嬭加編鐘和清華簡《筮法》中的“遊”字
(首發)
王寧
棗莊廣播電視台
甲骨文中有“”(合36675)、“”(合36645)字,亦見於金文,[1]隸定作“??”,此字諸家釋讀不一,說法極多,郭沫若先生最早釋為“遊”,[2]筆者也曾認為當釋“遊”,[3]後陳劍先生撰《甲骨金文用為“遊”之字補說》一文,詳細羅列了字形和諸家釋讀,認為此字“釋讀為‘遊’應該是正確的。”[4]陳先生列舉的例證極多,引證豐博,足以證成此說。而筆者覺得,還有其他資料可添佐證。
最近因為參與曾公銘文釋讀的討論,順便又閱讀了《嬭加編鐘銘文的初步釋讀》(下簡稱《釋讀》)一文,[5]嬭加編鐘銘文中有如下文句,應該是器主曾侯寶夫人加嬭的話:
“余文王之孫,穆之元子,之〈出〉邦于曾,余非敢作聭(恥),楚既為??(忒),??(吾)徠匹之。”
其中的“??”字,原字形作“”,《釋讀》括讀“忒”,釋云:
“从弋从彳,讀為忒。差錯。《易·豫》‘故日月不過,而四時不忒。’”
按:《釋讀》認為是从彳从弋當無誤,可如果根據《釋讀》的解釋,“楚既為忒”就是楚國既已犯了過錯的意思,但加嬭是嬭(羋)姓的楚國人,她怎麼會說自己的祖國有過錯?甚不合情理也。
是又想到此字又見於清華簡四《筮法》,其第二十六節《祟》中云(釋文用寬式):
震祟:日出,東方。??(食)日,監天。昃日,[昊]天。莫日,雨師。【簡49。“昊”字據整理者說補】
“??”之原字形作“”,整理者括讀“食”,注云:
“??,从弋聲,喻母職部,與‘食’音近。食日,日中前的時段,曾見於殷墟卜辭。”[6]
又注“監天”和“昃日天”云:
“監天,疑即《淮南子·天文》的‘炎天’。”
“‘天’字上有脫字,疑原作‘昊天’,因上有‘日’字而誤。或說‘日’應連下,本系‘昊天’而有誤脫。‘昊天’見《淮南子·天文》。”[7]
筆者懷疑此銘文及簡文中的“??”字可能是甲骨文、金文中“??”字之或體,古文字中从辵與从彳每無別,甲骨文中此字既有從彳者,此陳劍先生已言之,故此字恐仍當釋“遊”,典籍中或作“游”。
嬭加編鐘之“為遊”即《呂氏春秋·無義》:“凡所為游而欲貴者”之“為遊”,“遊”就是交好之意。《晏子春秋·內篇·問下》:“外不顧其身游”,王念孫《讀書雜誌》云:“游,謂交游也。”[8]《戰國策·齊策四》:“而上未有為君盡游者也”,鮑彪注:“游,猶友也,言不盡于交遊之道。”先秦兩漢書中多說“與游”、“與之遊”,如:
《墨子·修身》:“守道不篤,偏物不博,辯是非不察者,不足與游。”
《孟子·離婁下》:“匡章,通國皆稱不孝焉。夫子與之遊,又從而禮貌之,敢問何也?”
《淮南子·道應訓》:“人而無能者,龍不能與遊。”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
《韓詩外傳》卷九:“由此觀之,君曾不足與遊也。”
《大戴禮記·四代》:“幼勿與眾,克勿與比,依勿與謀,放勿與游,徼勿與事。”
“為遊”和“與遊”的意思差不多,就是與某人交友、來往的意思。而根據鮑彪的說法,“為遊”也可以直接理解為“為友”。
嬭加編鐘銘文的“楚既為遊”,即謂楚國既為曾國的友邦,套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兩國之間友好往來”。這幾句銘文大意是加嬭說:我是楚文王的子孫、楚穆王的長女,出嫁到曾國,不是我要給曾國帶來恥辱(此為自謙的說法),楚國既已為曾國的友好往來之邦,我才來到了曾國。說的就是楚、曾兩國友好聯姻的事情。這樣文從字順,意義圓通。
《筮法》中的“遊”所從的“弋”和嬭加編鐘上的字形相比少了一橫,不過這似乎也沒什麼區別,商卣上的“遊”即寫作“”(《集成》5404.2),《筮法》所從者與之同。另外,楚簡文字中的“杙”字寫作“”(郭店·窮達6),所從之“弋”與《筮法》所從者同;又寫作“”(曾乙169),所從之“弋”又與嬭加編鐘所從者同。故此字亦應是“遊”。
此“遊”疑讀為“由”,“由”與“遊”、“游”古書通用之例很多。[9]《方言》六:“胥、由,輔也。”郭璞注:“由,正。”《書·盤庚上》:“由乃在位”,王引之曰:“由者,正也。”[10]“遊(由)日”即“正日”;“正”又有“中”義,《詩·公劉》:“涉渭為亂”,毛傳:“正絕流曰亂。”陳奐《傳疏》:“正,中也”是也。[11]《淮南子·天文訓》云:“(日)至於昆吾,是謂正中”,“遊(由)日”即正中之日。
故由時段而言,“遊日”即卜辭之“中日”、傳世典籍之“日中”,隋唐以降稱“正午”,今人稱“中午”。《筮法》所言的日出(疑當如卜辭和《堯典》作“出日”)、遊日、昃日、莫(暮)日,即相當於早晨、正午、下午、傍晚這一白晝的四個時段。其中說的“東方”、“監天”、“昊天”與“雨師”一樣均是指為祟的神名,蓋謂東方之神、監天之神、昊天之神。
若此說可成立,那麼即為“??”釋“遊”之說又添二則較為直接的證據,蓋“??”字用為“遊”之事在春秋、戰國時期仍然存在,只不過用的並非遊覽義,且比較少見而已。
[1] 甲骨文字形參看李宗焜:《甲骨文字編》,中華書局2012年,1337-1340頁。金文字形參看東蓮池:《新金文編》,作家出版社2011年,196頁。
[2] 郭沫若:《殷契粹編》,《郭沫若全集》考古編3,科學出版社1965年,605頁。
[3] 王寧:《釋甲骨文、金文中的“遊”》, 簡帛論壇-簡帛研讀2018-9-7。http://www.bsm.org.cn/foru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4339&extra=page%3D5
[4] 陳劍:《甲骨金文用為“遊”之字補說》,《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八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1-46頁。下引陳先生說均出此文,不另出註。
[5] 郭長江、李曉楊、凡國棟、陳虎:《嬭加編鐘銘文的初步釋讀》,《江漢考古》2019年第3期,9-15頁。
[6]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肆)》,中西書局2013年,116頁注[一五]。
[7]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肆)》,116頁注[一六][一七]。
[8] 清?王念孫:《讀書雜誌》中冊,中國書店1985年,130頁。
[9] 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會典》,齊魯書社1989年,718頁。
[10] 清·王引之:《經義述聞》,《續修四庫全書》第17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329頁。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0年5月8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0年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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