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王堆漢墓簡帛醫書及相關文字補說﹡
周波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同創新中心
【摘 要】本文在馬王堆簡帛醫書的拼綴復原、文字釋讀及文義解釋、出土與傳世文獻的對讀等方面取得了一些新的收穫:補綴、改綴了幾處帛書,重新釋讀了部分文字,並就出土醫書與傳世醫書中幾處文字的異同、出土及傳世文獻中“六氣”之名及其時段等問題進行了專門討論。
【關鍵詞】馬王堆帛書 簡帛復原 醫書 六氣
于上世紀70年代在長沙馬王堆一、三號漢墓出土的馬王堆帛書及簡牘,是中國最具影響力的出土文獻之一。此前,由於種種原因,馬王堆簡帛文獻一直未能完全發表;已經出版的部分,在釋文注釋等方面也存在一些問題。2014年,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和湖南省博物館聯合編纂的《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下簡稱《集成》)正式刊佈。[1]此書資料完備,釋文注釋準確,可謂目前馬王堆簡帛文獻方面最好的整理本。不過,“馬王堆學”的研究本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對於馬王堆簡帛醫書的研究亦不例外。《集成》出版以後,筆者作為醫書部分的整理者之一,在帛書拼綴復原、文字釋讀及文義解釋、出土與傳世文獻的對讀等方面陸續有一些新的收穫,因此提出來供學界參考。
一
《陰陽十一脈灸經》甲本28—30行《集成》釋文云:
少陰眽(脈):毄(系)於內腂(踝)外廉,穿腨,出(??—?)【中】央,上穿脊之【內】廉,毄(系)於(腎),夾(挾)舌〖本〗。【是動則病】:28 悒﹦(悒悒—喝喝)如喘,坐而起則目瞙如毋見,心如縣(懸),病飢,氣【不】足,善怒,心腸〈惕〉,恐【人將捕之】,29 不欲食,面黭若(—灺)色,欬則有血,此為骨(蹷—厥),是少陰眽(脈)主〖治〗。
“出?中央”之“中”,原釋文作“【中】”,周一謀、蕭佐桃《馬王堆醫書考注》、馬繼興《馬王堆古醫書考釋》、魏啟鵬、胡翔驊《馬王堆漢墓醫書校釋》、《集成》釋文均從之。
此字尚餘上部筆劃,作。《陰陽十一脈灸經》甲本18行“中”字作,前一殘字寫法與之相合。根據字形和辭例,此字應可確釋為“中”,故此處釋文當改為“出(??—?)中央”。
“舌”字之下原整理者補四字,並將相關文字斷讀作“夾(挾)舌。【是動則病】”。周一謀、蕭佐桃《馬王堆醫書考注》、魏啟鵬、胡翔驊《馬王堆漢墓醫書校釋》等均從之。馬繼興《馬王堆古醫書考釋》綜合馬王堆帛書《陰陽十一脈灸經》甲、乙本,張家山漢簡《脈書》三種出土本和《靈樞·經脈》,以簡本《脈書》為基礎,將出土本文字訂為“挾舌本”。其注云:“乙本(引者按:指《陰陽十一脈灸經乙本》)全缺,甲本、丙本(引者按:分別指《陰陽十一脈灸經乙本》、張家山簡本《脈書》)‘挾’均作‘夾’。又,甲本、乙本均缺‘本’字。”[2]《集成》將此處釋文改為“夾(挾)舌〖本〗。【是動則病】”。其注云:“‘本’字原脫,據張家山簡本《脈書》、《靈樞·經脈》補。”[3]
上述諸說或將此處文字斷讀作“夾(挾)舌”,或認為“舌”下脫一“本”字,兩說恐均不可信。
“夾(挾)”下一字圖版作,即“舌”字殘文,此字下方文字均已殘去。我們認為據圖版和辭例,此處應補五字,原釋文當改作“夾(挾)舌【本。是動則病】”。張家山漢簡《脈書》“少陰之脈”與馬王堆帛書《陰陽十一脈灸經》甲本“少陰脈”文字多同,其中簡9相應文字即作“夾(挾)舌本。是動即病”。《靈樞·經脈》“腎足少陰之脈”此處亦作“挾舌本”。此均可證《陰陽十一脈灸經》甲本28行“舌”下原應有“本”字。“舌本”,即舌根。《張家山漢簡<脈書>校釋》於“夾舌本”下注云:“夾,讀為挾。本,根。《說文·木部》:‘本,木下曰本。’《呂氏春秋·辯士》:‘是以田畮廣以平,則不喪本莖。’高誘注:‘本,根也。’舌本,即舌根。《靈樞·寒熱病篇》:‘暴瘖氣鞭,取挾突與舌本出血。’本脈所產病有‘音’(瘖),正合。”[4]其說可供參考。
