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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錫圭:談談進行古代語文的學習和研究的一些經驗教訓
在 2008/6/8 13:56:40 发布

談談進行古代語文的學習和研究的一些經驗教訓

—基礎要扎實些,考慮要全面些

 

裘錫圭

 

l、關於打基礎

要學習研究古漢語,首先要能夠掌握記錄漢語的文字的形、音、義。當然,這裏指的是一般古書的文字。如果研究商代漢語,那就要看甲骨文、金文,這是進一步的事情。有一些字的音義至今誰也搞不清楚,但是一般的字要爭取掌握好。要掌握漢字並不簡單,不能掉以輕心。漢字是很難掌握的一種文字。過去有一種論調說漢字落後,沒有形成拼音文字是因爲封建社會長期停滯。這種說法現在大家都不相信了。應該說漢字是適合漢語的。到目前爲止,漢語這樣的語言,恐怕只有漢字這樣的文字體系才能相適應。我們應當承認,漢語的特點決定了漢字的形式,漢字確實比較難掌握。那麼我們就應該尊重這個事實,戰戰兢兢、認認真真地來學習。

首先講講字形。要打好基礎,第一步就是要辨明字形。我先舉自己在字形方面犯過的錯誤。例如“棄 ”字,從甲骨文看就是兩隻手用簸箕把孩子扔掉。這有古代民俗的背景在裏面。“棄”字這樣寫是正確的,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卻寫成這樣一個字形:“𣓪”,把中間部分錯寫成世界的“世”。又如“偶爾”這個詞,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寫成“偶而”,甚至在我的《文字學概要》裏面也有痕跡,看校樣時已經改過了,但還有個別地方沒有改掉。

社會上也好,學術界也好,認錯、寫錯漢字的情況相當嚴重,這裏只能舉少數例子。“宧” (yi2)本義是屋子的東北角,跟“宦”字形近。“宀”表示房子,“宦”本來表示到別人家裏當臣僕。這兩個字沒有什麼關係,但是因爲形近而容易互訛。明代有個學者兼文學家,叫趙宧光,常被寫成“趙宦光”。他在明代是爲數不多的研究《說文》的學者,有一部著作叫《說文長箋》。有些講文字學的書就要提到他。照理說文字學的書不應該有錯字,但有些書還是印成了“趙宦光”。“宧”錯成“宦”還容易理解,因爲 “宧”字太偏僻,後來不用了。但是70年代以後有一個現象,“宦”字印出來變成“宧”字,這就奇怪了。有一位外交家宦鄉,過世的時候《光明日報》上登出來就變成“宧鄉”了。我現在看到有些書,“官宦人家”之類也印成“官宧人家”。這說明現在很多人“宧”字不認識,“宦”字也不認識。

下面幾個例子或許更典型一點。清代有個大官,大概是嘉道年間人,較早提倡宋詩,在文學史上有一定地位,所以在《中國大百科全書》裏有他的條目,他叫祁寯(jun4)藻,《大百科全書》裏卻印成“祁雟(xi1)藻”。“雋”本來从“隹”从“弓”轉個角度。這個字形比較少見,一般就寫成“隽”。簡化字還把“攜”寫成“携”,“雟”、“隽”在偏旁裏混同了。《大百科全書》是否是排印錯誤呢?不是,因爲它後面還注了音xi1。另外還有把“寯”寫成“𥨣”的,从“穴”也是不對的。漢字簡化以前就有把兩個字形混淆的,因爲“雟 ”太難寫

清代阮元主編的《經籍籑詁》,“籑”字,从“食”“算”聲。《說文》:“籑,具食也。”字亦作 “饌”,意思就是把食物等陳列出來,引伸爲編撰的意思。好多小學家都講,“撰”是後起字。《漢書·刑法志》“刪定律令,籑二百章”,“籑”就應讀爲“撰”。但是我們可以看到,很多人錯寫成《經籍纂詁》,包括研究小學的學者,這就很不應該了。

