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傻”*
張小豔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内容提要 “傻”是現代漢語中頗爲常用的一個詞。本文結合敦煌文獻、傳世典籍和現代方言中與“傻”相關的記述和用例,從字形訛變與詞義分化兩方面對“傻”的來源、詞義演變及相關的問題作了較爲詳盡的考察。“傻”應爲“誜”的後起訛俗字。“誜”較早見於677年增訂的箋注本《切韻》,其釋義“枉”當是“狂”的形訛。“誜”訓“狂”,特指妄言强語,此義後用“”來記録;“誜”在敦煌文獻中又用於“顛誜”與“誜誚”中,分别指“縱放不羈”和“漂亮美好”,此二義後來皆用“傻”表示。宋代韻書中,“傻”都用在“傻俏”和“傻偢”中,指“不仁”與“輕慧”。從宋至清的用例看,“不仁”指呆笨,由“傻”“傻偢”表示;“輕慧”指機靈,用“傻俏”表示,此二義都由“誜”之“狂”義衍生而來。構詞上,“傻偢”“傻俏”皆爲近義複詞。宋金時期的文獻中,“傻”多借“耍”來表示,故“傻俏”又作“耍俏”,今人的校注多有不明其就理而致誤者。
關鍵詞 傻 誜 耍 來源 後起俗字 字形訛變 詞義分化
“傻”是現代漢語中頗爲常用的一個詞,關於它的來源,可以説是近代漢語研究中的一個熱點。自古及今,已有不少學者做過深淺不一的探討。然衆説紛紜,迄今未有定論。筆者不揣譾陋,擬從敦煌文獻、傳世典籍和現代方言中與“傻”相關的記述和用例入手,嘗試對“傻”的字形、讀音、詞義及相關的問題作一個初步的考察。
一
歷代學者有關“傻”來源的考論,就目力所及,主要有如下幾種:
(一)“傻”爲“殺”的俗書。明楊慎《丹鉛總録》卷十九詩話類:“白樂天《半開花》詩‘西日憑輕照,東風莫殺吹’自注:‘殺,去聲,音廈。’俗語太甚曰殺,《容齋隨筆序》‘殺有好處’,元人傳奇‘忒風流、忒殺思’。今京師俗語猶然,大曰殺大,高曰殺高。此假借字,俗書作傻。《平水韻》:‘傻俏,不仁,一曰不慧也。’”(568-569)[1]
(二)“傻”爲“俊”的異體。明田藝蘅《大明同文集舉要》卷十二《允部》“傻”字下注:“去震;傻俏,輕慧,不仁;俊同。”(264)
(三)“傻”爲“耍”的正字。清翟灝《通俗編》卷三六“雜字”篇云:“傻,數瓦切。《廣韻》:‘傻俏,不仁。’《集韻》:‘輕慧貌。’按:此即俗言‘耍公子’、‘耍孩兒’之‘耍’也。‘耍’字初見《篇海》,宋以前人少用之,蓋當正用‘傻’字。”(504)
(四)“傻”應從“畟”,其字作、傻、葰、、、儍,皆其俗字别體。清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三“葰”條:“《説文·艸部》葰字,即今芫荽,字從俊聲,讀如綏。《漢書·地里志》太原郡葰人縣,師古‘音山寡反’。按《廣韻·馬部》有傻,沙瓦切,與葰同,而傻譌作,《字彙補》又增一‘儍’字,不可理推矣。此等後增怪字,亦應有所比附。《廣韻》‘傻()’云‘强事言語’;‘’云‘俏,不仁’,皆應從畟。而田轉作囟,又譌作允,遂横牽葰字亦入《馬韻》中。而其字爲、爲傻、爲葰、爲,又爲、爲儍,皆俗别也。”(658)[2]
(五)“傻”爲“俊”的訛變字,其表清狂縱動義爲“傞”的借字。章太炎(1999:52)云:“《説文》:傞,醉舞貌。《詩》曰:屢舞傞傞。素何切。案:今人謂清狂縱動爲傻,此字已見《廣韻》而訓有異。《禡部》所化切下云:傻,傻偢,不仁。尋傻字無以下筆,《廣韻》傻、誜同紐,則傻實從夋聲,本即俊字,誤變作傻耳。然俊訓材千人,何因轉爲不仁,復爲清狂縱動?明今義乃借爲傞。醉舞與清狂縱動義相引伸,歌、戈轉生麻部,故素何切轉爲所化切矣。夋聲之字,梭入戈韻,、葰入果韻,尤可證。”
(六)“傻”爲“沙”的借字。陳子展(2012:147-148)云:“傻字的原來意義,據字書説,輕慧貌,並不是形容人不懂事或者無知識。然而這個字失掉它的原來意義已經很久了。我想傻讀沙,上聲,形容粗鄙的人叫做沙塊,或單説沙,這是某一時代某一地方的方言,寫出來,大家不容易懂,所以後人行文的時候借用一個傻字,至今就久假不歸了。……大約罵人爲沙,北宋時代,汴京地方,已經很流行了。”
(七)“傻”本作“俊”,其表“呆傻”等義源於“朘”。楊琳(2013:23)謂:“傻”當源於“朘”,其所表呆傻、輕佻、顯擺、粗魯、囉唆等義,與其他男陰義的詞經歷的演變過程是一致的。因“傻”由“朘”孳乳,且指人而言,本作“俊”,故與俊美之“俊”爲同形字,典籍中時見用“俊”如“傻”之例。
上列諸家有關“傻”的討論,表明前人對“傻”的來源非常關注,另一方面則顯出衆説紛紜,莫衷一是。綜合來看,其所論主要涉及“傻”的用法及來源問題。其中,(一)(三)(六)關涉“傻”的用法,(二)(四)(五)(七)涉及“傻”的來源。用法上,明代楊慎謂表極度的甚辭“殺”爲借字,俗書用“傻”表之。現代漢語中,“傻”確有此用法,如以“傻白”表極白,但此“傻”實爲“殺”的音近借字,“殺”作甚辭本由其“死”義虚化而來。清代翟灝認爲“耍”字晚出,“耍公子、耍孩子”的“耍”本當作“傻”。從文獻用例看,此説可從(詳下文)。陳子展提出“傻”形容人不懂事、無知識,爲“沙”的借字。然“沙”“傻”二字讀音雖近,但“傻”指“愚笨”跟“沙”表“粗鄙”並不相同,“傻”不可能是“沙”的借字。故(一)(六)兩説不可信。來源上,明代田藝蘅將“傻”編在《允部》之末,認爲“傻”同“俊(夋從夊允聲)”;章太炎亦指出“傻實從夋聲,本即俊字,誤變作傻”,楊琳也贊同章説,認爲“傻”本作“俊”;清人俞正燮則謂“傻”應從“畟”。“傻”所從“”形,在近代漢字中頗爲罕見,它究竟來源於“夋”還是“畟”呢?竊以爲“夋”説近是,也最具啓發性。但此説僅注意到二者在字形上的關聯,却忽視了它們在讀音與詞義上是否相合。正因爲如此,明人田藝蘅給“傻”標注“去震(去聲震韻:俊的讀音)”時,張自烈於《正字通》“傻”下引述其説後即謂之“非”(55);章太炎論及“傻”表清狂縱動義的由來時,只好説“傻”爲“傞”的借字;楊琳談到“傻”呆笨諸義的來源時,亦只能轉用“傻”由“朘”孳乳來解釋。
二
那麽,若結合形、音、義三方面來看,“傻”從何而來呢?