“【是動則病】”下一句,原釋文作“(喝喝)如喘”。原注於此處注云:“如,此處用法與而字同。《靈樞·經脈》作‘喝喝而喘’,《太素》卷八與帛書同。”[5]周一謀、蕭佐桃《馬王堆醫書考注》、魏啟鵬、胡翔驊《馬王堆漢墓醫書校釋》、馬繼興《馬王堆古醫書考釋》等均從之。其中《馬王堆醫書考注》注云:“《經脈》、《甲乙》(引者按:指《黃帝針灸甲乙經》)均作‘喝喝而喘’。《太素》作‘喝喝如喘’。……”[6]《馬王堆醫書校釋》注云:“‘喝喝’形容哮喘之聲。……” [7]《馬王堆古醫書考釋》注云:“‘’,不見字書,當為‘??’字之訛。‘??’又假為‘喝’。上古音‘喝’與‘??’均曉母。‘喝’為月部韻,‘??’為耕部韻。‘喝’字義為聲音嘶鳴,或大聲出氣。《晉書·音義上》:‘喝,嘶聲。’《後漢書·張酺列傳》李注引《廣蒼》:‘喝,聲之幽也。’《論衡·氣壽》:‘兒生,號啼之聲鴻朗高暢者壽;嘶喝涇下者夭。’喝喝而喘即喘息而帶嘶啞之聲。”[8]《簡帛醫藥文獻校釋》注云:“喝喝如喘,即喘息而帶嘶啞之聲,相當於哮喘。《素問·生氣通天論》:‘煩則喘喝。’王冰注:‘喝,謂大呵出聲也。’此處乙本缺,張家山《脈書》作‘悒悒如亂’。……”[9]《集成》釋文改作“悒﹦(悒悒—喝喝)如喘”。注云:“乙本殘缺,張家山簡本《脈書》簡39作‘悒﹦(悒悒)如亂’。‘悒悒’當讀為‘喝喝’,參看劉釗(1994:35)。原釋文作‘’,誤。”[10]
按“如”前一字原圖版不甚清晰,《集成》新圖版作。此字左從“心”旁甚明,右部與“匄”形明顯不合,且“曷”旁也未見有省作“匄”形者,原釋文顯然不可信。張家山簡本《脈書》簡39 “悒﹦(悒悒)如亂”之“悒”書作,其寫法與上字如出一轍。據上引字形及辭例可知《集成》釋文將“如”前一字改釋為“悒”應無問題。
“悒”後一字原圖版亦不甚清晰,原整理者將字釋為“喘”,大概是因為《靈樞·經脈》“腎足少陰之脈”此處相應文字作“喝喝而喘”。現在看來,不僅原釋文“(喝喝)”的考釋有問題,“喘”字的考釋也不可信。
此字《集成》新圖版作。古文字“亂”多寫作左右結構,“乙”旁一般寫在右方。如馬王堆帛書《刑德甲》134行“亂”字作,《天文氣象雜占》第一列39行“亂”作 ,均是其例。不過,馬王堆醫書《足臂十一脈灸經》、《陰陽脈死候》的“亂”字寫法卻很特別。如《足臂十一脈灸經》21行“亂”字作,《陰陽脈死候》1行“亂”字作。這種寫法的“亂”字基本上可看作上、下結構,其中“乙”旁字形偏小,寫在右上方。比較可知,前一字與後兩“亂”字寫法如出一轍,也應釋為“亂”。《足臂十一脈灸經》、《陰陽十一脈灸經》甲本、《陰陽脈死候》三篇原本前後相接,從字形寫法、書體風格來看,應為同一書手所抄,上舉這種寫法特殊的“亂”字或與書手有關。
從上面的討論來看,此處釋文當改作“悒﹦(悒悒)如亂”。張家山簡本《脈書》簡39此處正作“悒﹦(悒悒)如亂”。《陰陽十一脈灸經》乙本12行相應文字殘去,原整理者釋文、《集成》據《陰陽十一脈灸經》甲本釋文補作【悒﹦(悒悒)如喘】,亦不可信,此處也當改作【悒﹦(悒悒)如亂】。
再來看學界對出土本“悒﹦(悒悒)如亂”的釋讀意見。
