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拾《四告》之二讀札
(首發)
王寧
棗莊廣播電視台
清華簡拾《四告》的第二篇與魯公伯禽有關,下面為了便於表述,暫且稱之為《禽告》。這篇也非常難讀,感覺主要是裡面有些釋字、句讀有問題,有些詞語、文句得不到準確合理的解釋,所以讓人讀起來覺得很晦澀難懂。這裡將筆者在習讀此篇時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寫出來,主要是對個別字、詞和文句的解釋,冀對理解此篇略有小助。此中說法均不敢必,不當之處請方家指正。
整理者在《說明》中介紹此篇云:
“是伯禽父受封,赴魯前夕,告丕顯帝賓任、明典、司義的告辭。”[1]
此篇是伯禽封魯之前作的告辭沒什麼問題,只是說“告丕顯帝賓任、明典、司義”就感覺有點不大對頭,整理者云:
“賓任,動賓結構,與明典、司義並列,皆為官名。”[2]
這是把“賓任”、“明典”、“司義”當成了三個“帝”的官名,大概也認為是神靈吧,但是除了“司義”可以看作是《周禮·秋官司寇》中的官名“司儀”外,古書裡見不到有“賓任”、“明典”這樣的官名,而且這樣讀下去,感覺通篇的文意模糊而且難以理解,不僅伯禽祭祀的對象模糊,連禱辭內容到底要表達個什麼意思都不好弄明白。
筆者認為要理解《禽告》這篇,最主要的就是開頭一段,如果這一段得不到正確解釋,那麼後面的告辭總是讀不懂。《禽告》開始一段文字,根據整理者的釋文是這樣的:
曾孫禽父拜手稽首,敢用一丁(脯)白豚,先用(芳)鬯,遍卲(昭)??(祷)(任),俞告不(丕)?(顯)帝(賓)壬(任)、明典、司義(儀),……[3]
在斷句方面,整理者於“司義”後加逗號,是以文意連下,而從整體看,到“明典司義”應該是一段,主要是交代祝禱者、祝禱的對象和內容等,從下面的“者魯大神”開始應該是正式祝禱的禱辭,所以“義”後當加句號。程浩先生斷讀為:
曾孫禽父拜手稽首,敢用一丁脯白豚,先用芳鬯,遍昭禱任、俞。告丕顯帝賓壬(任)名典司義(儀)。[4]
程先生認為:
“‘任’與‘俞’都是伯禽禱告的對象,否則又怎可稱‘遍昭禱’呢?第二段與第三段開頭的‘帝賓任’與‘爾俞’,就是伯禽‘遍昭禱’的物件,而這兩段話也分別為對‘功’與‘俞’的禱告之辭。”
程先生的斷讀和理解比整理者要好,不過感覺這裡面還是有問題。
“”字當即帛書《周易》之“根(艮)”、“欽(咸)”二卦的“”字,用为“輔頰舌”之“輔”的專字。[5]這裡讀“脯”恐非,當讀“父”,與《四告》簡1之“父羊”、“父豕”(均合文)之“父”同,表示雄性,此當是為與上文“禽父”之“父”避複而異形。“父白豚”即公白豚。
“”字出土文獻中習見,主要用為“聘”,[6]《說文》:“聘,訪也。”段注:“按《女部》曰:‘娉,問也’,二字義略同。”《廣韻·去聲·勁韻》:“聘,聘問也,訪也。”此字即“聘”之或體,以其為訪問義故從“口”。金文及傳世典籍中多見“秬鬯”、“鬱鬯”,不見“芳鬯”之說,故讀“芳”存疑。“先用聘鬯”疑是先以鬯祼祭以問神,使來歆享。
伯禽祭祀的對象,程浩先生認為是“任”、“俞”,竊意亦有可商。此句疑當讀為“遍昭禱任俞,告丕顯帝”,中間不點斷讀成一句作“遍昭禱任俞告丕顯帝”也可。“丕顯帝”才是祭祀禱告的對象,“帝”即上帝,“丕顯”是對上帝的修飾語,此句說的是伯禽將“任俞”遍昭禱告於上帝。這種情況,在殷墟卜辭中即有,冀小軍先生在《說甲骨金文中表祈禱義的??——兼談??字在金文車飾名稱匯總的用法》一文中即舉了兩條卜辭:
