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使用IE9以上版本或非IE内核的浏览器。IE浏览器请取消兼容性设置,非IE内核浏览器也无需使用兼容模式。
您当前的位置:首页学者文库详细文章 背景色:
字体大小:放大 缩小 原始字体
王寧:據出土秦楚文字說《方言》之“逳”字
在 2020/8/31 21:56:19 发布

據出土秦楚文字說《方言》之“逳”字

 

(首發)

王寧

棗莊廣播電視台

 

陳侃理先生在《文物》2020年第6期上發表了《西漢海昏侯劉賀墓出土〈論語〉“曾晳言志”簡初釋》一文,[1]陳先生根據海昏侯劉賀墓中出土的《論語·先進》篇“浴乎沂”作“容乎近”,認為“‘容乎近’,讀為‘頌乎沂’,指在沂水岸邊朗誦”,將曾皙所說的“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解釋為“從在水邊壇上諷誦求雨之辭,大雨應禱而至,於是祭祀饋饗,構成了完整的雩禮過程”。陳先生的釋讀也有學者表示出不同的意見,最近在微信裡讀到吳銘先生《因海昏侯簡談〈論語〉“浴乎沂”一節》一文,[2]根據《廣雅·釋詁一》裡“逳,行也”的解釋,認為“此‘浴’讀作‘逳’,不過漢人習慣書做‘浴’,這或許與雖有遊玩之‘遊’字卻仍常書做‘游’差不多。‘浴乎沂’不過是徜徉於沂水之畔罷了。‘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是一個去、至、返的完整過程。”吳先生還在文後附錄了自己博士論文《廣雅新證》中《〈廣雅〉“逳,行也”新證》一文,[3]將“逳”與“育”、“毓”、“?”、“浴”、“裕”、“鋊”、“容”等字通假,來解釋“逳”的“轉”、“行”義。

筆者這裡暫不想評價陳、吳兩位先生對《先進》此節解釋的正誤是非,只是感覺吳先生對“逳”的解釋較迂曲,對故訓多所否定而證據羸弱。要說《先進》裡的“浴”或“容”是“逳”的通假字,從音近通假的角度上說不是沒可能,可從實際情況看,從谷聲之字彼此通假的現象極多,“浴”、“容”通假很正常,而“育”與谷聲字通假的情況實在是太罕見;漢代《論語》有齊、魯、古三家,他們傳本的異文一定很多,這是一定的,海昏侯墓出土簡本作“容”就是實際的例子,可好像還沒有哪家把《先進》的“浴”解釋成“行”、“轉”意的;同時,吳先生說“逳”字“漢人習慣書做‘浴’”,如果說先秦和秦文獻中有“逳”的實際用例,這麼說還不算鑿空,可就目前傳世和出土的先秦和秦代文獻看,都沒發現有“逳”字,自然也不見有實際的用例,那麼說“漢人習慣書做‘浴’”從何談起呢?所以說《先進》的“浴”是“逳”的通假字,實在感覺有點不穩妥。最主要的是,“逳”這個字很可能是個被誤讀的字,並不是讀音“育”(余六切)。

“逳”這個字,《說文》中不收,出土文獻裡也見不到,最早所見的傳世典籍就是東漢揚雄的《方言》十二:

“逭、逳,轉也。逭、逳,步也。”

此後的字書、韻書如《廣雅·釋詁一》裡說“逳,行也”,《玉篇》:“迶,轉也,行也”,《廣韻·入聲·屋韻》:“逳:步也,轉也,行也”,都是從《方言》訓“步也”、“轉也”而來無疑。此後字書、韻書裡的訓釋,基本上也都是取自《方言》和《廣雅》,輾轉傳抄,實別無所據,吳先生在文中也說:

“王、錢二氏引《方言》以證《廣雅》,錢繹《方言箋疏》引《廣雅》《玉篇》《廣韻》以證《方言》,然皆無可申說,亦未能提出用例。《漢語大字典》亦然。華學誠《揚雄方言校釋匯證》於‘逳’下僅著‘文獻未詳’四字。翻檢古籍與實物文獻,確實不見‘逳’字,但‘育’用爲位移動詞之例其實仍可覓得。”