張家山簡本《脈書》少陰之脈“悒﹦(悒悒)如亂”的“悒悒”,目前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以連劭名、馬繼興為代表,認為“悒悒”當如字讀。連劭名《江陵張家山漢簡<脈書>初探》云:“悒,《說文》云:‘不安也。’《素問·刺瘧》云:‘腹中悒悒。’王注云:‘悒悒,不暢之貌。’”[11]馬繼興《馬王堆古醫書考釋》論及丙本(引者按:即張家山甲本《脈書》)的“悒悒如亂”時云:“‘悒悒’,古又作‘邑邑’。悒與邑上古音均影母,緝部韻,同音通假。‘悒悒’,有憂慮、憂鬱之義。《大戴禮·曾子立事》:‘君子終身守此悒悒。’注:‘悒悒,憂念也。’《文選·應璩與滿公琰書》:‘不獲侍坐,良增邑邑。’李注:‘邑邑,不樂也。’如字義為而。《左傳·隱公七年》:‘及鄭伯歃如忘服。’杜注:‘如,而也。’悒悒如亂即心中憂鬱而悶亂。”[12]周祖亮、方懿林《簡帛醫藥文獻校釋》從之,其于張家山簡本《脈書》“悒悒如亂”下注云:“悒悒如亂,指頻頻哮喘。……悒悒,憂鬱、憂慮。《禮記·曾子立事》:‘君子終生守此悒悒。’鄭玄注:‘悒悒,憂念也。’”[13]
另一種觀點以高大倫、劉釗為代表,認為“悒悒”當讀為“喝喝”。高大倫《張家山漢簡<脈書>校釋》於“悒悒如亂”下注云:“悒悒,當從《甲本》改作‘’。悒與形近而誤。,借為喝。《素問·生氣通天論》:‘煩則喘喝。’王冰注:‘喝,謂大呵出聲也。’喝喝,形容哮喘聲。”[14]劉釗批評了“悒與形近而誤”之說,認為“悒悒”以音近可讀為“喝喝”。其云:“按‘如喘’之‘’,借為‘喝喝而喘’之‘喝’毫無問題。……‘悒悒’在此亦應讀作‘喝喝’。宋王觀國《學林》卷九‘邑歇’條對‘邑’讀為‘遏’有詳盡的論證。……《玉篇》:‘喝,嘶聲也。’《廣韻》:‘喝,嘶聲。’《集韻》:‘喝,饐聲。’《後漢書·竇憲傳》:‘憲陰喝不得對’,注曰:‘陰喝猶噎塞也。’‘喝喝而喘’,是說患者氣郁噎塞,喘聲嘶嘶。” [15]
根據上文的討論可知,《陰陽十一脈灸經》甲乙本及張家山簡本《脈書》此處均作“悒﹦(悒悒)如亂”,《陰陽十一脈灸經》甲乙本所謂“如喘”或“悒悒如喘”皆出於誤釋,則有關“悒悒”的釋讀恐應重新考慮。
我們認為,從出土及傳世醫書來看,“悒悒”顯然當如字讀。《素問·脈解篇》:“少陰所謂腰痛者,少陰者申也,七月萬物陽氣皆傷,故腰痛也。所謂嘔欬上氣喘者,……所謂色色<邑邑>不能久立,[16]久坐起則目????無所見者,……所謂少氣善怒者,……所謂恐人將捕之者,……所謂惡聞食臭者,……所謂面黑如地色者,……所謂欬則有血者,……”《外臺秘要方》卷十七《虛勞下》“腎氣不足方”:“深師療腎氣不足,心中悒悒而亂,目視????,心懸少氣,陽氣不足,耳聾,目前如星火,消[渴]疽痔,一身悉癢,骨中痛,少腹拘急,乏氣咽乾,唾如膠,顏色黑,補腎方。……”《千金翼方》卷十五《補益·補五臟》:“補腎湯:主腎氣不足,心中忙忙而悶,目視????,心懸少氣,陽氣不足,耳聾,目前如星火,痟渴疽痔,一身悉癢,骨中疼痛,小弱拘急,乏氣,難咽咽乾,唾如膠色黑方。……”此正可與《陰陽十一脈灸經》甲本“悒﹦(悒悒)如亂,坐而起則目瞙如毋見,心如縣(懸),病飢,氣【不】足,善怒,心腸〈惕〉,恐【人將捕之】,不欲食,面黭若(—灺)色,欬則有血,此為骨(蹷—厥),……【口熱】,舌??(柝—坼),嗌乾,上氣,饐(噎),嗌中(痛),……”相參看。
馬王堆帛書《陰陽十一脈灸經》甲乙本、張家山簡本《脈書》的“悒﹦(悒悒)如亂,”《外臺秘要方》作“心中悒悒而亂”,義更顯豁。古醫書常用“悒悒/邑邑”形容氣滯鬱結不暢之貌。《素問·刺瘧》:“足厥陰之瘧,令人腰痛,少腹滿,……數便,意恐懼,氣不足,腹中悒悒,刺足厥陰。”王冰注:“悒悒,不暢之貌。”“悒”或作“唈”。《爾雅·釋言》:“僾,唈也。”郝懿行疏:“唈者,悒之或體也,通作邑。”《荀子·禮論》:“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愅詭唈僾而不能無時至焉。”楊倞注:“唈僾,氣不舒,憤鬱之貌。”“心中悒悒而亂”之“亂”即心煩意亂。馬王堆帛書《足臂十一脈灸經》“足少陰脈”病症有“煩心”,《陰陽十一脈灸經》甲乙本、張家山簡本《脈書》“少陰脈”病症有“心如懸,……氣不足,善怒,心惕惕,恐人將捕之”,此正可其前所述氣鬱心煩之狀相參看。《外臺秘要方》的“心中悒悒而亂”,《千金翼方》作“心中忙忙而悶”。“忙忙”,憂急貌。《集韻·唐韻》:“忙,心迫也。”“悶”亦指氣滯不暢之貌。《素問·風論》:“風者,善行而數變,腠理開則灑然寒,閉則熱而悶。”王冰注:“悶,不爽貌。”“悒悒而亂”與“忙忙而悶”義近。
