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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豐
東航地服部
一、河念有易
清華簡《保訓》上甲微假中于河,以復有易的故事,與《山海經·大荒東經》郭璞注所引《竹書紀年》相關內容基本相同。這個故事在《山海經·大荒東經》的相關內容,則需要略作討論。
《山海經·大荒東經》的相關內容作:
王亥託于有易、河伯僕牛。有易殺王亥,取僕牛。河念有易,有易潛出,為國于獸,方食之,名曰搖民[1]。(300,此為上引袁珂書頁碼,下同)
按照郭璞對“河念有易,有易潛出”的註解,則此故事在《山海經·大荒東經》中比《保訓》和《竹書紀年》多了一個“河伯哀念有易……使得潛化而出”的內容。
郭璞訓“念”為“哀念”,進而引申出“有易本與河伯友善”云云,似不妥。俞樾認為郭璞的訓解與文意不合,而讀“念”為《說文·攴部》訓為塞也的“敜”[2]。
今天我們由戰國文字可知,此處的“念”似應讀為“??”(戡),《保訓》簡3之“念”即讀為“堪”。“河伯??有易[3]”如同《說文》引《商書》曰“西伯既??黎”。許慎著《說文》引《書》用孔氏,是為古文,这种用字情况合于出土戰國简,清華簡數見[4]。如此說不誤,這也是今傳本《山海經》原為戰國抄本之一證。
“念”讀為“??”,則《保訓》、《竹書紀年》、《山海經·大荒東經》三者記載本無不同。《山海經》數見因甲殺乙,故帝刑戮甲之例,如:
2、鼓……與欽?殺葆江于昆侖之陽,帝乃戮之鐘山之東曰??崖。(38)
3、危與貳負殺窫窳,帝乃梏之疏屬之山。(251)
4、修鞈殺綽人,帝念之,潛為之國,是此毛民。(358)此例中的“念”似亦應讀為“??”。
材料1亦符合這種邏輯,只是施行刑戮者不是帝而是河。
附記,《小雅·沔水》“莫肯念亂”之“念”似也應讀為“戡”,如《周頌·訪落》和《周頌·小毖》“未堪家多難”之用“堪”,似都應訓為平定。戡亂或戡难之後,則如《小雅·常棣》所說:“喪亂既平,既安且寧”。
二、“河”與“中”
上甲微假中于河,以復有易的故事里,故事的核心“中”與“河”聯係在一起,學界已有很多討論[5]。《山海經》可見,“中極之淵”為河伯馮夷所恒都。這雖不能與《保訓》“假中于河”完全對應,但似乎也不是毫無關係。這條材料也可能與武家璧等先生們討論的“地中”有關[6]。拋磚引玉,略陳於下。
相關材料如下:
5、從極之淵深三百仞,維冰夷恒都焉。冰夷人面,乘兩龍。一曰忠極之淵。(海內北經275)
《水經注》引作:《山海經》曰:“南即從極之淵也,一曰中極之淵,深三百仞,惟馮夷都焉。[7]”
郭璞注:“冰夷,馮夷也。……《穆天子傳》所謂?河伯無夷?者,《竹書》作馮夷,字或作冰也。”
6、東方曰折,來風曰俊,處東極以出入風。(大荒東經297)
7、北方曰鳧,來之風曰 ,是處東極隅以止日月,使無相間出沒,司其短長。(大荒東經305)
8、南方曰因乎,來[8]風曰乎民,處南極以出入風。(大荒南經315)
9、有人名曰石夷,來風曰韋,處西北隅以司日月之長短。(大荒西經330)
10、噎,處于西極,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大荒西經339)
11、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極天櫃,海水北注。(大荒北經359)
12、帝命豎亥步,自東極至于西極,五億十選九千八百步。(海外東經229)
再来看《山海經》對冰夷與四方之神的描述。
13、南方祝融,獸面人身,乘兩龍。(海外南經189)
14、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兩龍。(海外西經206)
15、北方禺彊,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青蛇。(海外北經222,又見大荒北經358,又見大荒東經299曰禺京處北海,)
16、東方句芒,鳥身人面,乘兩龍。(海外東經235)
17、中極之淵深三百仞,維冰夷恒都焉。冰夷人面,乘兩龍[9]。(海內北經275)