實際情況也確實是典籍中沒有用“逳”字表示“步”、“行”、“轉”這些意思的,這個字除了保留在字書、韻書裡,其它典籍裡不見實際使用,吳先生從古書讀“育”,然舉的例子都很牽強,比如說陸機《贈弟士龍》“慷慨逝言感,徘徊居情育”,本來李善注訓“育”為“生”意思已經完足,吳先生則必要讀為“逳”從《方言》《廣雅》訓“行”“轉”“步”義,實不可通講,其他解釋多如此類。

揚雄作《方言》,和《爾雅》《說文》等書是不完全相同的,他記錄各地的方言俗語,很多詞語他並不知道正字該怎麼寫,只是選取一些音同或音近的字來記音,再加以解釋,讓讀者知道有這種說法罷了,並不一定是說這個字本身就是這個意思,所以解釋《方言》裡的字、詞需要因聲為訓,尤其不能摳字眼,那往往會鑽到牛角尖裡。可無論是典籍中還是現在的方言中,都沒有以“逳”或“育”音字來表示“步”、“行”、“轉”這類意思的,王念孫是一代訓詁大師,博覽群書,精通語言,對各詞語之間的關係極為敏感,可他在解釋《廣雅》“逭、逳,行也”時,也只是引了《方言》:

“逭、逳者,《方言》:‘逭、逳,轉也’、‘逭、逳,步也’,皆謂行也。”[4]

別的書證和實證也舉不出來。錢繹解釋《方言》“逭、逳,轉也。逭、逳,步也”兩條是這麼說的:

“《廣雅》:‘逭、逳,轉也。’《玉篇》《廣韻》並同。《楚辭·天問》云:‘斡維焉繫’,王逸注:‘斡,轉也。’斡一作筦。《漢書·賈誼傳》云:‘斡棄周鼎’,如淳注:‘斡,轉也。’《匡謬正俗》云:‘斡,《聲類》及《字林》並音管。’《淮南·時則訓》云:‘員而不垸’,高誘注:‘垸,轉也。’逭、斡、垸聲義並同。《廣雅》:‘步、轉、逭、逳,行也。’《玉篇》:‘逭,步也。??,古文逭。’‘逳,行也。’《廣韻》:‘逭,步也’、‘逳,步也。’《說文》:‘逭,逃也。’或從兆從雚作‘??’。《緇衣篇》引《太甲》曰:‘不可以逭’,鄭注:‘逭,逃也。’義亦相近也。”[6]

從這段解釋來看,錢繹也找不到“逭”在典籍中的實際用為“轉”義的例子,而以音近的“斡”、“垸”等字釋之,是因聲求義為訓,訓為“轉”的“逳”無釋;至於訓為“步”義的“逭”、“逳”,只引了一些字書、韻書的解釋,實際用例也找不到,能找到的只有《緇衣》引《太甲》裡的“逭”,而這個“逭”是訓“逃”而非“步”或“行”義。當然,這種情況可能也說明不了什麼,因為《方言》裡只是用字記音,它裡面的好多字(詞)義典籍中不見實際使用的極多,並非是僅“逭”、“逳”二字。

要說“逳”是“行”義,《廣雅·釋詁一》裡就有音近的字:“流、由、逳,行也”,“流”是來紐幽部字,“由”是餘紐幽部字,“逳”音“育”,是餘紐覺部字,幽、覺二部是嚴格的陰入對轉關係,所以可以說“流”、“由”、“逳”是音近的字,“由”、“逳”二字尤其相近;“流”也有“轉”意,如《周禮·考工記·匠人》鄭注:“大曲則流轉”,孫詒讓《正義》:“流轉,謂回旋也。”胡吉宣先生於《玉篇》“逳”字下云:

“《彳部》:‘??,行不住。’??之言續,故為行不住。此逳為轉、為行,蓋亦行不止意。《說文》:‘??,讀若育’,則??、逳亦同也。”[7]

