞:[巫九]…A盂[方]…或(国),… (缺刻横画)(《合》36519)
(5) …贞:巫九,A…于彻示,余其甾征…余受有祐,不(缓)(捷)[4]。(《合》36515)
(6) 丁巳王卜,贞:巫九,A人方率伐东或(国),东东侯,人方,绥余一[人,余]其比多侯,亡左自上下于彻示,余受有祐。王占曰:“大吉。”…彡。王彝在□□宗。(《缀汇》609=《合》36182+《辑佚》690[5])
(7) A人方□□□以束、献侯紷。(缺刻横画)(《合》31812=《前》8.11.2)[6]
(8) □□卜,贞:巫[九],A人方□□率?□□献侯紷□□余□□比侯。(“献侯”以下缺刻横画)(《合》36508=《前》5.36.7)
(9)a 乙巳,王贞:启呼祝曰:“盂方人,其出伐,A??高”,其令束?(会)于高,弗悔,不(缓)(捷)。王占曰:“吉。”
b 其令束?(会)方,悔。“吉。”在九月。(《合》36518+《存补》5.146.1[7])
(10)a 癸巳王[卜],贞:旬亡[忧]。在A次。
b 癸卯王卜,贞:旬亡忧。在次。
c 癸丑王卜,贞:旬亡忧。在齐次。(《合》36821)
在前8辞中,(1)、(6)经缀合已较完整;其他几辞虽多残缺,但黄类卜辞程式化较强,根据现存文字可知也是相近的辞例。A均用在作乱也是将被征伐的方国名称之前。这是A的主要用法。(10)辞A用为地名。(9)辞用法特殊,将在下文略加讨论。[8]
二、A字既往研究的回顾与检讨
A字的考释,历来与作、等形的“屯”字相纠葛。
如所周知,甲骨文、等形[9]旧被误释为“矛”“茅”“勹(包)”“豕(遂)”“身”等[10],释“屯”是于省吾先生的发明[11]。于释不仅使“屯”字的绝大多数辞例得以通读,还在从“屯”的“春”字中得到验证,其说确不可移,已成为学界共识。、等形“屯”字主要用法有:(1)用为“纯”。一对。主要用于记事刻辞,作成对甲骨的计量单位;(2)用为“纯”。全。又总括副词,皆;(3)用为“春”。如“今屯”、“来屯”即今春、来春;(4)抓来的人牲。如“多屯”、“侯屯”[12]等。
A作等形,与、形的“屯”字相比,在写法相近但又有差别,辞例上则极不相同。学者多不将两者认同,仅有少数释A为“屯”的。
1. 将A与“屯”区别的看法
于省吾先生在考释甲骨文“屯”字时,没有将A形列入。在该说提出之前以及广为接受之后,学者也多不将两者牵合。究其原因,有的是以讨论“屯”之主要用法为主,未涉及A形;有的是由于所搜集的A之辞例不多且多残断,有意无意地忽略该形;还有的是根本不认同A形与“屯”为一字。学界目前对A的处理方式,占主流的仍是缺释并照摹原形,常用古文字工具书、甲骨文释文大多如此[13]。这种处理方式虽未给出具体意见,实是思考各种释法后的审慎选择,也往往是排斥释A为“屯”的。如《甲骨文字诂林》按语就说:“字均见于晚期卜辞,与‘屯’之用法有别,似不得为‘屯’之初形。”[14]
李学勤先生近年提出释“禺”说,并将方名前的A字释读为“禺(遇)”:
《合补》11242……“禺盂方率伐西或”,是列举盂方不服朝廷的罪状。“禺”字原作,也见于其他卜辞,其下半作或十状,作为偏旁,见黄组征二邦方卜辞的地名“湡”,而同时的金文小臣缶方鼎上该字为“湡”是无疑的(原注:《李学勤学术文化随笔》,第258-262页,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禺”在卜辞多读作“遇”,训为“逢”。[15]
释“禺(遇)”说可以很好地通读卜辞。例如前揭(1)等征伐卜辞可理解为,“遭遇”某方侵扰之事,因此征讨该方,文意上十分顺适。不过从字形看,A与“禺”恐怕仍有差别。殷商文字的“禺”形,李先生已举出“湡”作(《集成》2653小臣方鼎)、(《合》36531)之形,还可补充(《屯南》2212);西周时期从“禺”之字 (《集成》4238、4239小臣*簋)、(《铭图续》893陶觥)[16]等,也可参考。“禺”形头部虽可填实,与A相近,但其中部均作若形,与A下方的V形差别较大,两者实难认同。
2. 释A为“屯”的看法
有少数学者将A与、等形认同。早在于省吾先生释“屯”说提出之前,叶玉森、董作宾先生释“矛”“茅”时,就曾将两者作为一字异体来讨论[17]。于说广为接受之后,也有《甲骨文字典》[18]、连劭名[19]、朱歧祥先生[20]等持认同之说。其中,论证较详细的为连劭名先生,他说:
甲骨文中的字应该是屯字的初文。除此之外,甲骨文中的屯字多写作“”,后一种写法远比前一种简便。在契刻甲骨时,为了方便,常常将文字中填实的部分用虚廓的形式表现出来,如丁字作,刻写作,即是一个例证。[21]
其说、上部填实与虚廓同,是正确合理的,也是大家都能接受的;但对两形下方的区别,连文未予说明,因此未能真正将两者沟通。
关于A之用法,连先生将用在方名前的A读为“敦”,又认为(9)辞的“屯”训“聚也”。“屯(敦)盂方”的读法看起来很通顺,实际上也是有问题的。因为在“A盂方率伐西国”一类文句中,“盂方”明显是“率伐西国”的施事者,不管前面的A怎么读,“盂方”后都不能读断,“敦盂方率伐西国”显然是讲不通的。连文对其他卜辞也有一些误读。如该文引《粹》193(《合》33180)一辞作:“……夕,屯亘方?”认为“屯”读“敦”。覆检原片,所谓“屯”字实乃“至”之误释。以上误读非但不能从辞例上验证连说,反而让人觉得释“屯”无稽。其说似亦未被学者采信。
总之,学界对A还没有明确、一致的看法,A、“屯”关系尚未得到很好的清理。我们也能看到,同一位学者对A的看法可能包含以上两种情况[22],充分反映了A、“屯”关系的复杂。[23]
不过,根据我们的研究,释A为“屯”应该是可以确定的。前揭《甲骨文字典》、连劭名、朱歧祥先生明确提出此说,连氏并加详细论证,其对(9)辞“屯”字的解释以及“屯”字本义的推测都有合理性(详下文)。但总体来说,其论证无法祛除学者疑惑,尚未得到学界公认,需要重新加以考辨。
三、A字新考
古文字考释是一个由已知推求未知的过程。A的写法是以“屮”为主体,而上方作比较突出的长点形。在已识文字中,与A最为接近的是西周金文的“屯”字(早中晚期各举一例):[24]
伯姜鼎 史墙盘 虢叔旅钟
两者相比,差别主要是A中笔较直,而金文“屯”中较为弯曲而已。但A的各种写法中,A1头部右倾,A4、A6下端左弯,均显示A之中笔本来就可以弯写;而西周金文“屯”字中笔的弯曲程度,也有一个从小到大的演变过程。因此,将A与上揭金文加以认同,是比较自然的。单从字形发展序列来看,A最有可能就是“屯”字。
既然A与西周金文“屯”字前后相续,形成序列,学者为什么较少释A为“屯”呢?这固然由于两者用法有别(金文“屯”多读为“纯”),需要谨慎对待;而甲骨文已确认的“屯”字作、形,可能是大家在释A为“屯”时顾虑较多的主要原因。
我们今天讨论甲骨文“屯”字,已将于省吾先生的正确考释出来的、形当作“屯”字形体发展中的一个定点。如拿等与、相比,两者上部填实与虚廓同,自可不论,但下部分别作V形与斜笔,似乎很不相同。所以学者一般不把看作“屯”字。殊不知于先生在考释“屯”字时,已将两类形体加以沟通。当时讨论甲骨文、,依靠的定点是金文“屯”字形等,在说解字形时,于先生用了不少篇幅证明、下方的斜笔是可以写成弧笔的:
按即屯之古文也。与互见,作者省画也。金文变作。凡古文字虚廓与填实同。至下邪横后变为,在古文字中弯画横画邪画每无定格。如前七·七·二作,甲一·十八·四作,已变邪画为横画;又藏四四·四作,已变横画为弯画。此虽不如邪画之多,然在字本身中已可证明邪横弯之无别也。
于先生还举出商器铭文中的(《集成》5337屯作兄辛卣)、(《集成》5932屯尊)等[25],说明这些形体“即卜辞之字,了无可疑”。不过上揭商金文“屯”均用为人名,最有力的例证还是甲骨文“藏四四·四作”(按即《合》11534,用为“春”)一例。该形是沟通甲骨文形和金文形的关键环节,说明甲骨文“屯”字即有下方作弧笔(实即V形之变)者。