這些材料中,“四方”(缺西方,應該今傳本有訛脫)、“八方”(缺東南隅和西南隅)、“五極”的內容交織在一起。上舉材料12可見《山海經》內部對“東極”與“西極”有直接聯繫。而對“馮夷”的描述,與對四方神的描述方式高度一致。在《山海經》編著者意識里,顯然存在一個“五極”或“五方”系統,河伯馮夷為中極之神。又或者,與《山海經》所對應的《山海圖》上面就畫著五極之神,就像楚帛書畫著十二月神一樣。
经胡厚宣先生揭示,卜辞四方风内容和《山海经》、《尚書·堯典》可以对照[10],膾炙人口。但胡厚宣先生在引用《山海經》時,疑材料9“西北隅”當為“西極隅”,以與材料7“東極隅”對應,這與文章主體關係不大,胡厚宣先生未作討論。其實,“西極隅”、“東極隅”頗不辭,且材料10本來有“西極”。所以材料9“西北隅”應不誤,材料7“東極隅”則如袁珂先生所校,當為“東北隅”之訛。不過,即便如此,這些材料還是條例紊亂,似有錯簡。為避免枝蔓,暫不去討論。
武家璧先生說,“殷墟卜辭‘侑于四方及河’,將‘河’”與‘四方’對舉,顯見以河為中央”[11],未查到武家璧先生所引卜辭出處,但卜辭確有祭河與祭方見於同版者。
于省吾先生考證卜辭中“方、土”并祭,《小雅·甫田》有“以社以方”、《大雅·雲漢》有“方社不莫”[12],即以土與四方相配。
卜辭中的“河”“土(后土、社)”是否居於中央可以討論,但至少二者都具有居於中央,和四方神配合而成五的潛在可能。
典籍中比較多見的是選擇“土(社、后土)”為中央之神,如《左傳·昭公二十九年》、《禮記·月令》等。
唯有《山海經》,“河”居於中極與四方神相配而為五,獨具特色。
三、舜親耕
《保訓》舜的故事中,說“昔舜久做小人,親耕于鬲茅”,沒有提到漁、陶。典籍與出土材料中的舜,往往與耕聯係在一起[13]。通過與《山海經》對讀,可以看出舜之所以往往與耕聯繫在一起,是因為在《山海經》代表的這一系統的神話傳說中,舜幾乎可以看做是農耕之祖,食黍的國族往往為其後裔[14]。
《山海經》中帝俊即帝舜。郭璞已經指出,袁珂先生補充論證[15]。季旭昇先生在文字上進一步論證,從戰國楚文字看“舜”就是“夋”的分化字[16]。
帝俊或帝舜後裔發明農耕的相關材料如下:
18、有臷民之國。帝舜生無淫,降臷處,是謂巫臷民。巫臷民朌姓,食穀,不績不經,服也;不稼不穡,食也。爰有歌舞之鳥,鸞鳥自歌,鳳鳥自舞,爰有百獸,相羣爰處,百穀所聚。(316)
19、有西周之國,姬姓,食穀。有人方耕,名曰叔均。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穀,稷之弟曰台璽,生叔均,叔均是代其父及稷播百穀,始作耕。(331)
20、大荒之中,有不庭之山,滎水窮焉。有人三身,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國,姚姓,黍食,使四鳥。(312)
21、帝俊生三身,三身生義均,義均是始為巧倕,是始作下民百巧。后稷是播百穀,稷之孫曰叔均,是始作牛耕。大比赤隂,是始為國。禹鯀是始布土均定九州。(393)
22、有蒍國,黍食,使四鳥:虎、豹、熊、羆。(294)
袁珂注:蒍國或當為嬀國,舜之居地或舜之後裔。
23、有司幽之國。帝俊生晏龍,晏龍生司幽,司幽生思士,不妻;思女,不夫。食黍,食獸,是使四鳥。(295)
24、有白民之國,帝俊生帝鴻,帝鴻生白民,白民銷姓,黍食,使四鳥:虎、豹、熊、羆。(296)
25、有黑齒之國,帝俊生黑齒,姜姓,黍食,使四鳥。(297)
同時,在《山海經》這一傳說系統中,與農耕密不可分的“覌象、制歷、授時”活動,也與舜大有關係。
26、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17]於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323)
27、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341)
在《堯典》傳說系統中,“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的羲和與舜無關。而在《山海經》中“生十日”的羲和,“生月十有二”的常羲卻是舜的妻子。在楚帛書中,更直接地寫作:“帝夋乃為日月之行”。袁珂注意到“帝俊之後皆有使四鳥語”[18],如上引材料所見。“使四鳥”似也與“覌象、制歷、授時”有關。