就目前所見材料看,“傻”最早見於宋刊韻書、字典。《四部叢刊初編》景海鹽張氏涉園藏宋刊巾箱本《廣韻·馬韻》沙瓦切:“,强事言語。,傻俏,不仁。”(44)《禡韻》:“,桂(枉)也,所化切,二。,傻偢,不仁。”(53)又高麗版影印遼刻《龍龕手鏡·言部》:“、,二俗;,或作;,正:所瓦反,强事言語也;又所化反,枉也。”(46)兩相對比,可知《廣韻》所載“”與“”,在《龍龕》中成了一字異體,即“”爲或體,“”是正體,其餘的“、”則爲俗體。但需指明的是,行均對“”與“”正、或體的判斷,實未確。“”顯爲“”的異寫,而“”則是“”的俗寫訛變。
“誜”不見於南朝梁顧野王原本《玉篇》,也不載於日釋空海據此書編成的《篆隸萬象名義》。從敦煌文獻看,“誜”至遲已見於唐高宗儀鳳二年(677)長孫訥言增訂的箋注本《切韻》。S.6176《切韻箋注·禡韻》:“誜,枉,所化反。”(《英藏》10/147)[3]其後的韻書字典皆相沿承用。此外,“誜”還出現在其他敦煌寫本中,如S.6204《字寶》上聲:“人誜誚,所馬反,七笑反。”(《英藏》10/173)從注音及字形看,“誜誚”與《廣韻》中的“傻俏”應爲同詞異寫。又如俄Φ101《維摩詰經講經文》:“今者蒙居士巧施方便,接引吾曹,將一條之悲索堅勞(牢),練五百之心猿顛誜。”(《俄藏》3/150)句中“顛誜”,施謝捷(1995:60)指出“當是近義詞連用,即顛狂虚妄之意”。所言是。與此文意相近的表達,還見於P.2292《維摩詰經講經文》:“卓定深沉莫測量,心猿意馬罷顛狂。情同枯木除虚妄,此个名爲真道場。”(《法藏》11/102)例謂當“罷顛狂”“除虚妄”纔能將心猿意馬牢牢捆縛,這與前例所言用堅牢的悲索將“顛誜”之心猿套牢的文意近似,故知“顛誜”爲顛狂虚妄義。值得注意的是,“顛誜”在金代文獻中寫作“顛傻”,如馬鈺《神光燦·滿庭芳·贈曹八先生》:“牢捉牢擒,争奈馬猿跳健。十二時中返倒,鬭唆人、生情起念。……饒你十分顛傻,却怎禁,堅志專專鍛煉。達悟知空,自是內觀不見。”(《道藏》25/629B)[4]例言人內心的各種情念如猴子、馬兒般“顛傻”躁動,需牢牢擒捉,用堅志將其鍛煉,纔能覺悟。其中“顛傻”應即“顛誜”,也指顛狂虚妄。另如王喆《全真集》卷七《解佩令·愛看柳詞遂成》:“平生顛傻,心猿輕忽。《樂章集》、看無休歇。逸性攄靈,返認過、修行超越。”(《道藏》25/728A)同卷《搗練子》:“猿騎馬,呈顛傻,難擒難捉怎生捨。”(《道藏》25/730C)亦其例。由上舉《切韻箋注》的“誜”到《廣韻》《龍龕》的“”;從《字寶》的“誜誚”到《廣韻》的“傻俏”;從《講經文》的“顛誜”到金代詞作的“顛傻”,這無不指向同一結論,即“”“傻”皆爲“誜”的後起訛俗字,其形符有從言與從人之别,應是意義分化後據義設旁所致(詳下文)。故“傻”所從“”實由“夋”旁演變而來。
然“夋”是怎麽變成“”的呢?這可從下列文字訛寫的實例中尋繹出一些蹤跡。“夋”旁俗寫上部的“厶”或增飾筆作“公”,如上舉“言誜誚”的“誜”在異本P.3906中寫作“”,“顛誜”的“誜”寫作“”,便是其例。而“”旁與“?”旁每因形近而訛混,如《千唐誌齋藏誌》所載《唐孔桃(橛)墓誌》:“訓子勵於折,事姑聞於泉湧。”(690)[5]其中“”爲“葼”的俗訛,“葼”指樹木的細枝,“折葼”典出《方言》卷二:“木細枝謂之杪……青齊兖冀之間謂之葼。……故傳曰:慈母之怒子也,雖折葼笞之,其惠存焉。”郭璞注:“言教在其中也。”(118)故“折葼”指慈母折取細枝鞭打教育孩子。又如BD3024(北8437;雲24)《八相變》:“婇女五百睡着,只留車匿醒悟,被得朱白馬,牽來直近皆(階)前。”(《國圖》41/132)句中“”爲“騣”的形訛,“騣”謂馬鬃,敦煌本《八相變》中多寫作“騌”,“朱鬃白馬”爲釋迦如來爲太子時的坐騎。上揭二例即“夋”“”兩旁互訛之證。而“”旁俗寫又或作“”形,如S.2832《文樣·十二月時景·二月八日》:“是以都入(人)仕(士)女,執蓋懸幡,疑[□]白飯之城,似訪朱之迹。”(《英藏》4/242B)句中“”爲“騣”的俗體,其右旁所從即“”形小變。由“夋”到“”的俗訛過程如右所示:夋→→→。經過這樣的俗寫訛變後,“夋”旁便很容易寫作“”形。
綜上可知,就字形看,“傻”所從“”確是由“夋”俗寫訛變來的,但“傻”本身却並不是從“俊”訛變而來,它與“”都是“誜”的後起訛俗字。
三
讀音上,“誜”從“夋”得聲,《切韻》系韻書中,從“夋”得聲之字,絶大多數都讀諄韻(以平該上去,下同),如“逡、皴、捘、踆、、俊、竣、浚、駿、峻、畯、晙、埈、餕、鋑、焌”等;也有少數讀戈韻,如“唆、梭、葰、”等;還有極少數讀麻韻者,如“葰、誜”。
從“夋”聲而讀入戈韻,應爲文、歌二部間的旁對轉使然。“夋”聲之字上古多屬文部,極少數歸入元部(如“悛、朘”),文、元二部爲旁轉,兩部之字每常通假,如高亨、董治安(1989:135-136)所舉“俊與雋”、“餕與饌”等;元、歌二部爲陰陽對轉,漢字中“番”及從“番”得聲的字往往兼屬元、歌兩部,如番、蟠、翻、幡、藩等屬元部,播、鄱、皤、磻等屬歌部,有個别字甚至還兼具兩部的讀音,如“蕃”可讀fān、fán和bō音,後者主要見於譯音詞,如“蕃荷”“吐蕃”等。基於這樣密切的關係,文、歌二部之字即有輾轉相通者,高亨、董治安(1989:146)所列《老子》四十六章“却走馬以糞”的“糞”傅本作“播”,即其例。同樣,“唆、梭、葰”等從“夋”聲而讀入戈韻者,亦當屬文部轉入歌部之例。
“葰、誜”從“夋”聲而讀麻韻,屬戈韻改讀麻韻的現象。“葰”謂地名“葰人”,或作“霍人”,《史記·絳侯周勃世家》:“以將軍從高帝擊反韓王信於代,降下霍人。”司馬貞《索隱》引蕭該云:“《左傳》‘以偪陽子歸,納諸霍人’,杜預云晉邑也。字或作‘靃’。”張守節《正義》謂:“霍音瑣,又音蘇寡反。顔師古云:‘音山寡反。’按:‘霍’字當作‘葰’,《地理志》云:‘葰人,縣,屬太原郡。’《括地志》云:‘葰人故城在代州繁畤縣界,漢葰人縣也。’”(2499-2500)由此看來,“葰”或作“霍”,本音瑣(戈韻),顔師古(581-645)謂其音山寡反,讀入麻韻,《廣韻》中“葰”即兼載此二音。説明至遲在初唐時,一些原本讀歌戈韻的字,出現改讀麻韻的現象,此即前引章太炎所謂“歌、戈轉生麻部”是也。“誜”從“夋”聲,在公元677年成書的《切韻箋注》中音“所化反”,正好實時地反映了這一語音變化。故“誜”從“夋”聲,讀入麻韻,其實是有音理可循的。類似的例子還有不少,如“它”指虫,《廣韻》音託何切,屬歌韻;後增旁作“蛇”,讀“市遮切”,屬麻韻。又“爸”“爹”,曹憲注《廣雅》分别音“步可”“大可”,皆屬歌韻;而《集韻》“爸”又音必駕切,《廣韻》“爹”又音陟邪切,都屬麻韻。此皆爲歌韻讀入麻韻之例[6],餘不贅舉。
