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拾《四告》之三讀札二則
王寧
棗莊廣播電視台
一、“滿”爲胡公說
清華簡拾《四告》的第三告是一位叫“??(滿)”的人祝禱神靈時的禱辭,整理者認爲:
“曾孫滿,即周穆王,姬姓,名滿,又稱穆天子,周昭王之子,西周第五位君主。”[1]
從該篇告辭來看,這篇是告誡“勿慆于非彝、野德”,其中最主要的是“野德”,根據文中的敘述可知,所謂“野德”就是喜歡在外漫遊娛樂的行爲。《左傳·桓公二年》孔穎達《正義》說:
“德者,得也。謂內得于心,外得于物。在心爲德,施之爲行。德是行之未發者也,而德在于心,不可聞見,故聖王設法以外物表之。”
古人認爲“德”是在某種思想支配下作出的行爲,古人考察一個人的思想,是通過觀察其外在的言行來實現,所以“德”也可以看作是一種行爲表現,故古人“德行”連言。“德”有好有壞,故好的有“彝德”、“明德”、“聖德”等,壞的有“昏德”、“亂德”、“穢德”等,《四告》中說的“野德”,就是喜歡遊樂而在都城之外漫遊的不良行爲。在野的行爲包括不僅包括漫遊、田獵,也包括宴飲,《墨子·非樂上》引《武觀》曰:“啟乃淫溢康樂,野于飲食,將將銘莧磬以力,湛濁于酒,渝食于野”,就是這種情況。
周穆王好漫遊,這一點古書記載很多,和本文說的“野德”非常吻合,所以整理者認爲是這個“滿”是周穆王滿不是沒有理由,但是如果看看《四告》裡面說的內容,就知道這個“滿”不能是王。《四告》裡說(釋文用寬式):
“爰茲【31】用??告,毋興慆朕心于常任,余安在辟司以崇懿德,用乂庶艱,以恪夙夜股肱王身,以氒辟【32】心,以型先任之辟事先王。【33】”[2]
其中“常任”與“先任”爲對,“常任”應該是目前在任的官員,類似今天說的“現任”;“先任”應該是以前在此任職的官員,類似今天說的“前任”。同時還說要“夙夜股肱王身”、“型先任之辟事先王”,就是希望能崇尚美善之德來輔佐王,就象前任服事先王那樣。又說:
“余小子未得德之行,余畏作文王羞,用克自諶,諶懿朕【34】心之在茲服。【35】”[3]
他說“在茲服”,就是“在服”,《詩·大雅·蕩》:“曾是在位,曾是在服”,毛傳:“服,服政事也。”孔疏:“《釋詁》云:‘服,事也。’且‘在服’與‘在位’對文,故知服政事,謂非徒備官,又委任之也。”“服”就是服事天子的官職,可知“在茲服”就是在此職位上的意思,這不是說王位。這種口吻,絕不像是王說的話,而完全是一位大臣的語言。故而這位滿的身份當是朝中某位官員,而不是王,那麼要說這位是穆王滿就不合適。
從通篇文意來看,這是一位名滿的大臣,看到時王“慆于非彝、野德”、“不秉懿德,茲好野”、“不得德之閒,不知言之初終,唯野”,就王不循常法、不堅持美德,就喜歡在外野遊,故而憂心忡忡,所以向神靈(或祖先)禱告,希望神靈能“保光朕身之氒緒,用敢懋逖之不祥,野心懋則不獲茲彝。拜手稽首,尚安寧在服司,”大概意思就是祈求神靈能保佑自己所繼承的事業,努力地遠離不祥,在職位上安穩地作下去。這麼看來,說“滿”是周穆王滿的問題是很大的。
從時代上看,這篇告辭中提到的周先王只有文王、武王,後面也只說“余畏作文王羞”、“弗乏文王若彝德”,連武王都沒說,武王之後的王更無提及,懷疑此篇製作的歷史背景應該不會晚於成王時期,告辭裡面的“王”可能是指成王。
周朝在成王、康王時期據說天下大治,史稱“成康之隆”或“成康之治”,董仲舒說“至於成康之隆,囹圄空虛四十餘年”(《漢書·董仲舒傳》),賀邵勸孫皓說“願陛下遠考前事,近鑒世變,豐基彊本,割情從道,則成康之治興,聖祖之祚隆矣”(《三國志·吳志·賀邵傳》),總之古人認爲成、康時期是西周最好的時候,如果說文王、武王是周人心目中的聖王的話,那麼成王、康王就是周人心目中的明王。但是成王似乎是個喜歡田遊耽樂的王,這裡有個證據就是周公作《無逸》這件事。《史記·魯周公世家》云:
“周公歸,恐成王壯,治有所淫佚,乃作《多士》,作《毋逸》。”