綜上所論,上引《陰陽十一脈灸經》甲本28—29行原釋文“出(??—?)【中】央,上穿脊之【內】廉,毄(系)於(腎),夾(挾)舌〖本〗。【是動則病】:悒﹦(悒悒—喝喝)如喘”當改為“出(??—?)中央,上穿脊之【內】廉,毄(系)於(腎),夾(挾)舌【本。是動則病】:悒﹦(悒悒)如亂”。
二
《陰陽十一脈灸經》乙本3—4《集成》釋文云:
【少陽】??(脈):·毄(系)于外腂(踝)之前廉,〖上〗出【魚股之】外,出【脅】上,出耳前。……【其 3 所產病:口痛,項痛】,頭頸痛,脅〖痛〗,虐(瘧),汗出,節盡【痛,髀外廉】痛,股痛,厀(膝)外〖廉〗痛,振寒,足中指淠(痹),為十二病。
4行“節盡【痛,髀外廉】痛,股痛”,原釋文作“節盡【痛,髀外】廉痛,【□痛】,股痛”。此處原圖版作A,新圖版作B。“髀外”下一字,原釋文徑釋為“廉”,《集成》釋文則據他本擬補作“【廉】”。此字原圖版、新圖版分別作、。3行“前廉”之“廉”新圖版作。與後字相比較,前一字“兼”旁尚完整,右上部保留有“廣”旁殘筆,此字當從原釋文釋為“廉”。
4行“【髀外】廉痛”之下,“股”字之上的部分,原釋文認為缺兩字,擬補作“【□痛】”,並將此處斷讀作“節盡【痛,髀外廉】痛,【□痛】,股痛”。《集成》則認為此部分並無缺文,且將此處斷讀作“節盡【痛,髀外廉】痛,股痛”。
按2行相鄰位置文字作“〖上〗出【魚股之】外,出【脅】上”。據辭例可知,“外出”二字所在的小帛片與下方大帛片“上”字之間僅有一字缺文,可補作“【脅】”。“廉痛”二字與其右方的“外出”二字,下方的“股”字與其右方的“上”字位置均接近,比較可知,“【髀外】廉痛”之下,“股”字之上的部分殘去一字是比較合理的。考慮到字間距這一情況,我們認為此部分圖版應調整作C。
根據調整後的圖版,4行“【髀外】廉痛”之下,“股”字之上僅有一字缺文,當補作“【魚】”,上引原釋文、《集成》釋文當改為“節盡【痛,髀外廉】痛,【魚】股痛”。
“魚股”,原整理者於帛書《陰陽十一脈灸經》甲本5行下注云:“應指股部前面的股四頭肌,屈膝時狀如魚形。”[17]當可信。帛書《陰陽十一脈灸經》甲本5行相應文字作“節盡(痛),脾(髀)【外】廉【痛】,魚股(痛)”。張家山漢簡《脈書》簡21相應文字作“節盡痛,脾(髀)〖外〗廉痛,魚股痛”,皆與《陰陽十一脈灸經》乙本文字相同。此外,帛書、簡本少陽脈前述“上出魚股之外,出脅上”,其下所生病症則有“魚股痛”,“脅痛”,經脈循行的位置與此位置病症皆是相對應的。根據上述討論可知,我們將《陰陽十一脈灸經》乙本“股”字之上補一“魚”字應當是可信的。
三
《陰陽十一脈灸經》乙本5—6行《集成》釋文云:
病甚【則5欲乘高】而歌,棄衣而走,此為骭瘚(厥),是【陽眀(明)脈主治】。其所產病:……
“是【陽眀(明)脈主治】”,原釋文作“是【陽眀(明)脈】主治”。諸家多從之。《集成》釋文改作是【陽眀(明)脈主治】。其注云:“‘主治’二字,帛書亦殘缺,原釋文未作殘缺文書處理。”[18]
按此處原圖版作D,“其所產病”上方帛片缺失,並無“主治”二字。《集成》新圖版作E,“其所產病”上方還有一兩字帛片。需要指出的是,此處新圖版乃據湖南省博物館所拍攝的原始照片,保持了帛書的原裝裱狀況。原圖版與原釋文不對應,其注釋也未有說明,顯然是有問題的。《集成》釋文及注釋均未論及“其所產病”上方的兩字帛片,也是有疑問的。
我們認為,新圖版“其所產病”上方小帛片的兩字即原釋文的“主治”。此帛片原圖版缺失,大概是整理時以為他處殘片而誤剔。根據帛書的原裝裱狀況及相關辭例,此處圖版應稍調整作F。
其中小帛片前一字圖版作,與2行“主”字作,3行“主”字作相合,可知前者釋為“主”當無問題。“主”後一字圖版作。3行“治”字作,與後者相比較,前者“水”旁、“台”旁尚保留上端筆劃。綜合字形及辭例,此字當即“治”字。故此處當從原釋文作“是【陽眀(明)脈】主治”。