以此看來,從“夋”得聲之字確可從文部轉入歌部,並進而由歌戈韻改讀爲麻韻者。且據許寶華、宫田一郎(1999:6605-6609),“傻”在粵語(“傻人、傻日、傻仔、傻佬、傻夾戇、傻庚庚、傻傻更更、傻傻垛垛”)、客話(“傻仔、傻崽”)、閩語(“傻囝、傻佬”)中仍讀歌戈韻,這應屬其古音的遺留。故説“”旁由“夋”俗寫訛變而來,“”與“傻”都是“誜”的後起訛俗字,在讀音上也是有理據的。
四
詞義上,“誜”《切韻箋注》《廣韻》皆訓“枉”,宋本《玉篇》解作“俊言”,《集韻》釋爲“俊言也;一曰妄言”;《龍龕》將其視作“”的或體,釋作“强事言語也、枉也”;《集韻》“”又解作“强語”;敦煌本《字寶》中的“誜誚”,《廣韻》寫作“傻俏、傻偢”,釋爲“不仁”,《集韻》在承用此義之外又增解“一曰輕慧”。比較分析,“”訓“强語”即“强事言語”之省,“妄言”應與之義近;“誜誚”“傻俏”“傻偢”當爲同詞異寫,唯“誜”釋“枉”與“俊言”甚爲費解。需説明的是,韻書字典中所載上述釋義,脱離了具體的語境,往往不易把握,因而後人對其理解也多有不同。如“”之訓“强事言語”,王力(2000:1296)解作“不該説而强要説”;徐中舒(2010:4277)釋爲“言語强拗”,楊琳(2013:23)謂此解“未得其義”,認爲當指喋喋不休,嘮嘮叨叨,“”即“囉嗦”之“嗦”的本字,“囉嗦”亦作“囉唆”,“唆”爲“”之異體,“”之囉唆義應源於“傻”,《廣韻》“誜,枉也”,枉與妄義通。竊以爲要真正弄清“誜、、傻”的詞義,唯有將其置於具體的上下文中,纔能比較準確地掌握它們的含義。
前文已述,“誜”較早見於敦煌本《字寶》“人誜誚”和《維摩詰經講經文》“練五百之心猿顛誜”中,“誜誚”應即《廣韻》的“傻俏”“傻偢”,“顛誜”則同金代詞作之“顛傻”。由此可得到兩點啓示:一、字形上,“傻”爲“誜”的後起字;二、詞義上,“誜”“傻”與“顛”義近。“顛”可表精神失常,此義亦作“瘨”,後寫作“癲”。《急就篇》:“疝瘕顛疾狂失響。”顔師古注:“顛疾,性理顛倒失常,亦謂之狂獝,妄動作也。”(268)[7]《説文解字·疒部》:“瘨,病也。”段注:“按今之顛狂字也。”(348)宋本《玉篇·疒部》:“瘨,狂也。”(56)“顛”既可訓“狂”,而“誜”“傻”與之義近,“顛誜”“顛傻”又可近義連文表“顛狂虚妄”,由是頗疑韻書字典中“誜”下所訓“枉”當作“狂”。“枉”“狂”形音皆近,彼此常互訛。如S.214《燕子賦》:“[雀兒]惣是轉關作呪,徒(圖)擬惑大王。”(《英藏》1/84B)S.6551《佛説阿彌陀經講經文》:“其嗟外道百千般,忍飢受渴曼(漫)顛。”(《英藏》11/111)P.3706《大佛名懺悔文》:“復有衆生,或瞋或癡,或或騃,不别好醜,何罪所致?”(《法藏》27/24)上列三句中的掃描字形都是“枉”的手寫。前例“”,異本P.3666作“狂”,“狂惑”即“誑惑”,謂欺騙;中例“”,黄征、張涌泉(1997:694)録作“枉”,謂當作“狂”,“狂顛”近義連文,所言是也;後例“”亦當作“狂”,“狂”“騃”義近對舉。又如S.6537V《文樣·家童再宜放書》:“今身緣會,感得賤中。不是無里(理)驅牽,横加非。所修不等,細思合知。”(《英藏》11/93)句中掃描字形“”爲“狂”的手寫,當作“枉”,“非枉”近義連用,例謂再宜今世爲奴,並不是非理屈受,而是前身修爲感招所致。例中“”寫得極似“抂”,而“抂”即“枉”的俗寫異體(手寫“木”“扌”相混不别),這恰好直觀地展示了“枉”訛作“狂”的具體過程,即:枉→抂→狂。以此看來,“誜”所訓“枉”極有可能本作“狂”。這還可從“誜”的後起字“傻”在後代文獻中的詞義及用字得到證明。
“傻”在金代詞作中可指縱放不羈。如金王喆《全真集》卷三《摸魚兒》:“嘆骷髏、卧斯荒野。伶仃白骨瀟洒。不知何處遊蕩子,難辨女男真假。拋棄也,是前世無修,只放猿兒傻。今生墮下,被風吹雨浥日,更遭無緒牧童打。”(《道藏》25/710B)又卷五《感皇恩丁亥年十月初一日先生要化馬鈺故鎖門百日欲令鈺見家風而肯從》:“百日鎖庵門,擒顛縛傻,閑閑澄中,静養真假。”(《道藏》25/721C)卷八《五更令》:“一更初,鼓聲傻。槌槌要,敲着心猿意馬。細細而、擊動錚錚,使俱齊擒下。”(《道藏》25/735B)上舉三例中“傻”皆謂放縱不羈。前例謂“骷髏”前世因縱放心猿,不曾收心修煉,以至今生墮落荒野;中例“傻”與“顛”近義對舉,言將庵門關鎖,是爲了讓馬鈺將狂放的心意收攏;後例題爲“五更令”,從一至五更,描述鼓聲的用詞依次爲“傻、按、正、鋭、閔”,其中“傻”與“按”指一放一收,一更的鼓聲“傻”,是要狂放强勁,令每一槌都敲打着放縱四散的意念。“傻”此義在明代韻書中專用“”(聲符上部已訛作“囱”)來記録,《新增詞林要韻》十三嘉華上聲:“灑,風也,洒同。,心不檢也。”(130)[8]“檢”指約束,“心不檢”謂內心狂放,無所羈束。“”應爲“傻”表縱放不羈義的後起訛俗字。“”指“心不檢”,爲“傻”的後起字,而“傻”又是“誜”的後起訛俗字,後代韻書中所載“”的釋義反過來又證明了唐代《切韻箋注》中“誜”的釋義“枉”確應爲“狂”的形訛。
“誜”“”皆從言,其在宋代韻書中分别訓“妄言”“强事言語”,都與言語相關。《舊唐書·徐彦伯傳》云:“夫不可言而言者曰狂。”(3006)這與“妄言”“强事言語”頗爲切合。“誜”在宋以後的文獻中幾乎未見用例,“”僅在明劉基《誠意伯文集》卷四《聽蛙》詩中出現過一次,即:“得非作姦謀蝕月,無奈聚訟騰讙()。”(113)[9]其中“”爲“”的俗訛(右上部訛作“囱”),詩句將蛙聲比作衆人聚訟時的喧鬧、争辯,“讙”爲近義連用。清代學者桂馥在《札樸》中記其鄉里稱“言語强拗曰沙瓦切”(391)。唐李商隱《雜纂》中列有七種“癡頑”之舉:“有錢不還債,知過不能改,見他言語强拗,見人文字强評騭,自不知過强怪人,把酒犯令不受罰,家貧强作富貴相。”(26)其中“見他言語强拗”在敦煌本P.2721《雜抄》所載“八頑”之行裏作“見人言談强自拗”(《法藏》11/359A)。兩相比對,可知“見他言語强拗”指看到别人説話便强行與之争辯,“强拗”指倔犟執拗。此或即“誜”訓“妄言”、“”表“强事言語”的具體所指。