如今我们能看到的甲骨文资料更丰富,也开启了更加细致的字体分类研究,可以发现,大多数类组确实把“屯”字写作、;此外,一些刻手(群)则有不同的写法:
1. 师宾间类有些“屯”,下方会写成弧形或V形。于氏所举(《合》11534)一例即属该类。另可补充一例作(《合》4143)。两例均用为“春”。
2. 在花东类卜辞中,有两条关于“白屯”的对贞卜辞,“屯”分别作:、(《花东》220)。说明“屯”下方可写作弧笔,而弧笔亦可写作V形。
3. 更关键的证据在“子组”子卜辞和黄类卜辞中。“子组”A类[26]有如下有两例“春”字:
《乙》8818(《合补》6829)
该版卜辞署明为“七月”卜问,几条命辞中选贞的内容为“今月 〇 今春 〇 今秋”,可知上揭形体必定是“春”[27]。
黄类卜辞则有:
[乙]亥王[卜,贞]:自今春至今翼人方不大出。王占曰:“引吉。”在二月,遘祖乙彡,唯九祀。(《合》37852)
其“春”字拓本不很清晰。这片甲骨现藏吉林大学考古与艺术博物馆(前身为历史系文物陈列室),目验实物,[28]可以看清“春”字写法。下面是该字拓本和据实物所做的摹本:
以上两处三例“春”字所从的“屯”声作、,不但下方作V形,而且上方也写成填实的长点,与A之诸形完全相同,它们无疑是同一字形。这些形体既然可作为“春”之声符,又与西周金文“屯”形有直接的演变关系,因此可以很肯定地说,A就是“屯”字。
现在讨论该字用法。(10)辞中“屯”为地名,可暂不论;需要释读的主要是前9例。
“屯”是“春”的声符,“春”是“蠢”的声符。先秦古书有:
且不唯《泰誓》为然,虽《禹誓》即亦犹是也。禹曰:“济济有群,咸听朕言。非惟小子,敢行称乱,蠢兹有苗,用天之罚,若予既率尔群对诸群(惠栋、孙诒让已校改为‘群邦诸君’),以征有苗。”(《墨子·兼爱下》。引文似有脱简,详本文“六”。另参伪古文《尚书·大禹谟》:禹乃会群后,誓于师曰:“济济有众,咸听朕命。蠢兹有苗,昏迷不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天降之咎。肆予以尔众士,奉辞伐罪,尔尚一乃心力,其克有勋。”)
有大艰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静,越兹蠢殷小腆,诞敢纪其叙。天降威,知我国有疵,民不康。曰:“予复。”反鄙我周邦。(《书·大诰》)
蠢尔蛮荆,大邦为雠!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醜。戎车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玁狁,蛮荆来威。(《诗·小雅·采芑》)
我先王灭夏,燮强,捷春(蠢)邦。(清华简《说命中》简3)
《尔雅·释诂》:“蠢,动也。”《说文·十三下·?部》:“蠢,虫动也。”以上古书各例中“蠢”皆有“动乱”之意。陈梦家先生在《大诰》讲义中已指出:“《采芑》‘蠢尔蛮荆’,《尔雅·释训》曰‘蠢,不逊也’,注云‘蠢动为恶,不谦逊也。’蠢殷犹《康诰》之‘戎殷’,谓其恶也。”[29]顾颉刚、刘起釪先生解“蠢殷”曰:“蠢动,不安分,不老老实实之意,在这里用以斥骂那些造反的殷人”[30],可谓得之。
拿甲骨文(1-8)辞“屯盂方”“屯人方”等与古书“蠢兹有苗”“蠢殷”“蠢尔蛮荆”“蠢邦”相比,可知其“屯”即应读为“蠢”。“屯(蠢)某方”即动乱、骚动的某方。西周金文有“伐反夷”(《集成》2728旅鼎)、“伐反虎方”(《集成》2751、2752中方鼎)、“伐反荆”(《集成》3907过伯簋)、“捷东反夷”(《集成》2731疐鼎)之语。毛公鼎(《集成》2841)有“率怀不廷方”,五祀?钟(《集成》358)有“讨[31]不廷方”,戎生钟(《铭图》15240)有“用榦不廷方”,《诗·大雅·韩奕》云:“榦不庭方,此佐戎辟。”《易·比》:“不宁方来,后夫凶。”无论是在结构还是意义上,“蠢某方”都跟“反某(方)”、“不廷/庭方”、“不宁方”类似。
(9)辞中的“屯”表示具体的军事行动,连劭名先生[32]、李爱辉女士曾解为“屯聚”“驻扎”之意[33],可从。这对卜辞的背景是“启呼祝曰:‘盂方??人,其出伐,屯??高’”,即启派人报告[34]说,盂方征集人员进犯,并且屯聚在“高”地。商王谋划对策,从正反两方面问“其令束?(会)于高”/“其令束?(会)方”能否获捷。林宏明先生已经指出,“其令束?(会)于高”/“其令束?(会)方”两者似均指“其令束?盂方于高”[35],甚是。“?(会)”的对象就是盂,原辞承前省略了。整条命辞的意思是,命令“束”(人或族名)赶到盂方屯聚的“高”地,与之会战。这是很珍贵的商代战争史料。
总之,在现有甲骨文资料中,(屯)字除了表示地名、“屯聚”义各一例,主要的用法还是借表“蠢动、动乱”之“蠢”。
四、西周金文有关字形(B、C、D)的考释
西周金文有如下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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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 |
C1 |
C2 |
D1 |
D2 |
D3 |
B 应侯视工簋盖 C 四十二年逑鼎乙、甲[36] D师?簋三器 |
分别见于以下诸铭:
(11)唯正月初吉丁亥,王若曰:“应侯视工,B淮南夷敢薄厥众,敢加兴作戎,广伐南国。”王命应侯征伐淮南夷。(应侯视工簋盖铭,《铭图》5311)
(12)C猃狁出捷于井阿,于??,汝不限戎,汝长父以追博戎,乃即宕伐于弓谷。汝执讯获馘,俘器、车马。(四十二年逑鼎乙、甲,《铭图》2502、2501)
(13)王若曰:“师?,D淮夷繇我赋贿臣,今敢博厥众叚,反厥工事,弗迹我东国,今余肇令汝率齐师纪、莱、僰,殿左右虎臣,征淮夷,……”(师?簋,《集成》4313.1~2、4314)
以上诸器均为西周青铜重器,学界对B、C、D形及有关辞例的考释极多。近年,谢明文先生《试说金文中的“”字》[37](下简称“谢文”)较全面地综述了已有说法,读者可以参看,本文不再缕述。谢文的重要贡献之一,是最早将B、C、D三种形体暨铭文(11~13)放在一起讨论,尤其是根据较清晰的照片和拓本,纠正了以往对四十二年逑鼎铭文中的“C猃狁”一句的误读误解(另参下文“六”)。这对于讨论有关文字都是非常关键的。
在字形方面,谢文既已论定B、C、D诸形本为一字,又以、为主,分析为从“戊/戉”从“又”,隶定为“”;并认为“戉”(匣母月部)可能兼作声符,中的圆圈系加注的声符“〇(圆)”(匣母文部)。
在辞例方面,谢文联系到下列诸例:
《书·费誓》:公曰:嗟!人无哗,听命!徂兹淮夷徐戎并兴,……
小臣*簋(《集成》4239):东夷大反,伯懋父以殷八师征东夷。
太保簋(《集成》4140):王伐录子听,厥反,王降征令于太保。
录卣(《集成》5419~5420):王令曰:??淮夷敢伐内国……
于省吾先生等早已指出“??”是语词。谢文因而提出:
把师?簋、视工簋“”所在辞例与上述“??”的辞例相比较,可知两者的语法位置极其相似,都用在句首,且其后所讲的都是敌方的不良表现。可知师?簋、视工簋中的“”(四十二年逑鼎的“”字下文再讨论)也应该是虚词。上引陈絜先生说把师?簋“”字径释作??,虽然释字错误,但显然也是察觉到了两者之间的关联。前引周法高说、李学勤先生说认为师?簋“”读作粤,则极富有启发性。……我们推测他们大概是把“”中的“戉”当作声符再结合文义,从而读作“粤”的。
经过分析,得出如下结论:
……根据它(引者按:即“”)出现的语法位置,且对比“??”的相关辞例,大致可以确定上述铭文中的“”应该是一个虚词。我们又根据它可用“圆”字初文作为追加的声符,猜测它可能读为虚词“越”。
