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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寧:由海昏侯墓竹簡本《詩》說“寉”字
在 2020/8/19 9:31:50 发布


由海昏侯墓竹简本《诗》说“寉”字

 

(首发)

王宁

枣庄广播电视台

 

“寉”字,从字形结构上看是从宀从隹,这个字形《说文》、《玉篇》、《广韵》等书里都没有,在其他唐宋时期的韵书、字书里有这个字,《刊谬补缺切韵·入声·二沃》里写作“”(音胡沃反),注云:“高。从宀非。”认为这个字是从“冖”而非从“宀”。可就在同韵里的“?”、“??”、“??”等字所从的“隺”统统被写作从宀从隹的“寉”形,其中前二字还与“”同音胡沃反,[1]显然是把“”、“寉”当成“隺”了;《龙龛手鉴·宀部》:“寉,胡沃反。高也。又音峻。”二者对照,亦可证“”即“寉”亦即“隺”。只是“又音峻”还需要进一步讨论(见下)。

在《集韵》中就复杂了,其《入声十·十九铎》:“寉(曷各切),鸟飞高也。”又音忽郭切,训同;在《入声九·二沃》云:“隺(胡沃切):《说文》:‘高至也。从隹上欲出。’引《易》曰:‘夫乾隺然。’”又《入声九·四觉》云:“隺(克角切):隺然,心志高也。”似乎是认为“寉”、“隺”不同字,音义皆不同。可从读音上说,“寉”的曷各切是见纽铎部字,忽郭切是晓纽铎部字,“隺”的胡沃切是匣纽沃部字,克角切是溪紐沃部字(其所言两个“隺然”为一,则此二音当是一音之转),他们都是牙音,而且铎、沃二部是旁转叠韵关系,他们的读音是相近的。最直接的证据就是“鹤”字,它或作“鸖”、“鶮”(并见《正字通·鸟部》),分别是从“隺”(匣纽沃部)、“霍”(晓纽铎部)、“高”(见纽宵部。从高声字多入沃部,如“熇”、“镐”、“翯”、“滈”等)得声,可见《集韵》“寉”、“隺”的读音实是同一读音的分化。

从含义上说,《说文》:“(隺),高至也。从隹上欲出冂。《易》曰:‘夫乾隺然。’”注音“胡沃切”,《广韵·入声·沃韵》:“隺(胡沃切):髙也。”所谓“高”、“鸟飞高”都是从《说文》“高至”引申出来的意思,因其字从也。《切韵》里认为这个字是从“冖”,显然是指《说文》所说的“冂”——这些都足证在后世韵书、字书中是以“寉”、“隺”同字的,《集韵》刻意给它们作分别并不可靠。

问题在于,“寉”这个字甲骨文中就有,卜辞言“王狩寉”(合33384),写作“”,从宀从隹,姚孝遂先生指出“为地名”,[2]用为地名则无义可说;林义光先生在《文源》中认为这个字就是“隺”,释云:“按(隺)古作(隺尊彝戊)。从隹在宀下,即之古文。鹤,玩好之鸟,故在屋下。 ”[3]林先生的看法,从《集韵》《龙龛手鉴》看是对的,可从《说文》所载小篆字形看明显有问题,“隺”是从冂从隹,不是在宀下。可惜我们也找不到“隺”字明晰的来源,但是“寉”字也见于金文,春秋早期的陈生寉鼎写作从宀从隹(《集成》2468),《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之释文中释作《说文》的“隺”,[4] 用为人名,也无义可说。不过事情可能不是这样的,因为现在又有了新线索。

《毛诗·大雅·棫朴》:“追琢其相”,海昏侯墓出土的竹简本《诗》(下简称“海昏简本”)作“隹谷其相”,[5]相当于“追”的字是从玉寉声,这也足证“寉”这个字不是“隺”的或体或俗体,《集韵》《龙龛手鉴》注音、释义均误。“追琢”也就是“敦琢”,《毛诗·大雅·行苇》的“敦弓”,海昏简本均作“追弓”,是其证。“敦”又即“彫(琱、雕)”的音转,《毛诗·行苇》:“敦弓既坚”,《正义》:“‘敦’与‘彫’古今字之异。”又《周颂·有客》:“敦琢其旅”,《正义》:“‘敦’、‘雕’古今字。”