(6)貞:??婦好于父乙。合2634
(7)甲戌卜,賓貞,禦婦好于父囗。粹1228
冀先生指出:
“‘??婦好’與‘禦婦好’辭例相仿,應是爲婦好禱祭的意思。古書中的禱字也有這樣的用法。如《論語·述而》:‘禱爾于上下神祇’,意即爲你禱于上下神祇,與(6)辭文例相似。”[7]
“遍昭禱任俞,告丕顯帝”两句簡單點說就是為任俞祝禱以告於帝,或者說是向上帝為任俞禱告的意思,和卜辭“禱婦好于父乙”的情況類似,那麼,“任俞”應該是與伯禽同為生人而非是祭祀禱告的對象,祭祀禱告的對象是“帝”,下文所說的“者魯大神”就是指上帝,和“任俞”無關。
“任”整理者認為“指先任”,[8]《四告》的第三篇裡有“尚任”(簡32)和“先任”(簡33),目前能見到的傳世先秦兩漢典籍中沒這樣的詞語,整理者也沒有為這兩個詞作解釋,從告辭的文意上看應該比較明白,“尚任”整理者讀為“常任”,[9]無釋。按“尚”疑當讀為“當”,“當任”猶後言之“現任”、“在職”,指正在職位的現任官員;“先任”猶言“前任”,是指已經離職或者去世的前任官員,[10]放在文中是說得通的。那麼這裡的“任”也應該是類似的意思。
“俞”是理解《禽告》的一個非常關鍵的字,其寫法比較特別,在篇中凡兩見,寫作“”(簡16)、“”(簡20)。清華簡中有獨體的“俞”字,清華簡一《皇門》簡8作“”,清華簡二《繫年》簡113作“”,除去上面“亼”的部分外,下面的部分和此“俞”字全同,這可能是整理者把此字釋為“俞”的主要原因,但此字釋“俞”甚可疑。
楚簡中的其它“俞”字,如郭店簡中作“”(忠信3)、“”(五行47),上博簡一裡作“”(孔10),是從金文“”(不??簋)字形演化而來,楚簡字形右下的“人”形和“巜”形都是從金文右下部那兩豎曲筆演變而來;金文字形的右旁又是从甲骨文“”(合10405正)演化而來,這都毋庸贅言。《說文》:“俞,空中木爲舟也。从亼从舟从巜。巜,水也。”而從甲、金文字形看,它和“巜”無關。所以“”字可能是個從舟巜聲的字,只是與楚簡文字的“俞”的下半部分同形,並非是一個字。
這個字疑即《說文》中的“(??)”字。《說文》:“??,船行不安也。从舟,从刖省聲。讀若兀。”從字形上看,它從舟從巜,“巜”是“水流澮澮”(《說文》)的樣子,其本義大概是表示舟行巜(水)上之意,所謂“泛舟中流”。
《說文》又云:“兀,高而上平也。从一在人上。讀若敻。”段注:
“‘夐’今韵在四十四諍,古音在元、寒部。今韵十月者,元之入也。‘兀’音同‘月’,是以‘跀’亦作‘??’。其平聲讀如‘涓’。”[11]
許慎說“??”是從“刖”省聲讀若“兀”,“兀”《說文》注音“五忽切”,是疑紐物部字,但許慎認為是讀若“夐”,段玉裁則認為“兀”音同“月”,又注“夐”字云:
“按古音在十四部。《招?》:‘挂曲瓊些’,與寒、湲、蘭、筵韵,‘?’字‘敻’聲,《角部》‘觼’或作‘鐍’,皆可證也。”[12]
“敻”字《說文》注音朽正切,是曉紐耕部字,而從字形看,當是從奐省(曉紐元部)、從??(曉紐月部),二者皆聲,是曉紐元部字,殷煥先、董紹克兩先生在《三十韻部同韻字表》中將《廣韻·去聲·霰韻》中許縣切的“敻”列入曉紐元部可能是對的,[13]“月”、“元”二部本入陽對轉相近;其讀朽正切當是因為《說文》訓為“營求”而改從“營”(餘紐耕部)韻,而聲紐則沒變。