因此,關於如何理解《保訓》“舜求中”的問題,筆者認為武家璧等先生往曆法的方向去探求可能是對的。[19]卜辭的“立中”無論是測日影,還是測風向[20]都是對陽曆的探索,可能和後來陽曆的“中氣”概念有關。我猜測,“中”在被儒家抽象化、倫理化為“中道”之前,其本意可能和陰陽歷的協調有關,具體來說就是使陰曆的月序固定地和陽曆的“中氣”搭配。《續漢書·律歷志》:“月四時推移,故置十二中以定月位。”當然,這只是一個猜測。
[1] 袁珂:《山海經校注》,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3年12月,第300頁。
[2] 俞樾之說詳見周明《山海經集釋》所引,此蒙馮先思兄告知,。
[3] 范祥雍:《山海經箋疏補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8月,第340頁。上引注1第301頁,袁珂案語曰:王念孫校增“伯”字。經查王念孫校本,此處無批校,此處實為王騫所批校,王騫批語云:河伯,有校別見。其詳說暫未得見。此處“河念有易”或“河伯念有易”於本文所論無實質關係。
[4] 白於藍:《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12月,第1383頁。
[5] 劉麗:《清華簡<保訓>集釋》,上海:中西書局,2018年12月。清華簡《保训》自發佈以來,眾多學者對其進行了多方面深入的研究,劉麗先生此書對相關研究成果做了全面梳理,方便使用。如果沒有此書作參考,這篇小文,筆者萬不敢動筆。
[6] 同注5,第248-250頁
[7] 陳橋驛:《水經注校正》,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7月,第3頁。
[8] 原作“夸”,王念孫,袁珂皆校改為“來”。
[9] 同注3,第310頁。王念孫批語引《江賦》注作“而乘龍”,郝懿行認為“而乘龍”為“乘兩龍”之訛。
[10] 胡厚宣:《甲骨學商史論叢初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1月,第265-276頁。
[11] 武家璧:上甲微的“砌中”與“歸中”—讀清華簡《寶訓》(之二),簡帛網(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047),2009年5月7日。
[12] 于省吾:《甲骨文字釋林》,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9月,第184-188頁。
[13] 同注5,第215-216頁
[14] 但《山海經》並不是所有食黍的國族都與舜有關,也有一些材料中是與顓頊等有關的。
[15] 同注1,第295頁。
[16] 季旭昇:《說文新證》,台北:藝文印書館,2014年9月,第474-476頁。
[17] 原作“日浴”,王念孙、郝懿行、袁珂諸家皆校為“浴日”。
[18] 同注1,第294頁。
[19] 武家璧:舜帝的“求中”與“得中”—讀清華簡《寶訓》(之一),簡帛網(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046),2009年5月5日。又劉麗:《清華簡<保訓>集釋》,第245-250頁
[20] 李零:《說清華楚簡<保訓>篇的“中”字》,《中國文物報》2009年5月20日。李零先生說:所引“中”字到底指什么?學者有三說:(1)旗幟說(唐蘭說);(2)圭表说(温少峰、袁庭棟說);(3)风向標说(黄德宽說)。案此三說,似可折中于中國古書所说的“表”。“表”者,即今語所謂“標杆”,它可以是普通的標杆,也可以是有旗斿的旗杆。這種杆子有两个功能,一是“立竿見影”,當觀测日影的圭表用,二是借助旗斿,觀風嚮,測風力。(參看: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四册,2935-2926頁) 。又劉麗:《清華簡<保訓>集釋》第251頁引裘錫圭先生說。
本文收稿日期为2019年11月28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19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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