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行爲在《雜纂》《雜抄》中分别歸在“癡頑”、“八頑”類,説明在唐人看來,見人言談便與之争辯的行爲實屬“愚頑”之舉。試想,一個心智失常、冥頑不靈的“狂”人,其言語自然會有背常理,或胡言妄語,或與人争辯,吵鬧不休,等等。如P.4978《王道祭楊筠文》:“東方朔黎陽故通玄學士王梵志直下孫王道謹以清酌白醪之奠,敬祭没逗留風狂子朱沙染癩兒洪農楊筠之靈。惟靈生愛落荒,不便雅語,僕雖不相識,藉甚狂名。”(《法藏》33/328A)“落荒”,習見於敦煌變文,如S.214《燕子賦》:“雀兒打硬,由(猶)自落荒漫語:男兒丈夫,事有錯悮,脊被揎破,更何怕懼。”(《英藏》1/85)S.2073《廬山遠公話》:“善慶曰:闍梨適來所説言詞大遠,講讚經文大錯,惣是信口落荒,只要悦喻(愉)門徒,順耳且聽。”(《英藏》3/274A)“落荒”,蔣禮鴻(2001:189)云:《廣韻·鐸韻》:“,謊,狂言。”“落荒”就是“謊”。慧琳《一切經音義》卷九二《續高僧傳》第六卷音義:“樂:上音洛,下音荒。按:‘狼’者,蓋詭譎之流,不實之義也。‘狼’合作樂字,傳用狼字,非也。”“樂”亦與“謊”相同,詭譎不實和狂言,其義相因。蔣氏所解甚是。上舉王道在祭奠瘋狂子楊筠的祭文中,説他“生愛落荒,不便雅語”,蓋謂其人生來就喜説虚妄不實之語,不善嚴正確實之言。是知瘋子狂人之語,多虚妄不實。以此看來,“誜”、“”之訓“妄言”與“强事言語”,應特指“狂”在“言語”上的具象表現。這或許就是“誜”訓“狂”却從“言”的原因吧。
上文述及,“誜誚”與“傻俏”“傻偢”爲同詞異寫,前者《字寶》無釋,後者《廣韻》訓“不仁”,《集韻》又增解“輕慧”之義。然“傻俏”“傻偢”的結構如何,其義究竟指什麽?對此,前賢已有論考。蔣冀騁、吴福祥(1997:7)謂“傻俏”是唐宋之際出現的新詞,始爲連綿詞,後則單用“傻”;“不仁”指“麻木”,後引申表“愚蠢”。楊琳(2013:22)認爲“傻俏”乃同義連文,“不仁”原謂肢體麻木無感知,後引申指愚昧無知。兩家對“不仁”的理解大體一致,其分歧僅在於“傻俏”的構成問題。竊以爲要準確地理解“傻俏”與“傻偢”的構詞表義,仍需從當時的文獻實例入手。
“傻”較早見於宋梅堯臣(1002-1060)《宛陵集》卷四八《李審言相招與刁景純周仲章裴如晦馮當世沈文通謝師厚師直開寶塔院》詩:“酒半時謔劇,揣狀類模寫。或譏項髮秃,或指舌端傻。”(352)[10]句中“傻”恰處於韻脚,用在朋友相互譏笑戲謔的場合,其義顯指“笨拙”,謂舌頭不靈便,即不善言辭。此例乃目前所見“傻”表愚笨義的可以確定的最早用例,值得重視。“傻”此義在元以後的文獻中較爲習見,如元關漢卿《陳母教子》第二折:“衆人道:‘嗨嗨嗨,好爺好娘,養下這箇傻弟子孩兒。”(9)元劉唐卿《降桑椹》第二折:“【太醫云】我會醫發寒發熱。【糊突蟲云】我會醫發傻發風。”(13)例多不贅。“俏”“偢”單用表“愚笨”文獻中似未見,但“偢”在某些方言中却可表此義。如許寶華、宫田一郎(1999:5557)謂河北張家口稱“傻子”爲“偢貨”,欒瑞波(2008:15、59)稱山東萊陽石河頭方言叫“傻子”作“偢子”。“偢”此義在汪曾祺的短篇小説《王全》中有很好的詮釋,其文曰:“聽别人介紹,他叫王全,又叫瞎王全,又叫偢六。……這地方管缺個心眼叫‘偢’,讀作‘俏’。王全行六,據説有點缺個心眼,故名‘偢六’。……王全是個老光棍,已經四十六歲了,有許多地方還跟個孩子似的。也許因爲如此,大家説他偢。”(118-119)此文寫於1962年,時汪曾祺被劃爲右派,下放張家口沙嶺子農業科學研究所勞動,則文中“管缺個心眼叫‘偢’”的“這地方”當是張家口沙嶺子。
“傻偢”,文獻中似僅見於清傅山(1607-1684)《霜紅龕集》卷四《病登西山縛倚爲轎椅本木名今世以坐子爲倚子義當從木從倚而省》詩:“縛倚作山輿,伊軋鳴。生肩不貫舁,跬步大小伄。舁者苦無狀,坐者心恒跳。……山花多奇姿,秋雲杳高妙。兢莊如木神,不敢恣意眺。欹危入村落,儘供山嫗笑。不知笑何爲,老夫靈府燒。……四大不自便,厭人安傻偢。”(468)詩寫因病登山,行動不便,只好把椅子綁作轎子擡着上山,一路摇擺顛簸,端坐如“木神”,不敢隨意眺望周邊的景致,以至貽笑於山裏老婦。其中“厭人安傻偢”句似説嫌厭村婦(取笑自己)静若木雞的傻樣,“傻偢”應指呆愣,即《廣韻》所訓“不仁”義。“傻”在其詩中也可單用,如卷十四《哭子詩》之十四:“總肖爾之詩,不顧人駭傻。”(540)其中“傻”謂“呆愣”,侯文正等(1985:308-309)指出:該句言傅山之子傅眉的畫與他的詩一樣總會把人驚呆,蓋謂傅眉詩畫皆奇特驚人。傅山爲山西太原人,其詩中“傻偢”“傻”之用表明,明清之際的晉語中“傻”“傻偢”皆可指呆愣。結合上舉張家口(屬晉語)、萊陽方言中“偢”亦可指“傻”來看,“傻偢”應爲同義複詞。
“傻俏”較早見於金代詞作。如王喆《全真集》卷四《刮鼓社》:“刮鼓社,這刮鼓本是仙家樂。見箇靈童,於中傻俏,自然能做作。長長把玉繩輝霍,金花一朵頭邊爍,便按定五方跳躍。早展起踏雲脚,早展起踏雲脚。”(《道藏》25/714C)馬鈺《神光燦·滿庭芳·贈濰州苗先生》:“休誇美妙。休誇年少。休誇惺惺傻俏。休要誇張,能運心機姦狡。”(《道藏》25/628C)例中“傻俏”皆謂聰明機靈。前例中“傻俏”用來形容隨音樂手舞足蹈的“靈童”;後例中它與“惺惺”近義並舉,其義即《集韻》所訓“輕慧”。“傻俏”還可指美好漂亮,如王喆《全真集》卷六《蘇幕遮》:“坈休顯貌,脉嬰兒,餧飼長令飽。定真元誠傻俏,似清風,明月玄中妙。”(《道藏》25/725C)又卷九《定定歌》:“娉婷女子投金礦,傻俏郎君入玉瓢。一則礦中栽寶樹,一唯瓢裏種芝苗。”(《道藏》25/737C)同卷《達達歌》:“二八佳人安手脚,六分公子下功夫。娉婷朱貌知金鑛,傻俏烏顔看玉壺。自飲自沽醒復醉,任歌任舞笑還愉。”(《道藏》25/738B)前例寫“真元(本性)”安定時如清風明月般美好的感受;後二例中“傻俏”皆與“娉婷”對舉,謂容顔美好漂亮。“傻俏”指“聰明機靈”和“美好漂亮”,在現代漢語方言中皆有保留。如楊獻平《蓮花谷及其特點——文化信仰、人際關係、生態環境、財産觀》:“人們篤信,住的地方好壞,與主人家族的平安禍福、貧窮豐裕,乃至時運命運,出的人傻俏(聰明)有着必然的關係。”(187)劉紹棠《小荷才露尖尖角》:“爹的心眼子多,娘的臉子傻俏,花碧蓮又各占爹娘一面。”(259)封成甫講述《忤兒石》:“五兒還没有趕牛鞭那麽高,就長得傻俏極了,一臉福相,村裏的人都説他長大了要發的。”(152)白先勇《玉卿嫂》:“這天她(旦角金燕飛)穿了一身的武打裝束,頭上兩管野雞毛戰抖抖地,一雙上挑的畫眉眼左顧右盼,好傻俏的模樣。”(22)首例作者楊獻平爲河北沙河人,句中他特意給“傻俏”括注“聰明”;後三例中的“傻俏”皆指漂亮、俊美,其中劉紹棠爲河北通縣(今北京通州)人,爲“荷花澱派”鄉土作家之一;封成甫所講《忤兒石》爲桂林山水的傳説,其用語應爲當地方言;白先勇爲白崇禧的長子,自小生活在桂林,句中“傻俏”有的選本作“俊俏”[11],作“傻俏”與前例桂林方言的用語相合,作“俊俏”疑爲編者臆改。由此看來,“傻俏”表示聰明機靈、美好漂亮之義,在沙河、通縣、桂林等方言中仍有使用。