“閒”,原來象從門縫裏看到月亮,表示有空間、間隙。空間引申爲時間上有空,意为空閑,所以“ 閒”既讀jian1又讀xian2。後來怕混淆,就用从“日”的“間”來表示空間、時間的“間”,假借防閑的“閑”來表示空閑。現在就麻煩了,稍微古一點的書用“閒”就不知道該讀xian2jian1jian4哪一個音了。我舉本很有名的書,孫詒讓的《墨子閒(jian4)詁》。很多資料,包括中華書局的介紹,都印成《墨子閑詁》,好像孫詒讓沒事做了就注《墨子》搞點訓詁消閑。孫詒讓用“閒詁”是有來歷的,漢代許慎給《淮南子》做過注,就叫《鴻烈閒詁》(“鴻烈”是《淮南子》內篇之名)。按照孫詒讓的《序》,這是讀書得閒的“閒”,即書本中的一些問題,提出來解決。一些地名人名中的“閒(jian1)”也被錯成“閑”。松江有個比較雅的古稱“雲閒”,有些書裏就錯成“雲閑”。《史記·貨殖列傳》有個人叫“刀(刁)閒”,有些書也印成“刀閑”。

有些大學問家有時也會把字認錯。先說“歺”跟“歹”的相混。《說文》裏說“歺”象残骨,說實話我們研究古文字的人也看不出來如何象残骨,這個說法未必對。但是从“歺”的字確有與傷殘、死亡有關的意思,比如“ 死”,字就从“人”从“歺”。“歺”在偏旁裏多數變爲“歹”形,好歹的“歹”現在和“歺”的“歹”形寫法一樣了。據徐復先生研究,“好歹”的“歹”這個詞是從蒙古語裏傳過來的。最早是借用一個藏文字母表示的,發da這樣的音,本作“”,變爲“”、“”。一直到《康熙字典》,好歹的“歹”,字頭仍作“”,與“歺(歹)”是兩個字。梁啟超的《從發音上研究中國文字之源》把“殘”的形旁“歹(歺)”的聲母注爲d,顯然認爲是好歹的“歹”。沈兼士《右文說在訓詁學上之沿革及其推闡》批評說:“至於殘字從歹,篆作,音蘖(-),梁氏以爲從蒙古文歹字(d),大誤。”[1]歺(e4)讀爲nie4也是可以的,因爲是疑母字。

郭沫若是古文字學大家,他的早期古文字著作都是用他手寫的清稿影印的,我們也能看到他寫的錯別字,而且不是一兩個。他的金文著作裏把“冢”寫成“冡”;假借的“叚(假)”,右邊的偏旁寫成“殳”;《石鼓文研究》裏“沔水”的“沔”右邊寫成“丐”。

簡化字推行後引起了新的麻煩,如“詞彙”的寫法就是例子。簡化字把“匯”、“彙”、“滙”簡化成一個字形“汇”。“匯”一般用爲會合的意思。“彙”照《說文》的說法和“刺蝟”的“蝟”是一個字,未必對,但按古代韻書確應讀wei4。古書中訓“彙”爲“類”,有按類別匯集的意思,所以一般編纂類書等都稱“彙編”,但也有例外,比如張相的《詩詞曲語詞匯釋》就用“匯”。簡化之後,再要寫繁體就不知道該寫哪個字形。產生問題最明顯的就是“詞彙”。當然,“詞彙”是較晚出的詞,有了近代語言學後才有這個詞。漢字簡化之前都寫成“詞彙”,沒有寫成“詞匯”的。比較有意思的是沒有進行漢字簡化的地方如香港的刊物上,“詞彙”、“ 詞匯”兩種寫法都有。有次我碰到一個臺灣學語言學的青年,他還以爲這兩種寫法有不同含義,“詞彙”指一個一個的詞,“詞匯”指整體。

再舉個例子。浙江有“天台山”、“台州”,讀tai1,繁體字本作“台”,“臺”沒有tai1這個讀音。現在把簡化字復原的時候變成“臺”,這就很荒謬了,本來是兩個字嘛。有意思的是臺灣的有些地圖也寫成“臺州”,不用簡化字的地方也搞錯了,誤以爲寫“台州”是用簡化字。