四
《陰陽十一脈灸經》乙本14—15行《集成》釋文云:
厥陰??(脈):毄(系)于足大指菆(叢)毛上,乘足(跗)上廉,去內腂(踝)一寸,上腂(踝)五寸【而】出于大(太)陰【之】後,上出魚 14 股內廉,(觸)少腹,大資(眥)旁。
“去內腂(踝)一寸”後一句,原整理者釋文作“上腂(踝)五寸【而】出于大(太)陰【之】後”,將“【而】”後一字釋為“出”。周一謀、蕭佐桃《馬王堆醫書考注》、馬繼興《馬王堆古醫書考釋》、魏啟鵬、胡翔驊《馬王堆漢墓醫書校釋》、《集成》等均從之。其中馬繼興《馬王堆古醫書考釋》將《陰陽十一脈灸經》甲乙本、張家山簡本《脈書》三種出土本文字訂為“而交出于泰陰之後”。其注云:“丙本全缺。甲本缺‘交出于泰陰之後’7字。乙本缺‘之’字。兩本均無‘交’,今據《靈樞·經脈》足厥陰脈‘交出太陰之後’文補。” [19]
按所謂“出”字,原圖版因處理對比度太過,已全不可辨。原整理者將之釋為“出”,大概是因為《靈樞·經脈》“肝足厥陰之脈”此處相應文字作“交出太陰之後”。現在看來,原整理者這一考釋並不可信。
此字《集成》新圖版作,右部筆劃已殘損。17行“交”字形作,與之比較可知,前一字顯然應為“交”字之殘。故此處釋文當改作“交于大(太)陰【之】後”。帛書《足臂十一脈灸經》此處作“交太陰脈”,亦用“交”字。從字形和辭例來看,此字釋為“交”應無問題。
上引《陰陽十一脈灸經》乙本文字,《靈樞·經脈》作“肝足厥陰之脈,起於大趾叢毛之際,上循足跗上廉,去內踝一寸,上踝八寸,交出太陰之後,上膕內廉,循股陰,入毛中,過陰器,抵小腹,……”“交”,即交叉、會合。《陰陽十一脈灸經》甲本此處原釋文、《集成》釋文補作“【出太陰之後】”,亦不確。據上可知當補作“【交太陰之後】”。
帛書本作“交太陰之後”,與《靈樞·經脈篇》“交出太陰之後”不同,乃因後文有“出”字,作“上出魚股內廉”之故。帛書本“交……上出”,與《靈樞·經脈》“交出……上”,文字雖別,其義則同。帛書本“上踝五寸而交太陰之後,上出魚股內廉”,指上行至內踝上方五寸處,然後交叉于足太陰脈的後方,再往上走,從大腿魚股內側出來。
五
《去穀食氣》7—9行《集成》釋文云:
?【……】則和以端陽。夏氣□【……】□多陰,日夜分□7【……□□失氣】為青﹦附﹦(青附,青附)即多朝暇(霞)。朝日失(佚)氣為白﹦【附﹦】(白附,白附)即多銧光。昬(昏)失(佚)氣為黑﹦附﹦(黑附,黑附)即多輸8【□。□□□□□□□□】得食毋食9。
《去穀食氣》篇是古代行氣方面的重要文獻。其中7—9行主要講述的是“四時”與“五色”、“六氣”、“十二辰”相配伍的理論。“四時”即春、夏、秋、冬。“五色”指青、白、黑、赤、黃。“六氣”即“銧光”、“朝霞”、“沆瀣”、“輸陽”、“輸陰”、“端陽”。其中“朝霞”、“沆瀣”、“輸(作‘淪’)陰”、“端(作‘正’)陽”又見於《楚辭·遠遊》王逸注、《莊子·逍遙游》李頤注等。“十二辰”指“雞鳴”、“平旦”、“日出”等十二個時段。
上引文字中,“失(佚)氣”前的“朝日”即“朝”,為日出之時;“昏”即“昏時”,為日暮之時,二者皆為“十二辰”時段名。在《集成》所附“帛書帛畫殘片—27”中有如下一塊帛書殘片G,從字形寫法及辭例“失(佚)氣”來看,應即《去穀食氣》7—8行殘文。其中“失(佚)氣” 前一殘字作,與馬王堆《十問》簡90字下部所從相合,應即“鳴”字殘形。“失氣”前一時稱據此可補為“雞鳴”。在睡虎地秦簡《日書》乙種簡156、水泉子漢簡《日書》簡12、孔家坡漢簡《日書·死篇》(簡352—363)等皆有關於十二時的記載,且“雞鳴”均居首。其中睡虎地秦簡《日書》明言“雞鳴丑、平旦寅、日出卯……”,與《論衡·譋時》等傳世文獻相合。據這些材料,“雞鳴”應在“平旦”、“朝日”之前。由此我們可將殘片“【雞】鳴失氣”綴合在8行“為青﹦附﹦”之前。綴合後相關部份圖版作H。