綜上可知,“誜”所訓“枉”應爲“狂”的形訛;“誜”訓“妄言”與“”表“强事言語”實爲“狂”在“言語”上的具象表現;“傻”在金代詞作中多指縱放不羈,此義在後代韻書中或以“”表之;“傻”表呆愣愚笨,從宋初一直沿用至今;“偢”此義文獻用例未見,僅見於河北張家口及山東萊陽石河頭方言;“傻偢”連言表呆愣僅見於明清之際晉語籍文學家傅山的詩作;“傻俏”在金代詞作中多指機靈敏捷和俊美漂亮,此二義仍保留在河北沙河、北京通州、廣西桂林等方言中。
然“傻偢”表呆愣(不仁)與“傻俏”指“機靈(輕慧)”,其間有何關係呢?竊以爲此二義皆源於“狂”,是“狂”的詞義在不同方面的衍生發展。“狂”與瘋、癲一樣,本指心智不健全、頭腦失靈,由此引申自然可表“呆傻、無知”。同時,“狂”者在行爲上往往表現爲“縱放不羈、躁動不安”,即章太炎所謂“清狂縱動”,而漢語中“好動”又常與機靈(輕慧)聯繫在一起,如猴子總是跳動不止,人們便以“猴精”喻機靈頑皮者;相反,安静不動者則謂其呆板、不靈活,因而“傻俏”又可指機智靈活。正如前引王喆詞中欲令人静心修煉時便須將“傻猿兒”牢縛,而敘及“能做作”善表演的靈童時則謂之“傻俏”,這説明“傻俏”之表“輕慧”實由“狂”之縱放不羈義引申而來。“傻偢”“傻俏”在文獻中同時兼表“呆笨”與“機靈”(即《集韻》“傻俏”下所注“不仁,一曰輕慧”),這一方面表明《集韻》的釋義是有根據、有來源的,另一方面又證明前述“傻”爲“誜”的後起訛俗字、《切韻箋注》中“誜”下所訓“枉”當爲“狂”的形訛的説法應可信從。
五
值得注意的是,“耍”與“傻”同音,《四聲篇海》卷十五《而部》引《搜真玉鏡》:“耍,音傻。”(519)且搜輯“傻、傻俏、傻偢”實際用例的過程中,我們發現“傻”與“耍”在文獻中或以異文的形式出現。如金王喆《全真集》卷七《搗練子》:“猿騎馬,呈顛傻,難擒難捉怎生捨。”(《道藏》25/730C)這首詞又見於同書卷十三,其中“呈顛傻”作“逞顛耍”(《道藏》25/764B)。又卷七《前後各帶喝馬一聲》:“信任水雲遊,欣放靈猿傻。要去隨霞恣害風,乘良馬、穩坐香羅帕。”(《道藏》25/728C)同詞又載其《教化集》卷三,詞牌改題《黄鶴洞中仙》,例中“欣放靈猿傻”作“忺放靈猿耍”(《道藏》25/787A)。不難看出,同一人的同一詞作,同樣的語句,在用字上呈現出“傻”與“耍”之異。且類似的語境中,“耍”出現的頻率較“傻”要高得多。如金王喆《教化集》卷三馬鈺《黄鶴洞中仙·繼重陽韻》:“因遇出囂塵,終日常顛耍。狂舞狂歌任自然,無意馬。”(《道藏》25/787A)金馬鈺《洞玄金玉集》卷二《歌舞》:“小童引我閑歌舞,高士咍予放耍顛。勘破浮生當作戲,風狂裏面隱神仙。”(《道藏》25/568B)元彭致中《鳴鶴餘音》卷四楊真人《輥金丸》:“一更裏,擒意馬。猿猴兒,莫顛耍。大悟來,心地覺清涼,管自然都放下。”(《道藏》24/287C)明郭勛《雍熙樂府》卷四《點絳唇·亞聖樂道》:“牢鎖住心猿顛耍,緊拴住意馬咆哮。”(438)金王喆《全真集》卷十三《望蓬萊》:“未入道,休要執中迷。先且牢擒劣馬子,切須縛住耍猿兒。款款做修持。”(《道藏》25/761C)金馬鈺《洞玄金玉集》卷十《桃源憶故人·贈老姚先生》:“心猿意馬無令耍。真浄真清幽雅。”(《道藏》25/616B)又卷五《得遇吟》:“不縱馬兒顛,不放猿兒耍。心意自不高,人我自然下。”(《道藏》25/589A)金譚處端《雲水集》卷下《減字木蘭花》:“心顛意耍。難辨身中真共假。意耍心顛。招得全生罪孽愆。”(《道藏》25/863A)上舉八例中“耍”與前揭“傻”出現的語境大抵相同。
那麽,“傻”與“耍”誰更切於文意呢?前文已論,“顛傻”原作“顛誜”,爲近義連文,“傻”猶“狂”,指縱放不羈。且“傻”較“耍”出現要早,前者載於《廣韻》(1008年),後者較早見於南宋晁謙之紹興十八年(1148)校刻的《花間集》卷六後蜀顧敻《玉樓春》“良宵好事枉教休,無計那他狂耍婿”中(154)[12],字典韻書則要遲至《四聲篇海》《五音集韻》(1208年)中纔能見到[13]。上揭“傻”“耍”互見的文例皆見於明代刻本文獻,其時“耍”已非常流行,而“傻”又主要指“愚笨不慧”,其“縱放不羈”義已鮮有人知,故而其時韻書中又新造一“”字來記録此義。但從文獻用字看,“”並未流通開來。相反,時人更習用與“傻”同音的“耍”來表此義。這樣,一些原本用“傻”的詞句,便被改成了當時通行的“耍”,改而未盡,遂出現了上述王喆詞文中“傻”“耍”用字不一的現象。
這還可從北宋柳永詞中“耍”的異文得到證明。其《樂章集》卷下《仙吕調·促拍滿路花》:“鳳幃夜短,偏愛日高眠。起來貪顛耍,只恁殘却黛眉,不整花鈿。”薛瑞生校記引繆荃孫校云:“宋本‘顛俊’作‘顛耍’,疑應作‘傻’字而轉誤爲‘俊’也。”(201)檢明毛晉汲古閣刻《宋六十名家詞》正作“顛(俊)”(42)。北京圖書館藏清勞權抄本《樂章集》卷下作“顛耍”,地脚校記曰“耍刊俊”(425),意謂“耍”字刊本作“俊”。清萬樹《詞律》卷十二引作“顛俊”,並謂“二字誤”(247)。柳永詞中的“顛耍”異本或作“顛俊”,繆荃孫疑“俊”爲“傻”之誤,所疑是。首先,刻本中“俊”或誤作“儍”,如《四部叢刊初編》景上海涵芬樓藏黎氏景宋刊本《荀子》卷十九《大略》:“天下國有士,世有賢人。”(11)句中“(儍)”即“俊”的誤字,而“儍”通常爲“傻”的異體[14],説明“俊”或因形近而誤作“儍(傻)”。其次,“顛傻”爲近義複詞,謂無所拘束、自由散漫,詞中的“她”爲了貪圖這樣的生活狀態,即便“殘却黛眉、不整花鈿”也不在乎。最後,“耍”較晚出,柳永(約984年—約1053年)作該詞時,“耍”可能還未出現,其字原當作“傻”,“耍”應爲後人所改。同樣,前揭顧夐詞中“狂耍”的“耍”或亦本當作“傻”,“狂傻”義同“顛傻”,指狂放不羈。因此,柳永詞中的“顛耍”實當作“顛傻”,以往據“顛耍”對其作出的種種解釋,如羅竹風(1993:345)釋爲“戲鬧玩耍”,馬興容等(1996:679)解作“狂耍”,袁賓等(1997:73)釋爲“瘋鬧、戲耍”,陳忠(2000:150)注爲“没有節制的玩耍”,廖珣英(2007:125)解作“縱情玩耍”,謝桃坊等釋爲(2012:125)“玩耍”,等等,恐怕都是不准確的;唯王貴元、葉桂剛(1993:813)所作“放蕩,逍遥”之解,庶幾近是。