總之,漢字的這些問題相當麻煩,我們中文系的學生一定要掌握這些,要學習研究古漢語更應該掌握。我過去寫錯別字,現在可能也還寫錯別字,自己不知道而已。像梁啟超、郭沫若這樣的大學者也寫錯別字。王國維在考釋毛公鼎的文章裏也有把《說文解字》裏的兩個字誤混的情況。“惷”的聲旁是“春”,意爲蠢動;“憃”的聲旁是“舂 ”,意爲愚蠢。“舂”本作“𦥽”。毛公鼎裏有一個“”字,一般釋爲“憃”,是對的,但王國維隸定成“”,讀爲訓“作”、訓“動”的“蠢”。我這樣說,有同學會想,學問那麼大的人也寫錯別字,那麼我們寫幾個錯別字有什麼關係?要是造成這樣的結果就是我的不好了。我的意思是說:真正掌握漢字是很不容易的,大學者都會出問題,我們必須加倍提高警惕,少犯錯誤。

 

接著談談字義,主要是談字、詞的古義。古今詞義變化的問題很多書都講到,王力主編的《古代漢語》對此就很重視。比如走路的“走”,在古代是疾走、小跑的意思。又如“湯”古代指熱水、開水。這些好像大家都知道,但事實上有許多看似普通的古書詞義很多人並沒有掌握,包括編古漢語詞典的學者。如“金”,《辭源》等以“黃金” 爲第一義,又有“金屬通稱”義,而無“銅”義。但我們知道古書中如《左傳》、《周禮·考工記》中“金”就是指“銅 ”或者“青銅”,黃金稱“金”是較晚的。《辭源》“金石”條:“③金銀、玉石之屬,常以喻堅固、堅貞。《荀子·勸學》:‘鍥而不舍,金石可鏤。’……”這顯然是錯誤的。喻堅固、堅貞的“金”當然指硬度較高的金屬,金銀都是硬度不高的,這裏的“金”顯然指古代常見的銅。

“牒”字在《辭源》中的義項有:①書札②授官之薄錄③訟辭④譜牒,唯獨沒有基本義“簡札”。《說文》:“簡,牒也。”“牒,札也。”“札,牒也。”《辭源》“書札”條的釋義是“書信、信札”。“牒”字“書札 ”項的引例是《左傳·昭公二十五年》“右師不敢對,受牒而出”,此“牒”字指記有各諸侯國應爲周王輸粟、出戍人的數字的簡牒(參看《左傳正義》),釋爲“書札”是錯的。在漢代,寫有文書、文件的簡札多稱“牒”,故引伸指文書、文件。《辭源》說“牒”可當“訟辭”講,所引古書用例中的“訊牒”、“訟牒”,都是“牒”跟前面的詞連用才表示“ 訟辭”,“牒”本身沒有此義。又如譜牒,一般也不能只稱“牒”,家譜沒有叫“家牒”的。作爲一本古漢語詞典,犯以上的錯誤是很不應該的。不過我要申明:這不是說我比《辭源》高明,但編《辭源》的人很多,水平不一,不能完全被他們牽著鼻子走。我經常翻《辭源》,一個人的知識是有限的,我所知道的東西跟《辭源》比起來是微乎其微的,但是《辭源》有錯誤要指出來。

鎖,現在一般就理解爲開鎖的鎖,但最早鎖是鏈條的意思,現在還說鎖鏈、枷鎖,用的是古義。有一位很有名的學者,他有一篇文章用實物來解釋古代的鎖,指的是鑰匙開的鎖,他引古書就不知古今義不同:“《三輔黃圖》:‘飛燕今佽飛之士,以金鎖攬雲舟於波上’,金鎖蓋銅鎖。能鎖舟于水上,其鎖必大。……《漢書·王莽傳》下:‘ 鐵鎖琅當其頸’,師古曰:‘琅當,長鎖也’,此刑具之鎖亦必長大。”“金鎖”是銅鏈,“長鎖”很明顯指長的鐵鏈,他都誤認爲後來的鎖。