所以“隹”这个字形就是“追琢”之“追”的本字或后起专字,在后世字书中也写作“??”或“??”,《集韵·平声二·十五灰》:“追、??:治玉也。或从玉。”《古今韵会举要》卷四《平声上·十灰》:“追,治玉也。《诗》:‘追琢其章。’注:‘追,雕也。金曰雕,玉曰琢。’引《周礼·工师》:‘掌追衡笄。’则‘追’亦治玉。《集韵》或作‘??’,通作‘敦’,《诗》:‘敦琢其旅’。”《正字通·玉部》:“??,都灰切,音堆。治玉。与‘追’通。《诗·大雅》:‘追琢其章’,义同。”又云:“??,同??。”盖以其义为“治玉”,故改从“玉”,如“琱”、“琢”然。“隹”当即“??”的或体,它出现较早,其从“寉”声,则“寉”的读音当与“追”相同或相近。

由古文字“宀”、“广”、“厂”作为偏旁时常通用的情况推测,“寉”疑即《说文》中的“?”字,此字先秦文字中也有,战国时秦文字中有以下字:[6]

    

是从厂或广,隼声。张家山汉简《奏谳书》中这个字屡见,用为人名,都写作从广隼声的“”形,[7]即“?”字,《篇海·广部》:“?,音虽。屋邪也。”[8]《字汇·广部》:“?,苏回切,音虽。屋邪。”《康熙字典·寅集下·广部》云:“?:《海篇》:‘音雖。屋邪。’○按《说文》《玉篇》诸书无‘?’字,音义近‘?’,当是‘?’字之讹。”从出土文献来看,作“?”应该是对的,并非是讹字,“?”是省形,因为从厂、从广常无别,所以也隶定作“?”;后又或作“?”、“??”(并见《集韵》)才是讹字,所从的“??”、“阜”当是“隹”、“隼”之讹。就作为声符来说,“隹”、“隼”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说文》:“?,屋从上倾下也。从广隹声。”唐人注音“都回切”,和“堆”音同,《篇海》《字汇》等训“?”为“屋邪”,当是从“屋从上倾下”引申来的。《集韵·平声二·十五灰》:“堆、?:聚土。或作?。”是以“?”、“?”、“堆”同字。怀疑“?”本是在房下或屋中堆积物品的意思,是堆积之“堆”的本字,《说文》之训是把它当作了倾颓之“颓”之本字,明代的张自烈就是这么看的,他在《正字通·广部》里说:“?,都灰切,音堆。《说文》:‘屋从上倾下也。’俗作‘颓’。”《龙龛手鉴·广部》里,把“?”、“?”分成两个字,云“?,度回反。小坠地也”、“?,音虽。屋邪也。”其释“?”之“小坠地”的“小”当是“下”之误,释行均认为“?”是《说文》的“?”,而把“?”当成了音近的“隤”字,《说文》:“隤,下队(坠)也”,是其义,可他这种分别法恐怕也不可靠。

所以,感觉《说文》训“?”为“屋从上倾下”,未必合其本义,《集韵》认为是“堆”的或体可能是对的,后人假聚土义的“堆”字为之,这个字形就不再使用了。而“堆”、“追”又同端纽微部字,古书里即有通假的例子,[9]“堆”的或体也写作“垖”、“塠”,那么“追琢”之“追”的专字从玉?声自然也属于合理,其读为敦琢之“敦”也没有什么障碍。

这样也可以明白《龙龛手鉴》为什么在“寉”下说“又音峻”,释行均给“?”的注音是“音虽”,古音是心纽微部字,与“峻”是同心纽双声、微文对转相近;另外“敦”、“峻”同文部,舌齿音相转也相近,说明“寉”字“音峻”的读音就是从“?(?)”音转来的。