其中《毋逸》就是《無逸》。司馬遷的意思是說周公恐怕成王長大了治國“有所淫佚”,所以作了《多士》《無逸》這兩篇書,提前給成王打預防針,這個看法恐怕也未必對。古人對王進行勸諫、箴誡,一般都是在王出了問題之後才有,如果王無問題,這麼長篇大論、喋喋不休的勸諫之辭是很不合理的。
看看《無逸》裡面的話,通篇都是在不斷地勸告成王不要逸樂,裡面舉了一些殷周先王的例子,特別說“文王不敢盤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盤于游田”就是《四告》本篇中所說的“野德”。下面又說:
“繼自今嗣王,則其無淫于觀、于逸、于遊、于田,以萬民惟正之供。無皇曰:‘今日耽樂。’乃非民攸訓,非天攸若,時人丕則有愆。”
周公這話恐怕不是憑空說的,很可能就是成王喜歡觀、逸、遊、田,這些自然也屬於“野德”,周公才這麼規勸。後世書裡沒有說成王貪於逸樂什麼的,這個非常容易理解,成王是周人心目中的明王,明王怎麼會有逸樂之事?即便是有,也得爲明王和先王諱,說不得。如果這樣來看的話,正好可以和本篇告辭的情況相契合。從這方面來說,文中的“滿”很可能就是成王時期的某位大臣。
在成王時期名“滿”的大臣,在史書裡能看到的只有一位,就是陳胡公滿。《史記·陳杞世家》云:
“陳胡公滿者,虞帝舜之後也。昔舜爲庶人時,堯妻之二女,居于媯汭,其後因爲氏姓,姓媯氏。舜已崩,傳禹天下,而舜子商均爲封國。夏后之時,或失或續。至于周武王克殷紂,乃復求舜後,得媯滿,封之於陳,以奉帝舜祀,是爲胡公。”
《索隱》云:“夏代猶封虞思、虞遂是也。遏父爲周陶正。遏父,遂之後。陶正,官名。生滿。”認爲虞閼父是夏代虞國國君虞思、虞遂之後,胡公滿是虞閼父之子。《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裡記載陳人自己說:
“昔虞閼父爲周陶正,以服事我先王。我先王賴其利器用也,與其神明之後也,庸以元女大姬,配胡公而封之陳,以備三恪,則我周之自出,至于今是賴。”
杜預注:“元女,武王之長女。胡公,閼父之子滿也。”這裡面說的“我先王”當是指周武王,“元女大姬”是周武王的長女。胡公滿從身份上來說是周武王的女婿,在輩分上來說和成王是同輩,那麼成王有野德他能看到並擔憂,也是很合理的了。
根據《左傳》的記載,陳胡公的父親虞閼父早就在周當官,是陶正,受到周武王的賞識,把大女兒嫁給他的兒子胡公滿,封在陳國,說明虞閼父、胡公滿父子曾經在周王室供職。胡公滿受封陳國之後,也未必就是專門在陳國當國君,周代許多有封國的諸侯仍然會繼續在周王室當官,爲王室服務,周公旦、召公奭等同姓諸侯如此,即便異姓諸侯也如此,如微子啟、微中衍爲殷后封在宋國,但是他們不稱“宋公”,第一個稱宋公的是微中衍的兒子宋公稽,可見微子啟、微中衍兄弟也沒去就封,而是在周王室服務的。那麼就不能排除胡公滿受封陳國之後仍在周王室爲官的可能。他是在看到周成王喜歡遊觀田樂,非常擔憂,所以才祝告了這一番話。無論是從時代還是從身份上來看,都要比周穆王滿合理。
二、后羿故事說
《四告》第三告的祝告辭開始一段說(釋文用款式):
於(嗚)虎(乎)哀哉,我周玟=(文王)珷(武王)克敬于天,明德威義(儀),不淫于非彝,隹(唯)邦遺老【26】利(黎)民,是龏(恭)氒明井(型),智(知)氒若不(否),用克龏(恭)皇天,達(撻)殷受大命。獄訟亡(無)得瞻顧,慆于非彝,心好埜(野),用【27】告三神:勿恤哉!燮懿朕心,母(毋)慆于非彝、埜(野)德,野德多不歸氒吉。封豕不才(在)服,遠?(往)遊彗(習)不則【28】,捷之彗(習),不石(度)茲事,淫于非彝、侃(愆)德,好獸(守)??(足)不則,剝達(撻)氒家。【29】[4]
這段文字在簡27“撻殷受大命”以前是追述先王文、武的功業和明德威儀,可此下卻語氣突然轉變,開始說“獄訟亡(無)得瞻顧,慆于非彝,心好野”云云,都是些不好的德行,是祝告者滿引用了一個古代的事例,來說明“野德”造成的危害,這顯然不能是說文、武的事情。可在“獄訟亡得瞻顧”之前,又沒有行爲人,讓人很莫名。