谢文及所引前说对金文诸字的释读,主要是通过联系“徂/??”的用法而提出的。这当然是解决问题的重要思路之一,但是各种释读是否反映文献原意,最终还是要落实到B、C、D各种字形的准确分析和有关辞例上来。
今按,虽然D之、似可看作从“戉/戊”从“又”,但同为一字的B、C 诸形,则不好说是从“戉/戊”(如是“戊”旁,长横不该如此明显地冲出左侧弧笔),也很难说是从“又”(原形实近“屮”形)。可见,从“戉/戊”从“又”的分析不能涵盖各种字形。
何景成先生在谈到甲骨文字时,曾将该形与上揭金文B形联系起来。他指出:“和应侯视工簋盖‘淮南尸毛敢薄厥众鲁,敢加兴乍(作)戎,广伐南国’之‘’用法相同,‘’去掉‘戈’形后所余形体即此字”。[38]这是非常正确的意见。结合上文对甲骨文“屯”的考察,我们很容易把B、C分析为从“戈”从若,后者显然就是“屯”字。B、C象以戈断“屯”形。
与以戈断“屯”的B、C相比,D中的“屯”已被砍断,作、、。最后一形系将“屯”上部的长点写成短横,其变化与金文“屯”字单用时的演变相平行。至于“屯”旁变为断“屯”,也比較容易解释。有些表示动作的早期会意字,常常是会合动作所用工具与客体的形象成意,其表现客体时,有的写作事物本来的形象,有的则以接受动作后的状态呈现。如甲骨文从“戌”断“奚”之字作,又作、、[39](奚奴之形已被砍断);“民”作针刺向目形,目形也作无瞳子之状;“彘”甲骨文作从矢向豕形,也作矢刺入豕之形。D中的断“屯”形与之相类。
D1~3三例的右侧都未铸好。观察师?簋两器三篇铭文的书写特征,D1~2似乎受到了同铭“或”、“我”等形的影响,有一些混同现象,如:
D1:,比较同铭有关字: ,D1右侧似被“或”旁同化;
D2:,比较同铭有关字: ,D2右侧似被“我”字同化。
至于D3:,同铭有关字作 ,比较可知D3右侧仍是“戈”形。参照B、C两形,能看出“戈”的长横(即象援部的部分)在D3中被写断了,其左侧连在中间(十字形之下),右侧变成了短横之“戈”。
总体来看,D形右侧仍以看作“戈”的变形为宜。D1右侧可能是受到“或”旁影响(与之全同),因此也不宜理解为加注“○(圆)”声。
综上,西周金文的B、C、D形大体上皆可分析为从“戈”、“屯”,隶定作“”。在辞例上,它们均用在作乱也是要被征伐的方国部族名称之前。结合上述甲骨文“屯(蠢)”的字形、用例及古书文例,金文“”字亦当读为“蠢”。其所从之“屯”兼有表声作用,整字构形或可表述为从“戈”断“屯”、“屯”亦声。
“”在上述金文中是“蠢”的借字,作为本字它可能是表示切断义的。从音理和实际用例看,“屯”声与“耑”声、“专”声等有通用关系[40],“”也许跟后世“刌”“剬”“剸”一类字相关。《说文·四下·刀部》:“剬,断齐也。从刀、耑声。”《九上·首部》:“??,??也。从首、从断。剸,或从刀、专声。”但具体是哪个字难以坐实,这里就不作过多的推论了。
学者以前研究“”字时,多以“某……”之例比照“徂/??某……”一类说法(例见上引)。现在释出“(蠢)”字,可以看出其与“徂/”的语法性质并不相同。“徂/”是叹词,是表达强烈感情的一种手段,它独立使用,不与别的成分组合。[41]严格来说,“东夷大反”、“厥反”中宜加叹号录作“!东夷大反”、“!厥反”。“徂/”后面是一个句子,这个句子的主语可能是名词(“东夷”),也可能是代词(“厥”)。“蠢”后则一律是表示方国部族等的名词,“蠢某”作为偏正(定中)结构的名词性短语,一般作句子的主语。在“!东夷大反”、“!厥反”这样的文句中,与“蠢某”语法地位相当的是“东夷”、“厥”,而不是“”。[42]
五、传抄古文有关字形研究
在讨论上述金文形体时,想必大家已经联想到《说文》等书中的“蠢”字古文。《说文》“蠢”下:“,古文蠢从??。《周书》曰:‘我有??于西。’”[43]该形显然与上揭甲骨金文表示“蠢”的字一脉相承,应该放在一起研究。
传抄古文“蠢”字的写法不止《说文》一种。近年,李春桃先生对传抄古文作有非常好的整理,所列与本文有关的“蠢”字古文有两类:[44]
(甲) 汗简5·68尚书 古文四声韵3·14尚书 同上3·14崔希裕纂古
(乙) 说文 古文四声韵3·14说文 同上3·14崔希裕纂古
以上形体从来源上看多与《尚书》有关,《说文》古文亦引《尚书》为证。今见《尚书》各版本两种古文写法确实并见,甲类写法的有(南宋薛季宣《书古文训·大禹谟》)[45];乙类写法的如 (魏三体石经《大诰》)[46]、(《大诰》内野本)[47]、(清李遇孙《尚书隶古定释文·大诰》)[48]。《大禹谟》敦煌本S.801作[49](即“戬”字),则当是甲种或乙种写法的形讹[50]。总之,以上各形大体上也都能纳入甲乙两类中。
甲类写法从“戈”“旾”声,系上承西周金文B、C 一类写法,两者差别只是声符用“屯”、“旾”的不同而已,并且“旾”也是从“屯”声的。
乙类写法从“??”“旾(或春)”声。声符的来源与甲类相同,从“春”者则是进一步替换成同主“屯”声而比“旾”更常用的“春”声。至于“??”旁,《说文·十二下·戈部》:“??,伤也。从戈、才声。”“??”可看作金文B、C所从之“戈”的同义偏旁,两者可以互换。“??”也有可能是将金文D3 的左上部和右部加以整齐化的结果。
不管怎样,上引“蠢”字古文均袭自西周金文写法,这一点是比较清楚的;古文写法也很好地验证了上文对西周金文B、C、D乃至甲骨文A形的释读。
以前由于未能释出西周金文的“(蠢)”字,学者很难对“蠢”字古文所从之“戈”、“??”做出合理解释,或将古文诸形看作“因后人不了解古文字形体而误改”的讹变形体。[51]现在看来,《说文》等书中的两种传抄古文渊源有自,其形体大致反映了古文字实际;在用字习惯方面,使用从“戈”或“??”、“屯”声系之字表示“蠢”,亦与西周金文相契合。
六、相关问题的讨论
上文在释说甲骨金文和传抄古文用为“蠢”的诸字时,为免枝蔓,暂且搁置了一些问题。例如,商代文字中,是已知的“屯”字,是新释的“屯”字,如何看待两者的关系?这一问题说不清楚,就无法从根本上祛除释为“屯”的障碍。又由于诸“蠢”字的释出,有利于解决一些相关问题,一并放在本节讨论。
(一)关于商代文字两种“屯”形的关系以及“屯”字构形的阐释
现在看来,商周文字“屯”有以下两种写法(附列篆形以作参照)[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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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 |
商金文 |
西周金文 |
小篆 |
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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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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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类写法自商而周以至后世一直延续,b类写法则只见于殷商甲骨文。两类写法在商代文字中并存。与之相应,学者对于“屯”字本义主要也有两类看法:
1. 由于a类写法看起来与“屮”相关,历来学者对“屯”字构形的解释多着眼于此。《说文·一下·屮部》:“屯,难也。象艸木之初生,屯然而难。从屮贯一,一,地也。尾曲。《易》曰:屯刚柔始,交而难生。”近世学者多已参考古文字字形,指出《说文》“一,地也”等解说是不合理的,但也多限于对许说的修补。如《甲骨文字典》说“字形象待放之花苞与叶形”[53]。连劭名先生在释甲骨文为“屯”时,曾认为该形就是“屯”字初文,并说了下面一段话:
许慎的解释虽与屯字的初文略有出入,但仍未乖于屯字的本义。从甲骨文屯字看,实象初生草木之幼芽,故春字古从屯声,万物萌动,欣然复苏,草木初生,正是春天的景象,所以古人称此季节为春。甲骨文屯字的形体仍保留了屯字最初的形象。
连说是较有代表性的。
2. 由于b类写法亦即甲骨文、形一度被看作“屯”可溯及的最早形体,而该形下方的斜笔,很难像下方的V形那样说成是初生叶片的形象,看不出与草木的关系,因此现代学者又提出一些解释“屯”字的新说。如张亚初先生说:[54]
……许慎对屯字的分析是错误的。屯字的初文与屮木生长受阻形相去很远。在甲骨文中,屯字从农具(力,为耒的侧视形),在它的把上有一个指示符号小圆圈,这是一个表示农具耒的把折断了的指事字。《左传》襄公四年“甲兵不顿”,杜注“顿,坏也”,正义曰“顿谓挫伤折坏,今俗语委顿是也”。其本义为折坏,所以顿字又有僵、止、难等引申义,顿字从页从声,声中含义,顿字义训僵、止、难、坏,也正是保存了屯字的义训。许慎所说的“难也”,就是采用屯字的引申义。由此可见,许慎训屯为难,在一定程度上是保存了这个字的古义的。这对我们分析屯字初文形体,是一个很好的左证。说文解字,一个关键问题,是首先必须努力找到这个字最早的形体,然后,对这个形体必须要有准确的分析理解。这样,才会提供一个客观地、科学地认识事物的可靠依据。甲骨文中的屯字形体,特别是最早的一期卜辞中的形体,从力从指示符号,是确切无疑的。我们在这个基础上,联系到屯与从屯之顿字的一些义训,所作出的上述分析,显然比那种认为屯字是“豕形无足而倒写者”这种附会臆测之辞要可靠和合理得多。
张先生对“屯”之本初构形的探讨非常深入。他立足字形,以甲骨文形为基础,以体接近的“力”切入点,又从与“屯”有关的音义关系进行思考,所得结论别开生面。
以上两类意见,实际上是分别就a类和b类形体立论的。我们现在看“屯”字,应该更加全面而不仅仅执其一端。根据于省吾先生的考释研究以及上文的讨论,商代“屯”的两种写法一定都是“屯”字,而且是彼此存在演变关系的。因此,a、b两者应作一致的解释。现在的问题是,何者为源、何者为流?我们认为是a类是比较原始的写法。
大家知道,殷商时代的主要书写方式是笔书简册。“金文基本上保持着毛笔字的样子,甲骨文就不同了。”“我们可以把甲骨文看作当时的一种比较特殊的俗体字,而金文大体上可以看作当时的正体字。”[55]甲骨文总体上是俗体,但不同刻手(群)使用俗体时简省的程度也有不同。例如甲骨文“子”字可与商金文对照,略举如下[56](举例性质,不全):
并商金文 | ||||
师小字 |
师肥笔 师小字
宾一 历一 |
师肥笔
“子组” 花东类
历二 |
师小字 花东类 师宾间
无名类 黄类 |
宾一 典宾 宾出
历二 |
可以看出,师肥笔、师小字与正体最接近,这一方面是因为其时代较早,另一方面则缘于它们(尤其是师肥笔)较多保留了笔书风格;但适应甲骨契刻的需求,也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简省,尤以师小字为甚。师宾间、宾一、历一历二等类与正体尚近,但已有明显的省变;宾一的一部分、历二的一部分开始出现较剧烈的省简,即将小儿的两手形合并为一笔,这种写法在成熟的典宾类以及宾出类中比比皆是,是“子”字最俗简的写法。无名类、黄类刻辞虽然时代较晚,但在契刻风格上仍保持与正体的些许联系,反而没有采用最简的写法。类似例子还可举出不少,譬如大家熟知的甲骨文地支“子”字,在师肥笔、师小字类多作接近正体的繁体写法,在宾、历等类则用最俗简的写法,在较晚的黄类则又作繁体,原因就在于黄类字体接近正体。
b类“屯”字、实际上就是甲骨文中的一种俗省写法。前文已述,这种写法主要出现在宾、历等类,这些类的俗简程度都比较高。与之相应,“屯”的a类写法中 最接近商金文的正体,它们分别见于黄类和“子组”A类子卜辞[57]——很多的证据显示,这两类常保留正体的某些特征(例如黄类早期刻辞有接近笔书或金文风格的肥笔,“子组”A类一律下行而左的行款与简册和绝大多数金文完全相同,[58]等等);a类写法作 者则见于师宾间类及花东类,虽有俗简,但程度远较宾类等为低。上述现象与前揭两种“子”字的正俗分布规律相应,说明各类组的俗简现象往往也是成系统的。
总之,商代文字中“屯”之正体作(商金文),甲骨文中有黄类、“子组”A类等少数类组作 ,接近正体;又有师宾间类、花东类等作 ,进一步简化填实为虚廓;再省简下部为斜十字形,作,最简者则又省并上部笔画作。由于各类刻写俗简程度有所不同,就形成了有的用a、有的用b的现象;笼统看甲骨文或商代文字,就呈现出两类“屯”形并存互见的状况。
如张亚初先生所言,“说文解字,一个关键问题,是首先必须努力找到这个字最早的形体,然后,对这个形体必须要有准确的分析理解。这样,才会提供一个客观地、科学地认识事物的可靠依据”。现在看来,上揭a类写法 较为原始,b类写法、为其变体。根据a类“屯”字写法,并结合从“屯”声的“春”字等,我们认为连劭名先生的说法还是比较合理的。“屯”形原本象征的,应该就是草木(或其枝条)初生幼芽的形象。
(二)商西周文献中有关“蠢某”文句的读法
甲骨、金文、先秦古书“蠢某”的说法计有二十余例。各例交验互证,已让我们比较清楚有关语言习惯。其中比较常见的一种叙述方式是,方国部族有动乱、反叛行为,说话者(多具有正统身份)予以声讨——往往要历数其罪行或陈述其侵扰行为,是为征伐之理由;然后再说明如何讨伐(如人员安排等),有时还会强调此举是符合天命的。说话者把这些方国部族称作“蠢某”,是为之定性。
根据上述习惯,我们可进一步讨论某些“蠢某”文句的读法及相关问题。
1.《书·大诰》“蠢殷”句
这一段文字伪孔传、孔疏的读法是:
有大艰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静,越兹蠢。殷小腆诞敢纪其叙。
郑玄曰:“周民亦不定,其心骚动,言以兵应之。”(见孔疏)《说文》“蠢”下出古文“??”,引《周书》曰:“我有??于西。”段注:“《大诰》曰:‘有大艰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静,越兹蠢。’??为壁中古文真本,其辞不同者,盖许檃栝其辞如此也。”《说文》虽是櫽栝,但仍能看出许慎认为有“蠢”的是西土,即西土之人“蠢”。这说明许慎也是将“西土人亦不静,越兹蠢”作一句读的。郑、许代表的当是古文经学家的一种读法。
《汉书·翟方进传》所载之“莽诰”乃套用《尚书·大诰》写成,有关文字作:
反虏故东郡太守翟义擅兴师动众,曰“有大难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靖。”于是动严乡侯信,诞敢犯祖乱宗之序。
其中用“于是动严乡侯信”模仿《大诰》“越兹蠢殷小腆”。皮锡瑞云:
据《莽诰》则“越兹蠢殷小腆”六字作一句,今文家说如是,不以“越兹蠢”连上文为义。莽谓翟义造为西土有大难之言,于是动刘信起兵之意,则今文家说经亦必谓管、蔡造为西土有大艰之言,于是动武庚作乱之心也。莽云管、蔡挟禄父以畔,今翟义亦挟刘信而作乱,是以翟义比管、蔡,刘信比禄父也。近人读《大诰》,断句皆误,遂于莽所引今文,皆不得其解。[59]
按照皮氏的分析,今文家是将“越兹蠢殷小腆”作一句读,并且理解为“于是动武庚作乱之心”的。现代《尚书》学家多依此句读。
根据上述“蠢某”之例,只能将“蠢殷”连读,即采今文家之句读。“越兹蠢殷小腆”之语言结构犹“徂兹淮夷徐戎并兴”(《书·费誓》)。《大诰》叙说的“大艰”,一方面是周人内部的管、蔡不安分,一方面是以武庚为首的殷遗妄想复辟。顾颉刚先生译作:“有很大的艰难危困落到我们西方人的头上来,就连从由我们西方派出去的人员也不安静老实起来了;这不安分的坏蛋殷人刚恢复了一点点力量,就敢妄想重整他们已失去的天堂——他们已垮了的政权系统。”[60]把握大意非常准确[61]。汉代今文家虽然句读合理,但理解为管、蔡“于是动武庚作乱之心”一类意思,则不可从。