另外,“遊”、“游”與“逳”也是同餘紐雙聲、幽覺對轉引進的字,“遊”、“游”也有“行”的意思。所以說“逳”字雖不見典籍的實際用例,但可能是“流”、“由”、“??”、“遊”之類字的音轉,也不是說不過去。

可情況恐怕不是这样的,因為可能是後人把“逳”讀錯了音,它不該讀若“育”,而應該讀丑列切,它是“徹”字的或體。這個問題,可以根據出土文獻裡的文字資料來解釋。先來看看戰國時期出土文獻資料中一些“徹”的字形:[8]

秦文字形中間的部分、楚文字形左旁的部分,在小篆中都演變為“育”形,這個也不用多解釋,所以《說文》裡的解釋就是:

“徹,通也。从彳从攴从育。??,古文徹。”段注:“蓋合三字會意。攵之、而養育之、而行之,則無不通矣。”

許慎到段玉裁都認為“徹”是由彳、育、攴三部分構成,這從小篆字形來說沒問題;從楚文字上看,那個所謂“育”的部分是由吕、?(??)兩部分構成的“微信图片_20200823165726.png”,徐在國先生認為“所從‘吕’、‘?’二旁都是聲符。”[9]从《說文》的注音看,“?”有三個讀音:讀若“導”、讀若“沾”、讀若“誓”,段注:“三年導服之‘導’古語蓋讀如‘澹’,故今文變爲‘禫’字,是其音不與凡‘導’同也。”馬敘倫先生《說文解字六書疏證》卷五裡已經指出“?”即“簟”,“導”、“沾”是一聲之轉,《方言》五裡又說“簟,自關而西謂之簟,或謂之?。”“?”、“誓”音近,[10]說是也。《方言》五:

“簟,宋魏之間謂之笙,或謂之籧?。自關而西謂之簟,或謂之?。其粗者謂之籧篨。自關而東或謂之篕棪。”

“?(??)”就是“簟”的本字,是竹席的象形,其音“導”、“沾”是同一音的轉變,“誓”則當是“?”的記音,應該屬於“同義換讀”,即“?”在古代也被讀為“?”,意思是一樣的。而從吕從?的字形很可能該分析為從?吕聲,它可能是“席”的或體,“吕”是來紐魚部字,“席”是邪紐鐸部字,魚、鐸二部是嚴格的陰入對轉關係,所以“席”可從吕聲。不過從吕聲的角度看,它更有可能是籧?、籧篨的“籧”的本字,《說文》:“籧篨,粗竹席也。”蓋古人稱粗竹席急言之曰“籧”,緩言之則曰“籧?”、“籧篨”。“籧”從吕聲音强魚切(群紐魚部),正如“莒”、“筥”從呂聲讀居許切(見紐魚部)也。楚簡文字從籧從又的“徹”字,就是《儀禮·士冠禮》“徹筮席”、《禮記·曲禮上》“客徹重席”的“徹席”,撤去席之意,是個會意字,引申出“去也”、“除也”等義。[11]

至於秦文字“徹”的中間部分,是小篆“徹”中間的“育”形的來源,它明顯不該是“育”,那個字應該是由“屮(艸)”或“个(竹)”、“吕”、“月(肉)”三部分構成,其中“吕”、“月”的部分應該是從月(肉)呂聲,即“膂”的或體,據《說文》“膂”的本字是“呂”,云:“呂,脊骨也。象形。……膂,篆文呂从肉从旅。”《龍龕手鑒·肉部》:“膂,音呂,脊膂也。??,舊藏作。同上。”是“膂”或作“??”,正是從月(肉)呂聲。那麼,這個字是從艸或竹膂聲,或許是“莒”或“筥”的或體,也寫作“??”,在“徹”字上當是“籧”的通假,《禮記·月令》:“季春之月,具曲植籧筐。”鄭注:“(籧)亦作筥,養蠶器也。”此正“籧”、“筥”通用之證。蓋秦人是以“筥”為“籧”,也是指竹席,其“徹”字表示的意思和楚文字是一樣的。