詭,現在都用於貶義,古代其實是中性的。搞古代思想史的人,往往古漢語並不怎麼通。《論衡·卜筮》:“魯將伐越,筮之,得‘鼎折足’。子貢占之以爲凶……孔子占之以爲吉,曰:‘越人水居,行用舟不用足。故謂之吉。魯伐越,果克之。……周多子貢直占之知,寡若孔子詭論之材,故覩非常之兆,不能審也。”有一種《中國哲學史》講王充思想時說:“他指出卜筮完全是人根據自己的主觀願望祈求福佑,關於占卜吉凶,全係人們隨意解釋。如像同一件事,子貢占卜得凶,而孔子占卜得吉。乃是因爲孔子較子貢有詭論之材。”作者認爲孔子會詭辯,一方面是不理解“詭 ”字的含義,一方面也是沒有全面地去看《論衡》。《論衡》雖然有《問孔》篇,但王充其實是對孔子很尊敬的。另外王充是個命定論者,他認爲沒有必要卜筮,但是並不認爲卜筮沒有吉凶,他認爲吉人去占卜一定得到吉兆,凶人占卜一定得到凶兆。詭原爲中性詞,有時還用於褒義。《論衡》本書《吉驗》篇:“堯體就之如日,望之若雲……有殊奇之骨,故有詭異之驗。”這個詭異就是與眾不同的意思。同書《講瑞》:“然則鳳凰、麒麟,都與鳥獸同一類,體色詭耳,安得異種。”這個“詭耳”就是“異耳”,表示不同。《卜筮》篇說孔子有“詭論之材”是贊美孔子。

 

下面談談字音。講古音必須明字形。有的古音手冊把“冏”、“冋”都歸入耕部。“冋”和从“冋” 的“炯”、“迥”等都歸耕部沒問題,但是“冏”應該歸陽部,反切也和“冋”不同,光明的“明”原來就从“冏”。又如餓殍的“殍”,有的手冊就把它放在幽部,認爲从“孚”,“孚”在幽部。但其實“殍”字原來寫作“𣧶”,右邊从上下兩隻手,“𠬪”字《說文解字》有,通“摽”biao4,是宵部字。因爲“𠬪”、“孚”字形讀音相近,所以“𣧶”被寫成“殍”。“餓殍”之“殍”,較早用 “”字表示,“”字後來也變作“莩”,跟“葭莩”之“莩”本非一字。

《辭海》、《辭源》注音錯誤很多,絕大部分是因爲訓詁上面的問題,因爲音和義是配合的,有時候不注意音義關係就注錯音了。舉兩個例子。怵,恐懼的意思,反切是丑律切,chu4;另有利誘的意思,辛聿切,xu4。但這兩種“怵”《辭海》都注爲chu4。又如《辭源》:唬xia4,①虎吼②哭號。其實第二個意思的“唬”就是“號”的異體,應讀爲hao2,《辭源》把它們都歸爲xia4,是不對的。不注意字形、訓詁,字音也就容易讀錯。

以上所說是最基礎的問題,字形、字音、字義,掌握起來其實也不是太難的,只要態度認真,勤於查書,並不憚向師友請教,大部分問題都是可以解決的,但是稍一疏忽就會出錯誤。

 

2關於全面考慮

學習、研究古漢語,不能像鐵路巡警各管一段。我們進行研究當然要有斷代的功夫,但是更要有全局的觀念,要照顧到以前和以後的情況。

《魏晉南北朝詞語例釋》:“繽紛,糾纏扭鬥貌。”作者看到魏晉南北朝資料裏“繽紛”往往有這樣的意思,指出當然是好的,但是卻沒有略爲向前追溯一下。《說文·三下·鬥部》:“𩰗bin1),鬬也。从鬥,賓省聲。”“𩰟fen1),鬭連結𩰝相牽也。从鬥,燹聲。”“𩰝就是“繽紛”。可見“繽紛”的這種用法至晚在漢代就已存在。作者沒有“上掛”。

下面是我自己的一個例子,由於沒有“下連”,犯了錯誤,問題更嚴重。我的《論衡札記》 “(19)拔訛作投:《知實》:‘塗有狂夫,投刃而候。澤有猛虎,利牙而望。知見之者,不敢前進。’按:‘投刃’無義,當爲‘拔刃’之誤。《異虛》:‘衛獻公太子……投殿將死,其御止之,不能禁,遂伏劍而死。’‘投殿’本當作‘拔劍’,拔字因形近訛作‘投’,與此同例。”(收入《古代文史研究新探》時加編按:“拔刃”爲古代常語。《漢書·酷吏·嚴延年傳》:“道路張弓拔刃,然後敢行。”)[2]“投刃”講不通,“投”和“拔”字形很相近,古書又有“拔刃”的說法,那麼我認爲“投刃”就是 “拔刃”之誤,好像理由很充足,但後來看到劉百順《魏晉南北朝史書詞語札記》[3]有一條“投刀、投戈、投斤”,舉魏晉以下古書中此類用例頗多,謂此種“投”字當解作“揮”,並明確指出《論衡》“投刃”亦屬此類。我覺得他是對的。《論衡》後面說老虎利牙是很積極的動作,“投刃”解爲揮刃正相符合,如果僅僅拔刃就太消極了。“道路張弓拔刃”是防備性的。我的說法是所謂“以不誤爲誤”,沒有注意到稍晚的資料。所以一定要前後兼顧、上下貫通。