根據我們的新綴意見,《去穀食氣》8行相關釋文當改作“【……雞】鳴失氣為青﹦附﹦(青附,青附)即多朝暇(霞)”。《楚辭·遠遊》:“湌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王逸注引《陵陽子明經》:“春食朝霞,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黃氣也。”《莊子·逍遙遊》:“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六氣”條成玄英疏引李頤注:“平旦為朝霞。”這與帛書的說法正相合。
《去穀食氣》8行緊接一句作“朝日失(佚)氣為白﹦【附﹦】(白附,白附)即多銧光。”“銧光”之名,說法頗多。魏啟鵬、胡翔驊云:“銧讀為黃。帛書《卻穀食氣》第八行的層遞句、聯珠格中,又稱銧光為‘昏’。銧光當為日西黃昏時黃色之氣。……銧光當即《陵陽子明經》和李頤所說的地黃之氣。”[20]馬繼興云:“匡與光上古音均陽部韻。故銧假為匡。匡字義為虧損,缺。……‘匡光’即缺光,虧光。根據本書後面所記的‘雲如蓋,蔽(日)……者也’,匡(銧)光是在中午前後應有烈日之時,反而被天空中面積很大,狀如蓋形的雲層將日光遮掩起的天氣。”[21]李零先生則認為“銧光”為日出之氣。[22]
李零認為“銧光”為日出之氣,可從。此處有關“朝霞”、“銧光”的文字恰可與《去穀食氣》5行相參看。5行云:“?朝暇(霞)者,……【□□】者,日出二干,春為濁【□□□□】。”“者”前缺文應為六氣之一。從時段順序來看,其應緊接在“朝霞(平旦之氣)”之後。此氣名“馬繼興”以為“輸陽”,[23]李零以為“輸陰”,[24]恐均不可信。敦煌懸泉遺址出土有一塊記載三十二時的木牘,其中第二、三種分別是“日出”、“二干”。“二干”即“日出二干”,是對太陽升起高低的一種形容。[25]其時段在三十二時制中在“日出”之後,“蚤食”之前;在十二時制中相當於“日出”,在“平旦”之後,“食時”之前。
根據上面的討論,“朝霞”為平旦之氣,其後之“銧光”則為日出之氣。5行所缺“六氣”名“【□□】”的時段既在“日出二干”,其順序又緊列在“朝霞”之後,則這一氣名當即作為日出之氣的“銧光”。《去穀食氣》1行云:“旬五而【止;旬】六始銧(匡)。”原整理者讀“銧”為“匡”,可從。《國語·越語下》:“陽至而陰,陰至而陽;日困而還,月盈而匡。”韋昭注:“匡,虧也。”帛書“銧光”可能也應讀為“匡光”,即缺光,虧光。《後漢書·孝桓帝紀》:“太陽虧光,飢饉薦臻。”太陽始升之時光照仍不充足,“銧(匡)光”得名或與之有關。
《去穀食氣》8—9行“輸”後一字,據文例可知應為六氣“輸陰”或“輸陽”之一。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釋文補“輸”後一字為“陽”。馬繼興、[26]李零補“輸”後一字為“陰”。[27]
按帛書“輸陰”、“輸陽”之“輸”,舊多以為即《楚辭·遠遊》王逸注所引《陵陽子明經》 “淪陰”之“淪”形近而誤。這是有問題的。“淪(淪)陰”,明刻本《廣雅》作“渝陰”,文淵閣藏四庫全書本同。從帛書《去穀食氣》來看,“輸陰”即明刻本《廣雅》“渝陰”。“渝”當從帛書讀為“輸”。[28]
《靈樞·營衛生會》:“日中而陽隴為重陽,夜半而陰隴為重陰。故太陰主內,太陽主外,各行二十五度,分為晝夜。夜半為陰隴,夜半後而為陰衰,平旦陰盡而陽受氣矣。日中為陽隴,日西而陽衰,日入陽盡而陰受氣矣。夜半而大會,萬民皆臥,命曰合陰,平旦陰盡而陽受氣,如是無已,與天地同紀。”又《素問·金匱真言論》:“陰中有陰,陽中有陽。平旦至日中,天之陽,陽中之陽也;日中至黃昏,天之陽,陽中之陰也;合夜至雞鳴,天之陰,陰中之陰也;雞鳴至平旦,天之陰,陰中之陽也。”王冰注:“雞鳴,陽氣未出,故曰天之陰。平旦,陽氣已升,故曰陰中之陽。”