春秋晚期的蔡侯纽钟、镈上有个写作从穴从隹的字作“”(《集成》210.1211217-222),此字除去重文符号=,是从穴从隹,隶定作“”,此字郭沫若先生释“隺”,林洁明先生释“窎”,[10]铭文称“=豫政”,《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释文从郭说释为“隺”。[11]首先说这个字释“隺”大概不对,如果释“窎”,音与“琱”相近(同端纽幽部)。其次,古文字中作为偏旁的“宀”和“穴”常互用,比如“寍”字从宀,楚简文字则从穴;“竈”字从穴,楚简文字则从宀;“竆”字从穴,楚简文字里或从穴或从宀无别,[12]故疑此字可能是“寉”的或体。上面说过,“追”、“敦”、“琱”音近可通,段玉裁于《说文》“谆”字下注云:“《方言》曰:‘谆,辠也。’又曰:‘宋鲁凡相恶谓之谆憎。’此则‘敦’字之假借。”是古书中“敦”、“谆”是通假字,由此推之,蔡侯纽钟上多次出现的“=豫政”可能当读为“谆谆豫政”,“谆谆”古书习见,又作“訰訰”、“忳忳”等,是诚恳或忠谨之貌。

要之,“寉”、“?”、“?”、“?”本一字之分化,它可能是堆积之“堆”的本字;海昏简《诗·棫朴》的“隹”是从玉寉声,即“追琢”之“追”的后起专字,后世书或作“??”或“??”。

另外,海昏简本的“隹谷”的“谷”假借为“琢”,怀疑属于误读而造成的通假。牙音见纽字的“谷”和舌头音字通假非此一例,《周易·井卦·九二》“井谷射鲋”,马王堆帛书本“谷”作“渎”,[13]“渎”是舌头音的定纽屋部字。可注意的是出土文献中“谷”、“浴”通用的例子很常见,[14]是以“浴”为川谷之“谷”的专字,字形与沐浴之“浴”同形,沐浴之“浴”是舌头音的余纽屋部字。看看上博简《周易·井卦·九二》“谷”正是写作“浴”(简44),[15]汉代人以沐浴之“浴”读之,便可通假作“渎”。所以,很可能是海昏简本的底本也是写作“浴”的,即沐浴之“浴”,是余纽字,端、余旁纽双声相近,故可与“琢”(端纽屋部)通假,抄手误以此“浴”即川谷之“谷”字而写作“谷”。海昏简本《诗》中的“隹谷(浴)”即“追(??)琢”,与“敦琢”、“琱琢”是同一词之分化。

这种是由读法不同造成的通假的一种情况,海昏简本《诗》中可能还有由误读造成写错字的情况,如海昏简本《会(桧)国·匪风》第二章:“匪风票(漂)兮,匪居(车)漏兮”,其中的“漏”字《毛诗》作“嘌”,与“匪风飘兮”的“飘”同宵部为韵,而作“漏”(来纽侯部)不韵,且文意也不大好解释。如果释文无误的话,怀疑海昏简本的底本是作“瀌”(帮纽宵部),与“嘌”(滂纽宵部)音近,抄手误读作“漉”而写作“漏”,“漏”、“漉”同来纽双声、侯屋对转叠韵音近。

 

 

 



[1] []王仁煦撰,[]长孙讷言注:《刊谬补缺切韵》,《续修四库全书》第25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81页。

[2] 于省吾主编,姚孝遂按语编撰:《甲骨文字诂林》第二册,中华书局1999年,1684页。

[3] 林义光:《文源》,中西书局2012年,258页。

[4]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中华书局2007年,第二册1240页。在该册《铭文说明》中依形隶定作“寉”,见1647页,盖以“隺”、“寉”同字。

[5] 朱凤瀚:《西汉海昏侯刘贺墓出土竹简〈诗〉初探》,《文物》2020年第6期第63-72页。下引海昏简本《诗》均出此文,不另出注。

[6] 字形选自徐在国、程燕:《战国文字字形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1317页。

[7] 字形可参看张守中:《张家山汉简文字编》,文物出版社2012年,258页。

[8] 此指[]韩孝彦、韩道昭撰,[]释文儒、思远、文通删补:《成化丁亥重刊改并五音类聚四声篇海》,《续修四库全书》第22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305页。

[9] 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会典》,齐鲁书社1989年,498页【堆与追】条。

[10] 周法高主编:《金文诂林》,香港中文大学1975年,4816页。

[11] 《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228页、230页、238页、240页、242页、244页、248页。

[12] 字形参滕壬生:《楚系简帛文字编》(增订本),湖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682页、702-703页。

[13] 马王堆帛书《周易经传》,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第三册,中华书局2014年,21页。

[14] 白於蓝:《简帛古书通假字大系》,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668页“浴与谷”条。

[15] 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56页。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0年8月17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0年8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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