最主要的是上博三《周易》簡32中的那個字形:

這個字形分析起來應該是從辵從籧,相當於傳本《周易》的“曳”,上博簡原整理者濮茅左先生釋“遏”,[12]從字形上看不準確,釋“”是對的,[12]它所從的“微信图片_20200823165726.png(籧)”是“QQ图片20200824210634.png”的省形,在古文字中從彳與從辵常無別,整個字就是“徹”的或體,“曳”是喻紐月部字,與“徹”是旁紐雙聲、同月部疊韻,音近可通。

前面說過,“徹”字裡“籧”的部分在小篆裡已經演變為“育”形,那麼這個字形在秦漢間隸定該怎麼寫呢?筆者認為它只能被隸定為“逳”。也就是說,《方言》裡的“逳”字應該是“徹”的異體字,這種寫法從先秦到漢代一直就有,只是被當做俗體,典籍中不用而被揚雄拿來用了而已。《方言》三:“班、徹,列也”,裡面有“徹”字,這也不奇怪,同一篇書裡的同一個字寫成不同的形體,在出土文獻裡已經是司空見慣的現象,《方言》裡“徹”字有兩種寫法也屬於此類,大概揚雄為了突出其“步”、“轉”義故意用了個從“辵”的字形。那麼,“逳”就不應該讀“育”音,就像“徹”不能說從“育”聲是一個道理。

由此筆者認為,《方言》裡說的應該是“逭、逳(徹),轉也。逭、逳(徹),步也”,“步”就是“行”(《說文》:“步,行也”),故到了《廣雅·釋詁一》裡,把“步”、“轉”、“逭”、“徹”都釋為“行”。可問題在於,在古書裡也見不到有“逭”、“徹”用為“行”、“轉”義的例子,就像見於《尚書》的“逭”字,《說文》裡也有這個字,可即便是博學如王念孫、錢繹也舉不出“逭”用為“行”、“轉”義的例子來,這可有點奇怪,可也不是不能解釋。

先把《廣雅·釋詁一》裡與本文論述相關的字之釋義列如下:

“躔、逝、步、轉、帶、貫、逭、逳(徹),行也。”

在《廣韻·入聲·薛韻》裡,“徹”有兩種讀音,直列切和丑列切,前者古音是定紐月部,後者是透紐月部,《說文》的注音也是丑列切,即透紐月部。只要把上面這些字的古讀音列出來,就會明白很多事情:

帶:端紐月部

徹:透紐月部,又定紐月部

逝:禪紐月部

逭:匣紐元部

貫:見紐元部

轉:端紐元部

躔:定紐元部

這樣一對比就會明白,“帶”、“徹”、“逝”都是舌音月部字,與“轉”、“躔”是聲紐相同或相近、月元對轉,自然都是音近的字;“逭”、“貫”匣見滂紐雙聲、同元部疊韻,也是音近的字。

其中“逭”《爾雅·釋言》、《說文》都是訓“逃也”,不是“步”或“行”義,也沒有“轉”義。方言裡卻有此類的說法,現在魯南地區棗莊一帶的方言裡,把人或事的“行”與“不行”稱為“管”或“不管”,比如說“這麼幹不管”,就是這麼幹不行;“這個人工作真管”,“真管”就是“真行”;求某人辦事,某人答應了會說“管”,就是“行”或“可以”;如果不答應就說“不管”,就是“不行”或“不可以”,其用義與河南和膠東、膠南方言裡的“中”的相同。這個“行”是施行、用行之“行”,《說文》:“用,可施行也”,古人稱可行為“用”,不可行為“不用”,“管”、“不管”也是這個意思。這個“行”義的“管”應該就是“逭”,《方言音義》裡說“逭音換,亦音管”,說明“逭”也讀“管”。《方言》裡訓“逭”為“步”,很可能是揚雄本來就會錯了義,他知道有些方言裡“逭”是“行”義,可他沒弄明白這個“行”和步行、行動之“行”有區別,而云“步”,就是“行”,反而《廣雅》裡直接訓“行”更準確些。