以前關於使動、意動的問題有錯誤的觀點,70年代以前一直認爲是一種修辭手段,使文字簡練。我在70年代末一篇講甲骨文的短文[4]裏指出這是不對的,因爲他們沒有注意到甲骨文的情況。我們現在所掌握的,靠得住的,又是比較豐富成系統的語料,最早就是商代後期的甲骨文。甲骨文裏看不到“使某人做某事 ”的說法和“以……爲……”的結構,但是後來人解釋爲使動、意動的格式是有的。50年代陳夢家就指出過,甲骨文中有“王吉茲卜”,就是王認爲這一卜是吉利的。甲骨文中使動的例子,我的那篇文章也已經舉出,此處從略。古漢語中並非先有“使……”、“以……”的結構再有使動、意動,而是原本就存在使動、意動,後來爲了表意明確才用“使……”、“以……”的結構。過去講使動、意動沒有“上掛”,所以出問題。

上下貫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須注意不要受表面相似的現象迷惑。如甲骨卜辭中的“出于”:“丁巳卜,𡧊貞:王出于𦎫。貞:王勿出于𦎫。”“貞:于庚申出于𦎫。”[5]表面上一看,很像我們熟悉的“青出於藍”的“出於”,就是“從……出來”。但其實只是表面一樣。再看一條:“壬辰卜,亘貞:王往出于𦎫。”[6]這條我覺得能說明問題,按照我們解釋“青出於藍”的辦法來解釋,應是“王去從𦎫出來”,這話就不通,其實“出于𦎫”就是王出去到𦎫的意思。所以“出于”就是“出到”,關健在“于”的訓釋,古書裏“于是可以訓“往”的。甲骨文的“出于”跟後來的“出於”不同。

另外我們對於語言資料的性質要有正確認識。下面舉的例子就是對語料性質認識不明確,造成最後結論也有問題。有一篇《殷墟甲骨文代詞系統研究》,討論了殷代有無疑問代詞的問題。作者說:“在殷代甲骨文裏,未見疑問代詞;在殷代金文中亦然。這就給我們提出一個問題:是殷代語言中已有疑問代詞而這種語料至今還未發現呢,還是殷代語言中根本就沒有疑問代詞呢?我個人傾向於後者。根據如下:其一、已發現的殷代語言原始資料已有一定數量了,應該有疑問代詞出現的機會。其二、殷商時代已有‘替代’疑問代詞的語言手段。我們知道,卜辭中的貞辭往往都是問句。……卜辭中有沒有特指問句?按著一般人的想像,既然沒有疑問代詞,就一定不會有特指問。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在卜辭裏相當於特指問的問句是有的。例如:‘自示壬至毓,有大雨?自大乙至毓,有大雨?’(懷1369)‘庚申卜:唯河害禾?庚申卜:唯夔害禾?’(合 33337)‘叀辛丑酒?叀辛亥酒?’(明續1686)。……這樣看來,殷代語言中雖然沒有疑問代詞,但是也可以表達特指問。”他認爲殷代沒有疑問代詞,我覺得就是沒有很好地認識甲骨卜辭的性質。

作者認爲商代語料很多,但還是沒有出現疑問代詞,而有特指問,所以當時沒有疑問代詞。這是有問題的。已著錄的甲骨卜辭大概有6萬片左右,平均每片10個字,就有60萬字,語料也不算少,一般常用詞彙都有,但是說因爲甲骨卜辭沒有疑問代詞,所以殷代語言沒有疑問代詞,則是不對的。因爲甲骨卜辭基本上是爲了想知道一件事是吉還是凶而提出來的,不宜用疑問代詞。例如有一件事要人做,可以派的選擇對象有幾個,到底讓哪個去好呢?其卜辭不可能用疑問代詞,只能用特指問,因爲甲骨沒有靈驗到能直接告訴你派哪個去最好,甲骨只能回答派某個人好不好,占卜的人只能一個一個問,這是很明白的道理。商代金文的數量少得多,而且金文大都是爲了紀念某事而鑄在銅器上的,很少會有疑問句。所以他的論證可以說是沒有道理的。關鍵就在於對語料性質沒有充分考慮。