明白了“傻”多用“耍”來表示後,便不難理解爲何《廣韻》中特别標列的“傻俏”一詞,在文獻中僅出現5例,且都集中在金代王喆(4例)、馬鈺(1例)的詞中。原來,“傻俏”在宋金元明時期的文獻中有的已變形寫作“耍峭、耍俏、耍悄”了。如:
(1)宋王安石《寄李道人》:“李生富漢亦貧兒,人不知渠只我知。跳過六輪中耍峭,養成三界外愚癡。”(689)
(2)宋朱敦儒《樵歌》卷下《減字木蘭花》:“無人惜我。我自慇懃憐這箇。耍峭惺惺。不肯隨人獨自行。”(77)
(3)宋程正同《朝中措·題集閑教頭簇》:“少年不入利名場。花柳作家鄉。一片由甲口觜,幾多耍俏心腸。”(2648)[15]
(4)金馬鈺《漸悟集》卷下《青玉案·贈染和先生》:“無涯火院常籠罩。似醉夢,難分曉。賣弄惺惺非耍俏。争財競氣,戀妻男,筭到底,終須掉。”(《道藏》25/477B)
(5)金馬鈺《金玉集》卷一《樂人楊和之索》:“休向人前呈耍俏,好於性上認玲瓏。澄心遣慾靈明顯,得住蓬萊第一宫。”(《道藏》25/567B)
(6)明無名氏輯《樂府群珠》卷四佚名《普天樂·美色》:“他生的臉兒峥,龐兒正。諸余里耍俏,所事里聰明。忒可憎,没薄倖。”(270)[16]
(7)宋羅燁《醉翁談録》丙集卷二《三妓挾歧卿作詞》:“耆卿居京無暇日,遍遊妓館……耆卿一日經由豊條樓前……忽聞樓上有呼柳七官人之聲,仰視之,乃甲妓張師師。師耍(峭)而聰敏,酷喜填詞和曲。”(421)[17]
(8)宋延壽述《三時繫念儀範·勸人念佛》:“昔時耍悄紅顔,番成灰爐;今日荒凉白骨,變作泥堆。”(《卍續藏》128/140)[18]
上揭例中的“耍峭、耍俏、耍悄”顯爲同詞異寫。例(1)詩題中的“李道人”即李士寧,蓬州人,歐陽修稱他是一位不邪不正如東方朔般滑稽玩世的蜀地“狂士”[19];“六道”與“三界”,分别指衆生輪轉其中的天道、人道、阿修羅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和欲界、色界、無色界。詩中“耍峭”與“愚癡”對舉,應指聰明機靈,羅竹風(1991:781)解作“苛酷”,恐未確。其句實謂李士寧跳脱於俗間人們精敏機警、汲汲應世的“耍峭”,養成了世外狂人放縱無羈、逍遥自在的“愚癡”。例(2)中“耍峭”,鄧子勉《樵歌校注》(1998:295;據清王鵬運四印齋刻本爲底本)作“恧峭”,校謂“恧”《宛委别藏》本作“耍”,注言“恧”謂慚愧,“峭”指固執。其異文校勘取捨不當,所解自然不確。例中“耍峭惺惺”與前揭馬鈺詞中“(休誇)惺惺傻俏”,皆爲近義連文,“耍峭”應即“傻俏”。例(3)中的“由甲”與“耍俏”,吴熊和(2001:1633)分别解作“蟑螂”和“戲弄,調皮”;廖珣英(2007:550)釋“耍俏心腸”爲賣弄俊俏。所釋皆非是。“由甲”當爲“甴曱”的形訛,“甴曱”則是“劄”的會意俗字。P.2717《字寶》入聲“人劄,知角反,知訖反。甴曱,同上。”(《法藏》17/343B)“劄”又作“劄窒”“”,指愛頂撞人。《鉅宋廣韻·質韻》陟栗切:“,,愛觸忤人也。”(247)P.3155《雜抄》:“世上略有十种劄窒之事:見人著新衣,强問他色目,是一;……不執一文,强詶(酬)物价,是十。已上十事,並須削除。”(《法藏》22/51B—52A)宋趙叔向《肯綮録》“俚俗字義”條:“罵人曰(),音劄窒。”(2)“甴曱口觜”謂言語上愛衝撞人。與之相應,“耍俏心腸”則指心思機智靈敏。例(4)中“賣弄惺惺非耍俏”,句言世人生活在無邊的火宅中,如醉生夢死般毫無知覺,仍賣弄自己清醒明白,其實並不聰慧。例(5)“呈耍俏”句言不要在人前誇逞機靈,而當好好地將本性認識清楚。例(6)中“耍俏”,盧潤祥(1981:27)解作“容態風度輕盈美好”,馬大品(1989:338)釋爲“漂亮出衆”。兩家所解,義雖不誤,但從句式看,釋爲“機靈”似更妥。前兩句寫容顔俊美,後兩句言機靈聰明,謂其人不僅貌美,而且心靈。例(7)中“耍(峭)”,李劍國(2007:1494)謂“”是“峭”的俗寫,“耍峭”意同“耍俏”,即賣俏。其對“”的釋讀可從,但解“耍俏”作“賣俏”則不確。例中“耍俏”與“聰敏”前後相承,當指容貌漂亮美好。例(8)中“耍悄”同“耍俏”,用以修飾“紅顔”,其義顯爲俊美漂亮。不難發現,上揭8例中的“耍峭、耍俏、耍悄”(下文若無特别需要,徑以“耍俏”稱之),前6例指機靈聰明,後2例謂漂亮美好,其表義皆與“傻俏”同,説明“耍俏”即“傻俏”也。
金代詞作中又有“尖傻”,如王丹桂(馬鈺弟子)《金鼎一溪雲·骷髏喻》:“日日迷花酒,朝朝競氣財。偶然命盡掩泉臺。郊外曝遺骸。 任使甎敲棒打。不似從來尖傻。勸人早悟此因由。物外做真修。”(《道藏》25/482C)例謂人死後僅留下骸骨,即便用磚敲棒打,也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樣行動自如、逍遥自在了。句中“尖傻”似指一種無所拘束、悠遊自在的狀態。其義在宋元文獻中多用“尖耍”來表示。如:
(9)宋朱敦儒《樵歌》中《好事近》詞之六:“眼裏數閑人,只有釣翁蕭洒。已佩水仙空(宫)印,惡風波不怕。 此心那許世人知,名姓是虚假,一棹五湖三島,任船兒尖耍。”(62-63)
(10)宋楊無咎《逃禪詞·人月圓》詞之二:“月華燈影光相射。還是元宵也。綺羅如畫,笙歌遞響,無限風雅。 閙蛾斜插,輕衫乍試,閑趁尖耍,百年三萬六千夜,願長如今夜。”(658)
(11)宋法應集、元普惠續《禪宗頌古聯珠通集》卷三十引宋佛鑑懃語:“一人向陸地行船,一人向針鋒走馬。同時同日到長安,其中一箇最尖耍。”(《卍續藏》115/377)