總之第三告的告辭十分不好理解,究其原因,感覺此篇有多處被抄手抄脫或抄錯的文字,馬楠女士就于“達殷受大命”下注云“疑有闕文”,[5]這個懷疑是有道理的。不過筆者認爲這裡并沒有闕文,而是抄手抄錯了行。其中簡27-28說“用告三神”到“野德多不歸氒吉”數句,很可能是被抄錯了簡,它原來的位置當是接在“達(撻)殷受大命”之下的,是抄手抄到“達殷受大命”之後看錯了簡,從“獄訟亡得瞻顧”抄下去了,等抄到“心好埜”的時候才發現前面抄脫了文字,就臨時把漏抄的那部分補抄在了“心好野”下面,然後再繼續往下抄。准此,調整一下,重新斷句,這段的文字本來可能是:
於(嗚)虎(乎)哀哉!我周玟=(文王)珷(武王)克敬于天,明德威義(儀),不淫于非彝,隹(唯)邦遺老利(黎)民,是龏(恭)氒明井(型),智(知)氒若不(否),用克龏(恭)皇天,達(撻)殷受大命,[用告三神:“勿恤哉!燮懿朕心,母(毋)慆于非彝、埜(野)德。”野德多不歸氒吉],獄訟亡(無)得瞻顧,慆于非彝,心好埜(野)。封豕不才(在)服,遠?(往)遊,彗(?)不則捷之。彗(?)不石(度)茲事,淫于非彝、侃(愆)德,好獸(狩),??(足)不則剝達(撻)氒家。
這樣調整后,文從字順,語義連貫,也沒有闕文。從“嗚呼哀哉”到“毋慆于非彝、野德”一段,是追述先王文、武秉持明德威儀而滅了殷商,向三神祝告表決心,讓神靈不要擔心,希望神靈能和美自己的心智,不要沉迷于非彝、野德。
那麼從“野德多不歸厥吉”以下一段是說誰的故事呢?它裏面說到一個很有名的名字就是“封豕”,再結合本篇所說的“野德”的情況來看,這段很可能是追述后羿“不脩民事,而淫于原獸”(《左傳·襄公四年》)最後被滅家的故事,因爲抄手倉促抄錯了簡文,所以前後的文意銜接不上,也導致了其中的不少文句無法正確理解。
文中有個很關鍵的字,就是整理者釋爲“彗”讀爲“習”的字,筆者在後面打“?”號,是覺得這個釋讀很可能是有問題的,其字寫作“”(簡28)或“”(簡29),這個字應當釋爲“彗”讀爲“羿”,此處“彗”當是讀于歲切,是匣紐月部字,“羿”是疑紐質部,二字旁紐雙聲、月質旁轉疊韻,讀音相近。[6]就是后羿。另外整理者所釋“捷”的字應當讀爲翦滅之“翦”。《四告》的這段文字應該是:
“[野德多不歸氒吉],獄訟亡得瞻顧,慆于非彝,心好野。封豕不在服,遠往遊,羿不則翦之。羿不度茲事,淫于非彝、侃(愆)德,好獸(狩),足(浞)不則剝達(撻)氒家。”
如果是這樣,那麼這裡面的事情就可能獲得解釋。《左傳·昭公二十八年》載叔向說:
“昔有仍氏生女,黰黑而甚美,光可以鑒,名曰玄妻,樂正後夔取之,生伯封,實有豕心,貪惏無饜,忿纇無期,謂之‘封豕’,有窮後羿滅之,夔是以不祀。”
這裡面的“封豕”就是“封豨”,《淮南子·本經訓》說羿“禽封豨于桑林”,就是同一個故事的分化。后羿是古傳里第一個貪圖野游田獵而亡國的國君,這個事情在《左傳·襄公四年》裏明確記載著,魏絳說(其說當是根據《夏訓》):
“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遷于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脩民事,而淫于原獸,棄武羅、伯困、熊髡、尨圉而用寒浞。寒浞,伯明氏之讒子弟也,伯明后寒棄之,夷羿收之,信而使之,以爲己相。浞行媚于內,而施賂于外,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樹之詐慝,以取其國家,外內咸服。羿猶不悛,將歸自田,家眾殺而亨之,以食其子,其子不忍食諸,死于窮門。靡奔有鬲氏,浞因羿室,生澆及豷,恃其讒慝詐偽而不德于民,使澆用師,滅斟灌及斟尋氏,處澆于過,處豷于戈。靡自有鬲氏,收二國之燼以滅浞而立少康。少康滅澆于過,后杼滅豷于戈,有窮由是遂亡,失人故也。”