 

我剛才談了那麼多,不希望有副作用,大家不要認爲要求太高,望而生畏。我只是想提醒大家注意這些問題。打基礎要慢慢來。我們不是特別聰明的人。當然確實有特別聰明的人,像梁啟超,他的《飲冰室合集》字數非常多,他壽命不長但是做了許多事,還能寫那麼多東西,如果要我們來寫,不加考慮一天到晚地寫也寫不出來。有些人的確天分比我們高,記性比我們好,所以工作效率能那麼高。我們是一般的人,就我的經驗,真正記住一個字,翻字典不知要翻多少次。不要怕麻煩,就是一點點積累。通過學習研究不斷積累,才能夠深入,才能解決問題。過去學者的基礎一般比我們好。但他們需要讀的書也比我們少,讀書的時間也往往比我們多。像章黃學派,他們的觀點我不盡同意,但是他們讀書確實很扎實。根據黃侃等人的日記記載,他們對於一些基礎的大書都是讀過好幾遍的,基礎非常扎實。但現在這樣要求是不切實際的,比如研究古文字要求《說文解字》或者《段注》先讀一兩遍,這樣往往事倍功半。我可以坦白地說,我搞古文字學,到現在還沒有把《說文解字》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一遍,我是先對《說文》有一個大概的了解,然後在對古漢語、古文字的學習研究中不斷參考,逐漸熟悉的。當然,這不足爲訓,不能作爲一個好經驗介紹給大家。我只是要大家不要對打基礎望而生畏。

今天研究古漢語還要充分發揮現代的優勢,如果方法和材料還和段玉裁、王念孫、章太炎、黃侃一樣,那一輩子也追不上他們。他們功夫深,人又聰明,完全按照他們的路子追,是斷斷趕不上的。我們今天之所以能糾正許多他們的錯誤、知道他們所不知道的東西,就是靠著我們特有的條件。首先就是新資料,特別是出土資料。另一方面就是靠工具書,靠電腦,運用逐字索引、電腦檢索資料。此外,還有新觀點、新方法。所以我們不必悲觀。

我在前面強調打基礎和上下貫通等等,是爲了要大家頭腦裏有這些問題,知道深淺,提高警惕,這樣才能學得好。我常常喜歡打一個比喻,我們這一代的學術修養沒有辦法和段、王、章、黃等前人相比,但我們還知道學問道路上哪裏有坑,想法繞過去,實在繞不過去就鋪一塊板再走過去。有好些年輕人經驗不足,已經掉在坑裏了還自我感覺良好,那就慘了。我就是告訴你們路上有很多坑,具體有哪些坑就要各位自己去摸索了。

 

本文是根據裘錫圭200411月在復旦大學講演的錄音整理的,由潘佳錄入。20085月,裘錫圭根據葛亮整理的文字稿作了修改(包括改正當時講得不妥當、不正確的一些地方)。此前在網絡上流傳的錄音整理稿未經作者審閱,如需引用當以此次發布的版本爲準。

 



[1] 收入《沈兼士學術文集》,第116頁,中華書局,1986年。

[2] 裘錫圭:《古代文史研究新探》,第114115頁,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

[3] 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1993年。

[4] 裘錫圭:《殷虛甲骨文研究概說》,《中學語文教學》1979年第6期。收入裘錫圭《古文字論集》(篇名改爲《殷虛甲骨文研究概況》),第343-349頁,中華書局,1992年。

[5] 《合集》7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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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评论
  • 积跬斋 在 2008/6/8 19:31:02 评价道:第1楼

    又见裘老理论大作,下载学习

  • anqing 在 2008/6/10 12:49:23 评价道:第2楼

    “訊碟”的“碟”應該是“牒”之誤。

  • 草曷 在 2008/6/10 17:56:39 评价道:第3楼

    anqing:
    “訊碟”的“碟”應該是“牒”之誤。

    已更正,多謝指出!

  • sammychen416 在 2010/4/14 11:21:44 评价道:第11楼

    70年代以後有一個現象,“宦”字印出來變成“宧”字,這就奇怪了

    都是五笔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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