前二例中“尖耍”,羅竹風(1988:1657)釋作“逍遥;遊蕩”,近是而不確;後例中“尖耍”,應也指“無所拘束、逍遥自在”。從詞義用法看,“尖傻”“尖耍”也屬同詞異寫。從上舉大量的“耍”用同“傻”的文獻實例不難看出,清人翟灝認爲“傻”即“俗言‘耍公子’、‘耍孩兒’之‘耍’也”,可謂正得其“實”。
還可留意的是,韓道昭在《五音集韻·馬韻》中對“尖耍”作了解釋:“耍,尖耍,俊利也。”(186)而韓氏在同時編成的《四聲篇海》中却僅在“耍”下注“音傻”,此則新增釋義“尖耍,俊利也”;明代韻書《新增詞林要韻》中“耍”却解作“戲”。前後兩種不同的釋義,代表了“耍”在不同時代的用法和表意,即宋金時期“耍”常以“尖耍”的形式出現,表示“俊利”;元明以後則多指“戲”,此義一直沿用至今[20]。聯繫宋金時“傻”多借“耍”表示、“尖耍”又作“尖傻”來看,韓氏所釋“俊利”應屬“尖傻”的表意。考“俊利”也作“?利”,主要指機智靈敏。如梁寶唱等集《大般涅槃經集解》卷四一:“此是浄土衆生,神根?利,智慧滋多,故七日之中,受持悉得。”(《大正藏》T37/P509C22—23)唐康駢《劇談録》卷上田膨郎偷玉枕:“有龍武二蕃將軍王敬宏,常蓄小僕,年甫十八九,神彩俊利,使之無往不届。”(26)《全唐文》卷八○一陸龜蒙《管城侯傳》:“(毛元)鋭爲人穎悟俊利,其方也如鑿,其圓也如規。”(8419)“俊利”之謂“機智靈敏”,與前揭“尖傻、尖耍”指“逍遥自在”,在語意上密切相關。因爲機敏之人,臨事每能靈活敏捷地應對,能圓能方,了無掛礙,即便在“針鋒上走馬”,亦能無所拘束,悠遊自在。構詞上,“尖”謂鋭、利,引申可指敏鋭、機靈、精明等[21],1931年的四川《南川縣志》對此有比較好的詮釋:“土語謂聰明爲尖,鋒尖則能入木,心尖則能入理。”[22]而“傻”指縱放無羈,無所拘束則靈活自如,故“傻”也可指機智靈敏,前揭“傻俏、耍俏”中的“傻、耍”即此義,這在四川話中也仍有使用,張慎儀《蜀方言》卷上:“輕慧曰傻。”(293)同時,“俏”可與“疾”“靈”近義連言作“疾俏”“靈俏”,表敏捷、靈巧義[23],故“尖傻、尖耍”與“傻俏、耍俏”之表機智靈敏,皆爲近義複詞。
文獻中又有“耍措”“峭措”“俏醋”諸詞,指姿態容儀美好。如宋祖慶集《拈八方珠玉集》卷上:“正覺云:一出一入,徐行款步,庠序威儀,風流耍措。互换誰分僧俗,禮義生於富足。”(《卍續藏》119/231)宋陳造《江湖長翁集》卷十五《歸歟老秋》:“霜後峰巒添峭措,波間鷗鷺劇風流。”(186)宋趙叔向《肯綮録·俚俗字義》:“好兒(皃)曰俏醋上音峭。”(2)“峭措”與“俏醋”當是同詞異寫,“耍措”與之義同,且後一詞素亦同,説明“耍”與“俏、峭”同義,都指美好漂亮。“耍”此義在廣州話中仍有使用,如木魚書《番寶香囊》:“人話林門二舍生來耍。”東莞話稱“美”爲“傻”,清宣統辛亥年《東莞縣志》:“美謂之傻。”[24]“耍”“傻”同音,且“傻”多借“耍”爲之,故“耍”之“美”義,實源於“傻”;而“俏”即俊美,故“傻俏”表漂亮美好,亦爲近義連文。
值得注意的是,“峭措”除表儀容美好外,還可指心智機敏。如宋道原纂《景德傳燈録》卷三十蘇溪和尚《牧護歌》:“外相猶似癡人,肚裏非常峭措。”(《大正藏》T51/P462C29—463A1)句中“峭措”與“癡”相對,顯指機靈。此例與前引例(3)中“幾多耍俏心腸”可比量齊觀,二句中“峭措”與“耍俏”皆謂機智靈巧,同時它們又都可指漂亮美好,這説明“心智機靈”與“儀容美好”緊密相關,即在人們看來,頭腦靈活、心智機敏爲內在的“美”,容顔漂亮屬外表的“好”,二者只是對“美好”的不同角度的認識。或許正因爲如此,“傻俏、耍俏”與“峭措”纔能同時兼表此二義,以至在缺乏明確的語境提示時,其在句中往往可作兩解,如上舉例(5)中“休向人前呈耍俏”的“耍俏”既可解作“容顔美好”,也可釋爲“機智聰明”,筆者解作後者主要是因爲類似的語境中馬鈺多用“惺惺”之故。
如前所論,“傻偢、傻俏”可表“呆愣愚笨”“機靈敏捷”“俊美漂亮”諸義。那麽作爲其前身的“誜誚”,其義又爲何呢?考慮到收載“誜誚”的《字寶》在編排上有“傍通列之如右(左)”(《英藏》10/168)的體例,所謂“傍通”是説並列的條目其音義往往相同或相近。檢S.6204《字寶》中居於“人誜誚所馬反,七笑反”左側者爲“面誚所馬(七笑)反”(《英藏》10/173)。由上述“傻俏、耍俏”可表俊美漂亮來看,疑“面誚”當作“面峭(俏)”,指容顔俊美。如P.2305《解座文匯抄》:“只趁事持誇窈窕,鬭豔争輝呈面峭。”(《法藏》11/173)句中“誇窈窕”與“呈面峭”對文,“面峭”顯指容顔漂亮。若此解不誣,而“誜誚”與“面誚”又屬“傍通”之例,則其義也當指美好漂亮。
綜上所述,宋金元明時期的文獻中,“傻”常借同音的“耍”來表示,故“傻俏”多作“耍俏”、“尖傻”每作“尖耍”,今人的校注多有不明其就理而致誤者。構詞上,“傻俏”“尖傻”皆爲近義複詞;表意上,“尖傻”指無所拘束、逍遥自在,“傻俏”表機靈敏捷、俊美漂亮,且三義密切相關。“誜誚”作爲“傻偢、傻俏”的前身,其在《字寶》中與“面誚”義近,也表“美好漂亮”。
六
上文我們結合敦煌文獻、傳世典籍和現代方言中的相關記述和實際用例,對“傻”的來源、詞義演變及相關的問題作了較爲詳盡的考察,發現:今天口語中常用的“傻”,實爲“誜”的後起訛俗字。據目前所見的材料,“誜”最早見於唐高宗儀鳳二年(677)增訂的箋注本《切韻》,其下所訓“枉”,當是“狂”的形訛。“誜”字從言訓“狂”,特指妄言强語,此義後用“”來記録。“誜”在敦煌文獻中又用於“顛誜”與“誜誚”中,分别表示“縱放不羈”和“漂亮美好”的意思,此二義後來皆用“傻”來表示。宋代韻書字典中,“傻”都用在“傻俏”和“傻偢”中,指“不仁”與“輕慧”;從宋至清的文獻用例看,所謂“不仁”指呆笨,由“傻”“傻偢”表示;而“輕慧”指機靈,用“傻俏”表示,這兩種意思都由“誜”的“狂”義衍生發展而來。同時,“傻俏”還可指容顔俊美,此義與其“機靈”義緊密相關。構詞上,“傻偢”“傻俏”皆爲近義複詞。宋金時期的文獻中,“傻”多用同音的“耍”來表示,故“傻俏”又作“耍俏”。
探討“傻”的來源及其詞義演變的過程中,筆者有兩點深切的感觸:一、字形的訛變分化與詞義的衍生發展,是同步進行且表裏如一的,追尋其發生的歷程是考索新字、新詞及新義出現的根本途徑。如從“誜”到“”與“傻”,既體現了字形上“誜”所從“夋”變作“”的形訛過程,又展示了詞義上“誜”由“狂”義衍生出“妄言强語”及“呆笨、機靈、俊美”諸義的情形,並通過在字形上施用不同的形旁來標示其意義類屬,即用“”表妄言强語,而以“傻”指呆笨、機靈、俊美。二、研究某一詞語的具體含義,不能僅憑韻書字典中記載的訓釋,而應從大量實際的文例中歸納其具體的詞義,兩者參互驗證,由此得出的結論纔會比較接近語言的事實。