大概就是說后羿不管人民,不修國政,依仗他善射,只喜歡田獵;又拋棄了忠心的大臣而任用寒浞,寒浞趁機竊奪了有窮的國政,指使羿的家臣殺了羿和他的兩個兒子,霸佔了羿的妻室,生了澆和豷。魏絳又引《虞人之箴》說:
“在帝夷羿,冒于原獸,忘其國恤,而思其麀牡。”
也是說此事。那麼對照“野德多不歸氒吉”以下的那段文字,裏面的一些不大好理解的內容就比較容易解釋了。
《四告》說“野德多不歸氒吉,獄訟亡得瞻顧,慆于非彝,心好野”,是滿接著先王告三神“毋慆于非彝、野德”中的“野德”往下說開去,先評論了一下“野德”的壞處,在羿的故事上也就相當于魏絳說的羿“恃其射也,不脩民事,而淫于原獸”、“冒于原獸,忘其國恤,而思其麀牡”,最終沒有好下場,所謂“不歸厥吉”。
“封豕不在服,遠往遊,羿不則翦之”,是說封豕不肯臣服于朝廷,到很遠的地方去漫游,羿以至於翦滅了他,就是羿滅伯封或射封豨的故事。“不則”一詞,馬楠女士認爲:
“王氏(引之)所指出的‘丕則’、‘否則’猶云‘於是’的文例其實都存在遞進關係,相當於‘甚至’、‘乃至’。”
這個理解應該是對的。網友心包認爲“不則” 是固定搭配,見於《尚書·康誥》、《尚書·無逸》作“丕則”。[7]大概“不則”即《尚書》中常見的“否則”或“丕則”,其意猶今言“以至於”。下面說“羿不度茲事,淫于非彝、侃(愆)德,好獸(狩),足(浞)不則剝達(撻)氒家”,就是說羿不考慮封豕滅亡的原因,不接受教訓,自己反而也沉溺於不循法度的錯誤德行,喜好狩獵,寒浞以至於殘害了他的家室。《楚辭·離騷》說:
“羿淫遊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豬)。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
正與簡文的內容相符合。《玉燭寶典》卷一引《歸藏·鄭母經》云:“借(昔)者起〈浞〉射羿而賊其家,久有其孥”,說的都是一樣的事情。這是滿引用封豕好遠游而被后羿剪滅、后羿又盤于遊田而被寒浞滅家這兩個故事來說“野德”的害處,放在這裡是很合適的。
總之,感覺只有這樣調整和釋讀,《四告》之三的前面部分文字才可得以比較合理的解釋。
[1] 黃德寬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拾)》,中西書局2020年,121頁。
[2]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拾)》,120頁。
[3] 同注[2]。
[4] 同注[2]。
[5] 馬楠:《清華簡〈四告〉穆王部分試說》,漢語史研究的材料、方法與學術史觀國際學術研討會(第二屆)論文,南京大学汉语史研究所2020年11月22日。下引馬女士說均出此文,不另注。
[6] 此據《漢字古音表稿》所擬古音。見郭錫良編著,雷瑭洵校訂:《漢字古音表稿》,中華書局2020年,105頁、147頁。殷煥先、董紹克《實用音韻學》(齊魯書社1990年)之《三十韻部同韻字表》中,“羿”列疑紐脂部,“彗”(于歲切)列匣紐質部,二字則是疑匣旁紐雙聲、脂質對轉疊韻,讀音尤近。見該書236頁、239頁。
[7] 《清華十〈四告〉初讀》,簡帛網-簡帛論壇。111#發言,發表於 2020-12-2. http://www.bsm.org.cn/foru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2624&extra=&page=12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1年1月18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1年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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