2. 《墨子》所引《禹誓》“蠢兹有苗”一段文字
《墨子·兼爱下》:
且不唯《泰誓》为然,虽《禹誓》即亦犹是也。禹曰:“济济有群,咸听朕言。非惟小子,敢行称乱,蠢兹有苗,用天之罚,若予既率尔群对〈邦〉诸群〈君〉,以征有苗。”
孙诒让《间诂》云:“今《大禹谟》出伪古文,即采此书为之。”[62]伪古文《尚书·大禹谟》有关文字,前文已加引述。其在“蠢兹有苗”后多了数落有苗罪行的“昏迷不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天降之咎”。历代注《墨》者均指出此处《禹誓》与《大禹谟》的联系,但一般不就“昏迷不恭”诸语作深入探讨[63]。大概是觉得《大禹谟》属于伪古文,就没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了。
实际上,《墨子》引述的禹之誓词读来并不通畅。学者翻译时,中间一句或译作:
“并不是我敢妄自兴兵骚扰,实在是因有苗暴动,所以我只得代天行罚”[64];
“不是我小子敢发动战争,而是苗民蠢动,因而行天之罚”[65];
“并不是我小子敢发动战乱,有苗那么蠢蠢欲动,我代替上天对他们施行惩罚”[66]。
是将原文的“蠢兹有苗”变换作“兹有苗蠢”,然后在译文中作了模糊化处理。这不能算是科学严谨的做法。
今按,结合上述“蠢某”例,禹誓应有的逻辑是:不是我敢妄自兴兵,而是动乱的有苗犯有大罪,因此我“用天之罚”,率众邦君征讨之。“蠢兹有苗”后应该有列举有苗之罪的内容,但在今本《墨子》中亡失了。换言之,“蠢兹有苗”本是一句话的主语,但后面没有出现相应的陈述成分(谓语),变成了一个残缺的句子。
相比之下,《大禹谟》相关文句比《墨子》引文晓畅得多。伪古文从整体上讲是出于伪造,但造作时当参考了一些时代较早的资料,此点前人已多述及。《大禹谟》多出来的内容可能是有所本的。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卷三更有“言《大禹谟》句句有本”条(存目)[67],今由“蠢某”之例视之,知其所言有理。
今本《墨子》禹誓较《大禹谟》少了历数有苗罪行的28字,而数落罪行之后应有“肆予……”一类的话,以转接下文“用天之罚”。如此算来,总计所缺内容可能达30余字,应该正是竹书中一简所容[68]。说今本《墨子》“蠢兹有苗”后脱简一支,大概是没有问题的。
3. 四十二年逑鼎“蠢猃狁”一段文字
西周晚期的四十二年逑鼎(《铭图》2502、2501)铭文是一篇册命金文。周宣王在册命器主虞逑的话中,先表彰其先祖之勋烈,之后有一段谈到虞逑功绩,这段话多被读作:
余肇建长父侯于杨,余命汝奠长父。休,汝奠于厥师,唯克型乃先祖考,猃狁,出捷于井阿、于??,汝不限戎,汝长父以追博戎,乃即宕伐于弓谷。汝执讯获馘,俘器、车马。
前一句说宣王为长父在杨地建侯,又命虞逑安顿长父。虞逑做得不错,能够很好地效法其先祖先父。接下来的多被当作动词,或释“辟”,解为屏除;“猃狁,出捷于井阿、于??”的主语,一般认为是承前之“汝”,全句是说虞逑驱逐猃狁并且告捷。这就意味着虞逑“伐猃狁是为了解除其威胁而主动出击”[69]。
谢明文先生指出,“这种看法实际上是认为逑参加了两次战斗”,即“猃狁,出捷……”和“以追博戎,乃即宕伐于弓谷”。他具体提出上述理解有以下几点不妥之处:(1)“根据金文文例,在战胜之后一般会记俘获品,而此铭只记宕伐于弓谷一战的俘获”;(2)“根据长篇战争铭文文例,如果记叙战争起因及经过而又言‘追’者,一般是敌方先侵伐在先”,如果把“逑”看作“猃狁,出捷……”的主语,“则铭文中的‘追博’之‘追’上无所承”。(3)“之前跟战争有关的铭文中出现过两例‘出’字,皆就敌方而言。”如果理解为逑“出捷”,与该例矛盾。[70]谢文所说三点都很有道理。他因此提出,“出捷……”的主语应是“猃狁”。
现在既已释为“(蠢)”,再参照“蠢某”之例,可知谢文上述观点都是正确的。虞逑伐猃狁,起因是“蠢猃狁出捷于井阿、于??”——不安分的猃狁向新建的侯国出兵并在两地获捷。虞逑这次征讨不是主动出击而是因应反击,反击的主要形式就是“追博戎”、“宕伐于弓谷”,后来在人员和物资方面有所俘获。这样,对于这篇铭文的内容以及这次征讨的史实,我们就有了更准确的把握。
综上,本文新释了卜辞中表示蠢动之“蠢”的“屯”字,并由此对金文和传抄古文中若干字形进行释读,后者反过来印证了甲骨A字释“屯”的正确。文中还考察了“屯”字本义等问题,从卜辞字体分类和俗简程度的角度解释了甲骨文中的两种“屯”形。通过归纳“蠢某”的文例,对传世和出土文献有关文本及训释提出了新见。以上诸说,希望能得到方家的指正。
2015年6月初稿,2018年5月改订
原载《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2018年9月,第118~130、138页。
[作者简介] 蒋玉斌,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员。
◎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甲骨缀合类纂及数据库建设”(14BYY164)、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甲骨分类缀合研究”(63172302)、贵州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国学单列课题“殷墟甲骨王卜辞缀合及研究”(17GZGX26)的阶段性成果。文章曾在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主办之“出土文献与学术新知”学术研讨会暨出土文献青年学者论坛(长春,2015年8月21~22日)上宣读,并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先秦史研究室演讲(北京,2015年10月15日),感谢与会学者提出的宝贵意见。胡敕瑞、何景成、周忠兵、严志斌、陈剑、郭永秉、王子杨、刘钊先生和李爱辉、梁月娥女士先后为小文提出宝贵意见,作者十分感谢。
[1] 释文采用宽式,尽量使用通用字。有些姑作权宜隶定的字,在右上角加*标记。引用甲骨文金文著录书多用简称,简称全称对照如下(依简称音序排列):粹—殷契粹编、存补—甲骨续存补编、合—甲骨文合集、合补—甲骨文合集补编、花东—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集成—殷周金文集成、辑佚—殷墟甲骨辑佚、铭图—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铭续—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续编、前—殷虚书契(前编)、乙—殷虚文字乙编、英—英国所藏甲骨集、缀汇—甲骨缀合汇编。
[2] “彻”字考释看陈剑:《释甲骨金文的“彻”字异体——据卜辞类组差异释字之又一例》,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七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19页。
[3] 中国国家博物馆:“甲骨世界”,http://mylib.nlc.gov.cn/web/guest/jiagushiwu;http://mylib.nlc.gov.cn/web/guest/jiagutuopian。