《方言》十二訓“逭”為“轉也”、十三訓“周也”,“轉”、“周”的意思差不多,故後或“周轉”連用成詞,《東觀漢記》所謂“令車周轉出入”(《御覽》卷494引)是也。古書裡找不到用“逭”為“轉”義的例子,錢繹《箋疏》指出古書裡“斡”、“垸”皆訓“轉也”,“逭、斡、垸聲義並同”,因聲為訓,顯然是對的,可他對同訓“轉”的“逳”字沒作任何解釋,他應該是找不到什麼證據。《方言》十三又云:“譴、喘,轉也。”郭璞注:“譴、喘猶宛轉也。”錢繹《箋疏》:

“《廣雅》:‘譴、喘,轉也。’《荀子·臣道篇》云:‘喘而言,臑而動’,楊倞注:‘喘,微言也。臑,微動也。’《勸學篇》作‘端而言’,楊倞注:‘端讀為喘,喘,微言也。’是宛轉之意也。”[13]

錢繹只解釋了“喘”,也沒解釋“譴”字,因為古書裡找不到此類的書證,可看看“譴”字古音在溪紐元部就知道,它和“逭”、“斡”、“垸”等字都是音近的字,應該是同一詞的不同寫法。而“喘”、“端”和“傳”、“轉”也是音近的字,宛轉義的“喘”應該和後來鳴囀的“囀”的意思差不多的,《集韻·去聲八·三十三線》:“囀,聲轉也”,聲音宛轉為“囀”也。

另外具有“轉”義的字如“還”(匣紐元部),也與“逭”、“谴”音近。“還”字古訓“返(反)”、訓“回”、訓“便旋”、訓“轉”,[14]而“還”、“逭”古音同匣紐元部,讀音略同。所以《方言》裡“逭”、“譴”有“轉”、“周”之訓,都是揚雄選用音同或音近的字記音,因為方言裡有說“行”、“轉”、“周”義的詞語如“逭”、如“譴”者,就用這個字來記錄了,不是說“逭”、“譴”字本義就是這些意思。

“徹”字古書裡也沒用為“行”和“轉”義的例子,當是相同的情況,它只是個記音詞。“徹”和“帶”音近,《方言》十三:“帶,行也。”錢繹《箋疏》云:

“《廣雅》:‘帶,行也。’王氏懷祖云:‘帶’當讀為‘遰’,《說文》:‘遰,去也。’《夏小正》:‘九月,遰鴻雁’,《傳》云:‘遰,往也。’‘去’、‘往’皆行也。《史記·屈原傳》:‘鳳漂漂其高遰兮’,《漢書》作‘逝’,‘逝’亦行也。鄭氏《易》‘大有,明辨遰也’,陸績作‘逝’,‘帶’、‘遰’、‘逝’古聲並相近。”[15]

由此而言,“徹”只不過是和“帶”、“遰”、“逝”記錄的是同一個意思的詞,都音近義同。另外,《說文》:“躔,踐也”,就是踐行義,“徹”、“躔”也音近,故訓“步”或“行”。

同時,“徹”與“展”、“轉”是透端旁紐雙聲、月元對轉而音近的字,“展”、“轉”義同(《說文》:“展,轉也”);又《楚辭·離騷》:“邅吾道夫崑崙”,王注:“邅,轉也。楚人名轉曰邅。”“徹”、“邅”同定紐雙聲、月元對轉相近。這應該是某些方言裡有語陽聲韻的“展”、“轉”、“邅”若入聲韻的“徹”者,揚雄就用“徹”這麼記錄下來,所以“徹”也有了“轉”義。

這個“轉”義的“徹”可能就是後世所謂的“折”,“折”本屈曲之義,在先秦兩漢典籍裡見不到用為“轉”義的例子,只能是方言俗語如此,它很可能就是“展”、“轉”等字讀入聲而音轉來的說法,只是後人用“折”來記錄之,故也用為折返、折旋、周旋之類的意思。如《欽定儀禮義疏》卷四十七《禮節圖三》釋“徹小斂奠圖”云:

“案人行轉折皆折旋,折旋者方,惟自南折返於北者則周旋,周旋者圜。此徹者,由尸東而北、又折而西、又折而南,此皆當方折,楊圖作周旋者誤。”[16]

今北方方言曰“他走到半道兒又折回來”,即轉回來的意思。蓋揚雄曰“徹”,後人曰“折”,應該是一個詞。到了《廣雅》裡就與“步”、“轉”、“帶”、“躔”這些字同訓“行也”了。《廣雅》裡這個“徹”也寫作“逳”,就足以說明是張揖直接從《方言》裡抄來的,並非別有所據。

前面說過,《方言》裡記錄詞語的字,很多在傳世典籍裡並不見實用,比如“轉”義的“逭”、“谴”,“行(步)”義的“逭”,因為人們的書寫習慣不用這些字,而是用一些常見常用的字,如“轉”義的“還”、“斡”、“垸”、“旋”等,所以不論是王念孫還是錢繹都舉不出“逭”、“谴”這些字在典籍中“行”、“轉”義的實際用例來,在《方言》中這種字還很多。

“逳(徹)”字的情況就更奇特,揚雄用它記錄了“步(行)”、“轉”義的詞,可人們習慣用“躔”、“逝”、“遰”、“展”、“轉”、“邅”、“折”之類這些“行”、“轉”義比較顯豁的字,“徹”字自然也不會被用為此類義項了。它又被誤讀為從“育”聲,無論是古書還是實際方言裡,都沒有“育”聲字用為“行”、“轉”義的,就更不可能有實際用例。只能根據古人語言推知揚雄用“逭”、“譴”、“徹”、“喘”記錄“步(行)”、“轉”義的詞是有根據的,是因聲記詞,與其字義沒有必然的聯繫。

准上,《方言》裡的“逳”當是“徹”的或體,音“育”是後人的誤讀,它自然也不能與“育”、“浴”、“容”等字相比附來解釋,那無異於郢書燕說,用來解釋《論語·先進》中的“浴”更覺不可靠。

 

 



[1] 陳侃理:《西漢海昏侯劉賀墓出土〈論語〉曾晳言志簡初釋》,《文物》2020年第6期。

[2] 吳銘:《因海昏侯簡談〈論語〉浴乎沂一節》,吴铭训诂札记微信公眾號2020-8-13https://mp.weixin.qq.com/s/ZexjaarZ6k3Y_G-IKnXe8A

[3] 又見吳銘:《廣雅新證》,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76月,460-464頁。

[4] 王念孫:《廣雅疏證》,中華書局1983年,15頁。

[6] 錢繹:《方言箋疏》,《續修四庫全書》第19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689頁。

[7] 胡吉宣:《玉篇校釋》第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2090頁。

[8] 字形選自徐在國、程燕:《戰國文字字形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427頁。

[9] 徐在國:《釋楚簡及相關的字》,《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五輯,348頁。

[10] 馬敘倫:《說文解字六書疏證》第二冊,上海書店1985年,第五卷第11-12頁。

[11] 宗福邦等:《故訓匯纂》,商務印書館2003年,766頁。

[12]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179頁。

[12] 徐在國、李零、陳惠玲、侯乃峰、季旭昇、丁四新等先生都以此說。見丁四新《楚竹簡與漢帛書〈周易〉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99頁注②。

[13] 錢繹:《方言箋疏》,《續修四庫全書》第193冊,709頁。

[14] 《故訓匯纂》,2315頁。

[15] 《方言箋疏》,《續修四庫全書》第193冊,714頁。

[16] 《欽定儀禮義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7冊,台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654頁。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0年8月27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0年8月31日

点击下载附件: 2112王寧:據出土秦楚文字說《方言》之“逳”字.docx

下载次数:35

分享到:
学者评论

Copyright 2008-2018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版权所有 沪ICP备10035774号 地址:复旦大学光华楼西主楼27楼 邮编:200433 

 感谢上海屹超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提供技术支持 

總訪問量:4477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