“輸陰”、“輸陽”可分別與“日入陽盡而陰受氣矣”、“平旦陰盡而陽受氣”相對照,則“輸陰”、“輸陽”之“陽”、“陰”似應指陽氣、陰氣。“輸陰”、“輸陽”之“輸”,魏啟鵬、胡翔驊分別訓為“寫(瀉)”和“聚”,[29]值得注意。頗疑此處的“輸”即輸注之義。“輸陰”,《楚辭·遠遊》王逸注謂指“日沒以後赤黃氣”,這與《靈樞·營衛生會》所說的“日入陽盡而陰受氣矣”是相應的。據此,“輸陰”時段可能應在日入至黃昏。“輸陽”與“輸陰”相對,也與《靈樞·營衛生會》所說的“平旦陰盡而陽受氣”是相應的。據此,“輸陽”時段可能應在雞鳴至平旦。
《去穀食氣》“六氣”的時段,頗多異說。[30]根據我們上面的討論及《楚辭·遠遊》王逸注等,可依十二時段早晚將之排列如下:“朝霞(平旦之氣)”、“銧光(日出之氣)”、“端陽(日中之氣)”、“輸陰(日入之氣)”、“沆瀣(夜半之氣)”、“輸陽(雞鳴之氣)”。帛書《去穀食氣》7—9行云:“……日夜分□【……雞】鳴失氣為青﹦附﹦(青附,青附)即多朝暇(霞)。朝日失(佚)氣為白﹦【附﹦】(白附,白附)即多銧光。昬(昏)失(佚)氣為黑﹦附﹦(黑附,黑附)即多輸【□】。”“輸【□】”既然列于“朝霞”、“銧光”之後,從時段上來看又在“昏時”,這與上文所論“輸陰”正合。所以《去穀食氣》之“輸【□】”當補作“輸【陰】”。
附記:本文原載《復旦學報》2019年第4期。
附圖:
A B
C D
E F
G H
﹡本文寫作得到2018年度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絕學”和國別史等研究專項“戰國至秦漢時代雜項類銘文的整理與研究”(批准號:2018VJX006)、2018年國家社科基金後期資助項目“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文本整理與相關問題研究”(批准號:18FZS029)支持。
[1] 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
[2] 馬繼興:《馬王堆古醫書考釋》,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年,第259頁。
[3] 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伍)》,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02頁。
[4] 高大倫:《張家山漢簡<脈書>校釋》,成都:成都出版社,1992年,第77頁。
[5] 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馬王堆漢墓帛書〔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12頁。
[6] 周一謀、蕭佐桃:《馬王堆醫書考注》,天津:天津科學技術出版社,1988年,第37頁。
[7] 魏啟鵬、胡翔驊:《馬王堆漢墓醫書校釋(壹)》,成都:成都出版社,1992年,第32頁。
[8] 馬繼興:《馬王堆古醫書考釋》,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年,第260頁。
[9] 周祖亮、方懿林:《簡帛醫藥文獻校釋》,北京:學苑出版社,2014年,第58頁。
[10] 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伍)》,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02頁。
[11] 連劭名:《江陵張家山漢簡<脈書>初探》,《文物》1989年第7期。