[4] “捷”之相关考释看:a.吴振武:《“”字的形音义——为纪念甲骨文发现一百周年而作》,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编:《甲骨文发现一百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1998年,第287~300页;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9年。又王宇信、宋镇豪主编:《夏商周文明研究(四)·纪念殷墟甲骨文发现一百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139~148页。b.陈剑:《甲骨文“”字补释》,中国古文字研究会、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五辑,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40~44页;收入氏著《甲骨金文考释论集》,北京:线装书局,2007年,第99~106页。
[5] 李学勤先生缀合。看李学勤:《殷墟甲骨辑佚·序》,段振美、焦智勤、党相魁、党宁编:《殷墟甲骨辑佚——安阳民间藏甲骨》,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年,第3页。又同书中焦智勤:《概述》,第11页;正文,第151页。
[6] 该片之字体,学者多划为无名类(如黄天树:《殷墟王卜辞的分类与断代》,繁体字本,台北:文津出版社,1991年,第284页;简体字本,北京: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277页),实属黄类字体而字形刻得较大者。“以”“侯”等字都是黄类的写法;即以献侯之名而论,“紷”字写法与黄类甲骨《合》36508(即下揭例8)相同(另“侯”字亦可参照),而该字于无名类作“”(《合》27887、27888、32919),无论是字形还是字体都有明显差别。
[7] 林宏明:《甲骨新缀第546-549例》第五四九例,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先秦史研究室网站,2014年12月10日,http://www.xianqin.org/blog/archives/4767.html。
[8] A作为构件,还见于字(《合》120。辞例为:“己未卜,□贞:呼彗~逸刍。十三月。”此承王子杨先生告知,谨此致谢)。该字仅1见(参李宗焜:《甲骨文字编》,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886页),待考。
[9] 李宗焜:《甲骨文字编》,第1308~1309页;另参第505~506页“春”所从。
[10] 看于省吾主编、姚孝遂按语编撰:《甲骨文字诂林》,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3313~3323页;松丸道雄、高嶋谦一编:《甲骨文字字释综览》,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94年,第15~16页。方稚松先生对该字考释亦有较全面的综述,看其《殷墟甲骨文五种记事刻辞研究》,北京:线装书局,2009年,第71~78页。
[11] 于省吾:《释屯》,《辅仁学报》第8卷第2期,1939年;《双剑誃殷契骈枝》(初编),北平:大业印刷局,1940年,第一~四页;《甲骨文字释林》,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2页。
[12] 参蔡哲茂:《殷卜辞“用侯屯”辨》,宋镇豪主编、刘源副主编:《甲骨文与殷商史》新二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10~130页。
[13] 如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辑:《甲骨文编》,附录上3042号,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642页;李宗焜:《甲骨文字编》,4125号,第1309页;刘钊主编:《新甲骨文编(增订本)》,附录0507号(首例《合》31603贞人名当移出),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956页。
[14] 于省吾主编、姚孝遂按语编撰:《甲骨文字诂林》,第3312页。
[15] 李学勤:《释新出现的一片征夷方卜辞》,《殷都学刊》2005年第1期;收入《文物中的古文明》,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135页。另参李学勤:《殷墟甲骨辑佚·序》,第3页;《释读两片征盂方卜辞》,宋镇豪主编:《甲骨文与殷商史》新三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页。
[16] 摹本采自朱凤瀚:《新见商金文考释(二篇)》,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六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34页。
[17] 参松丸道雄、高嶋谦一编:《甲骨文字字释综览》,第418页;于省吾主编、姚孝遂按语编撰:《甲骨文字诂林》,第3313页。又董作宾:《帚矛说——骨臼刻辞研究》,原载《安阳发掘报告》第四期,南京: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33年;收入《董作宾先生全集甲编》,台北:艺文印书馆,1977年,第636~637页。
[18] 徐中舒主编:《甲骨文字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89年,第45~46页。
[19] 连劭名:《甲骨文字考释》,《考古与文物》1988年第4期;参于省吾主编、姚孝遂按語编撰:《甲骨文字诂林》,第3311~3312页。
[20] 朱歧祥:《殷墟甲骨文字通释稿》,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9年,第447页。
[21] 连劭名:《甲骨文字考释》;参于省吾主编、姚孝遂按语编撰:《甲骨文字诂林》,第3311~3312页。
[22] 如李学勤先生曾将A1释为“屯”,又照摹A2、A9原形(《殷代地理简论》,北京:科学出版社,1959年,第92、93页);裘锡圭先生将A9写为“屯(?)”,也曾照摹A1原形(《商铜鼋铭补释》,原载《中国历史文物》2005年第6期,收入《裘锡圭学术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74页;《甲骨卜辞中所见的“田”“牧”“卫”等职官的研究》,原载《文史》第十九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收入《裘锡圭学术文集·古代历史、思想、民俗卷》,第153页)。