本文已發表於《汉语史学报》第十七辑,上海教育出版社,2017年9月,122—1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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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1 《〈菉斐軒詞林要韻〉的作者》,《北平晨報學園》4月1日。
* 拙文寫作過程中曾得到汪維輝教授、梁春勝博士、高天霞博士後的寶貴意見,謹致謝忱。
[1] 本文援引文獻皆於引文後括注頁碼,其版本信息參文末所附徵引書目。
[2] 文中“與葰同”原作“與葰傻同”,衍一“傻”字,此據文意删;“《廣韻》‘傻’云‘强事言語’”的“傻”,宋刊本作“”,此據校改。
[3] “《英藏》10/147”指《英藏敦煌文獻(漢文佛經以外部分)》第10册第147頁。本文引用敦煌文獻格式皆仿此,相關簡稱及其版本信息參文末所附徵引書目。
[4] “《道藏》25/629B”指《正統道藏》第25册第629頁中欄。本文引用《正統道藏》的格式皆仿此。
[5] 此例引自梁春勝《楷書異體俗體部件例字表》(未刊稿),“折葼”的釋義也承其教示。
[6] 汪維輝教授審讀拙文後指出:“第三人稱代詞他(它)也是由歌戈韻轉入麻韻之例,不過時代稍晚。口語中的常用詞往往保留古音,形成‘例外音變’。”詳細的論述參本輯所載汪維輝、秋谷裕幸《漢語第三人稱代詞的現狀和歷史》一文的2.1.3小節。
[7] 其中“顛”,原書用字不一:原文作“癲”,顔注作“顛”。今依顔注統一作“顛”。
[8] 《詞林要韻》,又名《詞林韻釋》,此書不著撰人,或以爲是宋元時所編。後趙蔭棠撰文考證,認爲該書爲明代陳鐸編撰,應可信從。具體的討論及介紹參趙蔭棠《〈菉斐軒詞韻〉時代考(1)》《〈菉斐軒詞林要韻〉的作者(2)》《〈菉斐軒詞林要韻〉的作者》三文及曹祝兵《〈詞林韻釋〉研究》第1-3頁。
[9] 句中“()”,《四部叢刊初編》景烏程許氏藏明刊本《誠意伯文集》卷十四作“”;何鏜編校《誠意伯文集》卷十四(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374頁)作“設”,皆“()”的誤字。
[10]《四部叢刊初編》景上海涵芬樓藏明刊本《宛陵先生集》卷四八作“”,爲“傻”字異寫。
[11] “傻俏”,《白先勇自選集》第22頁作“俊俏”。
[12] “耍”字在文獻中最早見於唐范攄《雲谿友議》卷中《澧陽讌》條所載李宣古《杜司空席上賦》詩:“能歌姹女顔如玉,解飲蕭郎眼似刀。争奈夜深拋耍令,舞來按去使人勞。”(23)然其書現存最早爲《四部叢刊續編》景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藏明刊本,其中“耍”反映的只是當時的用字實況,不能據以説明“耍”字唐代已見。
[13] [金]韓道昭《四聲篇海》《五音集韻》的編成時間,據寧忌浮先生考訂爲金泰和八年(1208),參其著《校訂〈五音集韻〉》,第5頁。
[14] [清]吴任臣《字彙補·人部》:“儍,沙上聲,與傻同。”(463)
[15] 唐圭璋《全宋詞》輯自元劉應存《新編事文類聚翰墨大全》壬集卷十六(據中國科學院圖書館藏元刊初印本)
[16] “諸余里”的“余”,原書如此。
[17] 篇題“三妓挾歧卿作詞”的“歧”,原書如此。
[18] “《卍續藏》128/140”指《卍續藏經》第128册第140頁。下仿此。
[19] 《歐陽修全集》卷九《贈李士寧》:“蜀狂士寧者,不邪亦不正。混世使人疑,詭譎非一行。平生不把筆,對酒時歌詠,初如不著意,語出多奇勁。傾財解人難,去不道名姓。金錢買酒醉高樓,明月空床眠不醒。一身四海即爲家,獨行萬里聊乘興。既不採藥賣城市,又不點石化黄金。進不干公卿,退不隱山林。與之游者,但愛其人,而莫識其術,安知其心?吾聞有道之士,游心太虚,逍遥出入,常與道俱。故能入火不熱,入水不濡。嘗聞其語,而未見其人也,豈斯人之徒歟?不然言不純師,行不純德,而滑稽玩世,其東方朔之流乎!”(142)
[20] “耍”無論在宋金時表“尖耍,俊利”,還是在元明迄今指“戲”,其音皆讀shuǎ,無甚變化。而“傻”在《廣韻》中有上、去二音,讀沙瓦切(shuǎ)、所化切(shuà),屬生紐馬、禡韻二等合口;後其去聲的讀音漸漸消失,上聲的讀音也發生了變化。其變化的端倪在元代周德清泰定元年(1324)成書的《中原音韻》中已有所體現,該書卷上“家麻”韻上聲中,“傻傻俏,不仁”與“洒”並列於同一小韻,而“耍”則獨立爲一小韻,編於上聲之末(32)。説明“傻”表呆笨義與“耍”的讀音已有别。這種區别在明程明善《嘯餘譜》卷十所載《中州音韻》(明王文璧編撰,初刻於1499-1503年間)“家麻”韻上聲“傻(傷雅切)”與“耍(霜馬切)”(518)的反切中體現得更明確,即“傻”的韻母已從原來的合口變成開口、改讀“shǎ”了,而“耍”則仍讀合口的“shuǎ”。自此以後,“傻”與“耍”讀音上的開、合之别便一直延續至今。但據許寶華、宫田一郎(1999:3950),在今天的贛語、粵語中,“耍”也有讀開口的。
[21] 參羅竹風(1988:1656)“尖”條義項⑧。
[22] 參許寶華、宫田一郎(1999:1872)“尖”條義項21。又,承博士后高天霞告知:今河西走廊武威、張掖等地方言中形容孩子聰明也説“尖”,如:這個娃娃尖得很(這個孩子很聰明)。
[23] 羅竹風(1991:300/ 1993:758)分别釋“疾俏”爲“動作輕快靈活”、“靈俏”爲 “靈活機敏”。
[24] 參許寶華、宫田一郎(1999:3950/6605)“耍”條義項12、“傻”條義項②。
本文收稿日期为2019年10月10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0年6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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