[12] 馬繼興:《馬王堆古醫書考釋》,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年,第259-260頁。
[13] 周祖亮、方懿林:《簡帛醫藥文獻校釋》,北京:學苑出版社,2014年,第356頁。
[14] 高大倫:《張家山漢簡<脈書>校釋》,成都:成都出版社,1992年,第77-78頁。
[15] 劉釗:《關於馬王堆和張家山出土醫書中兩個詞語解釋的辨正》,《古籍整理研究學刊》1994年第5期。
[16] 林億《新校正》已經指出,《太素》卷八《經脈病解》作“邑邑”,“色色”疑誤。
[17] 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馬王堆漢墓帛書〔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9頁。
[18] 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陸)》,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0頁。
[19] 馬繼興:《馬王堆古醫書考釋》,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年,第252頁。
[20] 魏啟鵬、胡翔驊:《馬王堆漢墓醫書校釋(貳)》,成都:成都出版社,1992年,第8頁。
[21] 馬繼興:《馬王堆古醫書考釋》,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年,第833頁。
[22] 李零:《中國方術正考》,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275頁。
[23] 馬繼興:《馬王堆古醫書考釋》,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年,第845頁。
[24] 李零:《中國方術正考》,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276頁。
[25] 張德芳:《懸泉漢簡中若干“時稱”問題的考察》,《出土文獻研究》第六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92頁。
[26] 馬繼興:《馬王堆古醫書考釋》,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年,第847頁。
[27] 李零:《中國方術正考》,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276頁。
[28] 周波:《馬王堆帛書與傳世古籍對讀札記二則》,《中國語文》2015年第5期。
[29] 魏啟鵬、胡翔驊:《馬王堆漢墓醫書校釋(貳)》,成都:成都出版社,1992年,第8頁。
[30] 參魏啟鵬、胡翔驊:《馬王堆漢墓醫書校釋(貳)》,成都:成都出版社,1992年,第8頁;馬繼興:《馬王堆古醫書考釋》,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年,第848頁;李零:《中國方術正考》,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277頁。
本文收稿日期为2019年10月23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19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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