[23] 另外,不少学者照摹A之原形,认为是地名、国名或氏名(门艺:《殷墟黄类甲骨刻辞的整理与研究》,郑州:郑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指导教师:王蕴智教授,2008年,第150~151页;谢明文:《商代金文的整理与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指导教师:裘锡圭教授,2012年;韦心滢:《殷墟卜辞中的“某??”与“才(在)??某”》,《故宫博物院院刊》2015年第2期)。上引三文都将A字与商末族氏铭文(《集成》10591~10627等)联系,从字形上看未必允当。又族氏铭文有 (参王心怡:《商周图形文字编》,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260~261页),其所从与A字有无关系亦有待论证。
[24] 董莲池:《新金文编》,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62~64页。
[25] 于省吾:《双剑誃殷契骈枝》(初编),第一~二页。所引金文字形及出处,已替换为拓片截图及《集成》号,下同。屯作兄辛卣,原文沿袭《续殷文存》之误称簋。《骈枝》举出的金文字形还有(《集成》2509屯*鼎)、(《集成》2510屯*鼎),但所在两器当代学者多定为西周中期,且两字形体与“屯”并非全同,其作为器主名,亦较难证实为“屯”字,似当存疑。
[26] “子组”A类的划分,看蒋玉斌:《殷墟子卜辞的整理与研究》,长春: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指导教师:林澐教授,2006年,第98~103页。
[27] 此处“春”字从草木生出地面之形,与《合》20074(“今春”)类同。草木生出地面之形与“屮”“木”有时可相换用,如甲骨文“蓐”字作亦作 。裘锡圭先生曾指出“生”有时也可以跟“木”和“屮”通用,除举以上各例,又揭出“莫”从四“屮”或四“木”,也从四“生”作(合18429),“艿”字作又作,作地名的从“阜”“蓐”声字作又作等(裘锡圭:《释“木月”“林月”》,《裘锡圭学术文集·甲骨文卷》,第340页。此处甲骨文摹写字形取自李宗焜:《甲骨文字编》,第858、504~505、859页)。
[28] 2005年6月,蒙林澐、吴振武、朱泓三位老师与陈列室于闰仪、刘爽老师提供帮助,笔者曾阅看吉林大学所藏部分甲骨,其中包含此片;最近又请周忠兵先生特别观察“春”字,摹本就是根据这两次目验做成的。谨向以上各位致谢。
[29] 陈梦家:《尚书通论(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新1版,第211页。《书·康诰》“殪戎殷”之“戎殷”陈氏以为“谓其恶也”恐非,“戎”仍当是及物动词,其后接方国名在甲骨文中多见,古书亦有“戎商”之例。
[30] 顾颉刚、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268页。
[31] 蒋玉斌:《释西周春秋金文的“讨”》,中国古文字研究会、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九辑,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
[32] 连劭名:《甲骨文字考释》;参于省吾主编、姚孝遂按语编撰:《甲骨文字诂林》,第3312页。(9)辞前半段,连文读作“乙巳王贞:启乎,兄曰:盂方??人,其出伐,屯??高,令东?,……高”,并认为“盂方调集人众欲侵扰商朝,商王命令部队戍守高地”,与本文不同。实际上已屯聚于“高”地的当是盂方。
[33] 笔者2015年10月15日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报告本文后,李爱辉女士告知,她未曾发表的一篇旧稿将(9)辞A字释为“屯”出并作上引解释。
[34] 卜辞有些“祝”字义近“告”,看裘锡圭:《商铜鼋铭补释》,收入《裘锡圭学术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第174~175页。
[35] 林宏明:《甲骨新缀第546~549例》第五四九例。“束”字林文原释为“东”。
[36] 照片取自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宝鸡市考古所、眉县文化馆编著:《吉金铸华章——宝鸡眉县杨家村单氏青铜器窖藏》,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年,第46、38页。乙、甲两器铭应对照着看。C1亦可参看蔡玫芬主编:《赫赫宗周:西周文化特展图录》,台北:故宫博物院,2012年,第95页。
[37] 谢明文:《试说金文中的“”字》,《中国文字》新三十七期,台北:艺文印书馆,2011年,第135~145页。此前在网络发表的雪桥《攻研杂志(四)——读“首阳吉金”札记之一》(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2008年10月23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530)一文,已提出部分观点。
[38] 何景成:《甲骨文“爯册”新解》,《中国文字学报》第六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43页注④。
[39] 李宗焜:《甲骨文字编》,第1252~1253页;最后一形见宋镇豪、郭富纯主编:《旅顺博物馆所藏甲骨》50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40] 张儒、刘毓庆:《汉字通用声素研究》,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936页。
[41] 关于叹词的语法地位,学者论述极多,可参看刘丹青:《叹词的本质——代句词》,《世界汉语教学》2011年第2期。“??”的研究综述及讨论参武振玉:《两周金文叹词初论》,《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又同作者《两周金文虚词研究》,北京:线装书局,2010年。
[42] 此处对西周文献“徂/??”的理解,乃袭用学界比较流行的语词、叹词说。梁月娥女士提示我,这个词应从陈梦家先生等训为“往昔”(陈说见《西周铜器断代(一)》,《考古学报》1955年第1期,第171页;《西周铜器断代》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0页),谨致谢忱。按照陈说,“徂/??”和“(蠢)”的语法地位也是完全不同的。
[43] 古文形体用藤花榭本。陈昌治刻本作,末笔笔势小异。
[44] 李春桃:《传抄古文综合研究》,长春: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指导教师:吴振武教授,2012年,第143、144页。另参徐在国:《隶定古文疏证》,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73页;徐在国:《传抄古文字编》,北京:线装书局,2006年,第1335页。
[45] 顾颉刚、顾廷龙辑:《尚书文字合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22页。
[46] [南宋]洪适:《隶续》,卷四“魏三体石经左传遗字”,清乾隆间汪氏楼松书屋刊本,第一页背、二页背;又《隶释 隶续》,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清同治间洪氏晦木斋刻本,1986年,第310页上左、下左。另[南宋]娄机《汉隶字源》作,所注出处“二百十五”即“魏三体石经左传遗字”(卷五上声十七准,李学勤主编:《中华汉语工具书书库》第38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54页),可参看。按,依《隶续》录写经文之例,此字在字体上为三体中的隶书,然魏石经本即古文经(《尚书》用马融、郑玄、王肃本),故其实质上仍是“蠢”之古文,或者说此形是“蠢”古文的隶定写法。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曾疑“不知何以魏时隶不作蠢而作??也”(《皇清经解》卷583,第四页),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在引《说文》“蠢”条后云:“??,既为孔壁古文,故《魏石经》用之。”(陈抗、盛冬铃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45页)或径谓魏石经残存“??”字为三体中之古文(金德建:《经今古文字考》,济南:齐鲁书社,1986年,第332页),不够准确。又,对于“??”和“蠢”之关系,赵立伟女士归入“石经本与今本之异文为一字之异体者”之类(《魏三体石经古文辑证》,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334页)。前文已说明,作为“??”之前身的金文“”字可能本来表示切断义;其与训“虫动”之“蠢”本非一字。两者应看作通假而非异体关系。
[47] 顾颉刚、顾廷龙辑:《尚书文字合编》,第1671页。
[48] 顾颉刚、顾廷龙辑:《尚书文字合编》第4册附,第215页。
[49] 顾颉刚、顾廷龙辑:《尚书文字合编》,第165页。
[50] 或以为“”是“??”的形讹,而“戬”又是“”的形讹(张涌泉主编、审定:《敦煌经部文献合集》第一册,《古文尚书传(四)(大禹谟、泰誓中、泰誓下)》校记〔一〇四〕,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63页),后说有道理,前说则过于崇许。
[51] 参李春桃:《传抄古文综合研究》,第143页。同作者新出版的《古文异体关系整理与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362页)已据拙文初稿说明古文来源有据。
[52] 黄类卜辞有一地名用字(BL1672,http://www.bl.uk/manuscripts/Viewer.aspx?ref=or_7694!1672_f001r)(《英》2563=《合》41757>《合》41780,《库方》1672摹本作 ),有些释文、字编也释为“春”,不确。该字当即同见于黄类卜辞的地名字(李宗焜:《甲骨文字编》,第1261页)之繁体,所从非“屯”。
[53] 徐中舒主编:《甲骨文字典》,第45页。
[54] 张亚初:《商周古文字源流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57~160页。据该书《出版说明》,书稿写于1986~1990年。
[55] 裘锡圭:《文字学概要(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47~48页。裘先生对此更详细的论证见《殷周古文字中的正体和俗体》,原为1987年1月的演讲稿,收入《裘锡圭学术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第394~410页。
[56] 李宗焜:《甲骨文字编》,第167~172页,个别分类错误的径予纠正;董莲池:《新金文编》,第2144~2152页“子”、合文第17页“小子”、附录一第5~12页“举”,等。
[57] 将“子组”分为A、B两类很重要,前举形是“子组”A类字体;又《合》21595为“子组”A、B两类字体同版,其上也有“春”字作(),属于B类字体,其所从之“屯”就作常见的写法。
[58] 参蒋玉斌:《殷墟子卜辞的整理与研究》,第102、106~108页。
[59] [清]皮锡瑞撰,盛冬铃、陈抗点校:《今文尚书考证》,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80~281页。
[60] 顾颉刚、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第1282页。
[61] 《大诰》此段文字中的“小腆”“纪”历来有不同看法,因与本文关系不大,这里不作讨论。
[62] [清]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21页。
[63] 参张纯一编著:《墨子集解》,成都:成都古籍书店影印世界书局1936年初版本,1988年,第114~115页;吴毓江撰,孙启治点校:《墨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90页。
[64] 李渔叔注译:《墨子今注今译》,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4年,第124页。
[65] 谭家健、孙中原注译:《墨子今注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100页。
[66] 方勇译注:《墨子》(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45页。
[67] [清]阎若璩撰,黄怀信、吕翊欣校点:《尚书古文疏证(附:古文尚书冤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30页。
[68] 以郭店竹书为例,除了小册子性质的《语丛》四篇,其余各篇单简平均容字都在20~30字之间,单简最多容字则有34、32字者(程鹏万:《简牍帛书格式研究》,长春: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指导教师:吴振武教授,2006年,第138页;刘传宾:《郭店竹简研究综论(文本研究篇)》,长春: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指导教师:冯胜君教授,2010年,第63页)。不过,“目前看来战国古书类竹简的容字总的来说是比较随意的,没有什么普遍的规律性可言。”(冯胜君:《郭店简与上博简对比研究》,北京:线装书局,2007年,第52~53页)上举郭店竹书之例,只能说明大概情况而已。又,秦西汉文书、古书简的单简平均容字数,睡虎地秦简23~55、张家山汉简35~44,银雀山汉简34~37(前揭程文,第139~140页),皆可参。
[69] 裘锡圭:《读逨器铭文札记三则》之“二、辟猃狁”,原载《文物》2003年第6期,收入《裘锡圭学术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第171页。
[70] 谢明文:《试说金文中的“”字》。
本文收稿日期为2019年10月18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19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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