大概許慎說的“??”的確讀如“月”,但是其偏旁的“舟”和“刀”均非聲,所以他才說從“刖”省聲,“月”、“刖”古音同。現在知道它實際是從“巜”得聲的,《集韻·去聲七·十四太》云“巜”古外切,通作“澮”,為見紐月部字;又《平聲二·二十六桓》“巜”讀呼官切,訓“濡也”,則為曉紐元部字。“??”讀如“兀(音月)”,“兀”又讀若“敻”(曉紐元部),段玉裁又說“敻”平聲讀如“涓”(見紐元部),而“巜”正有月部與元部兩個讀音,也都是牙音字。那麼綜合這些情況考慮,簡文的“”應該就是“??”的本字,在簡文中應當讀為“官”(見紐元部),“??”無論是讀若“兀(音月)”還是讀若“敻(音涓)”都與“官”音近。
那麼,《禽告》中說的“任??”就是“任官”,在先秦古書中“任官”之語常見,如:
《墨子·非儒下》:“夫一道術學業仁義者,皆大以治人,小以任官。”
《韓非子·孤憤》:“主利在有能而任官,臣利在無能而得事。”
又《六反》:“人主挾大利以聽治,故其任官者當能,其賞罰無私。”
《管子·五輔》:“君擇臣而任官,大夫任官辯事,官長任事守職,士修身功材,庶人耕農樹藝。君擇臣而任官,則事不煩亂。大夫任官辯事,則舉措時。”
又《法法》:“今誣能之人,服事任官,皆兼四賢之能。”
又《君臣下》:“任官無能,此眾亂也。”
又《明法解》:“故群臣以虛譽進其黨,任官而不責其功,故愚污之吏在庭。”
又云:“是故其所任官者大,則爵尊而祿厚;其所任官者小,則爵卑而祿薄。”
《戰國策·齊策四》:“於是舉士五人任官,齊國大治。”
又《韓策二》:“今王之國有柱國、令尹、司馬、典令,其任官置吏,必曰廉潔勝任。”
這些“任官”是任命官職的意思。看看《禽告》中說的“任??(官)”,在簡20裡又可簡稱“??(官)”,可以知道篇中是用“任官”作名詞,指任職之官,可簡稱“任”,也可簡稱“官”。所以說整理者認為此“俞”字是“助詞,無實義,可用於句首,也可用於句中”,[14]這個解釋很可能是不恰當的;程浩先生認為“俞”是伯禽禱告的對象之一,雖然也不恰當,但認為是實詞的名詞是對的。
簡20言“隹(唯)尔(爾)??(官)秉天商(常),弋(式)文受我氒緒”,“天常”一詞古書也習見,《呂氏春秋·大樂》:
“太一出兩儀,兩儀出陰陽。陰陽變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渾渾沌沌,離則復合,合則復離,是謂天常。”
“天常”就是天之常道,可以理解為符合天理的規則或法則。先秦古書裡有如下說法:
《左傳·文公十八年》:“顓頊有不才子,不可教訓,不知話言,告之則頑,舍之則嚚,傲很明德,以亂天常,天下之民,謂之檮杌。”
又《哀公六年》:“《夏書》曰:‘惟彼陶唐,帥彼天常,有此冀方。’”
《穆天子傳》卷一:“後世所望,無失天常。”
《燕丹子》卷上:“今秦王反戾天常,虎狼其行。”
《呂氏春秋·古樂》載葛天氏之樂“五曰敬天常”。
可注意的是這裡面說的“亂天常”、“帥天常”、“失天常”、“反戾天常”、“敬天常”等等,說的都是人事,並非是鬼神的行為,那麼簡文“秉天常”自然也是人事的可能性很大,不能因為說“爾俞秉天常”就認為“俞”是神靈或祭禱的對象。現在知道此字當是“官”之假借字,“惟爾官秉天常”意思是因為你們這些官員秉持天之常道。
伯禽手下的任職官員非是一人,而是一批人,文中才說“遍昭禱”,即這次為祝禱的包括所有的這些人。
“”字,整理者括讀“賓”,但是楚簡中“賓”字或寫作從宀從元形的“??”, 本篇簡23即有此字形,其它楚簡文字中或加“貝”作“賓”,[15]傳抄古文作“??”,上面的“完”也是“??”的隸定形體,上面都是從宀,沒有作八形的,所以這個字讀“賓”並不可靠。此字在清華簡六《子產》中三次出現,整理者認為讀為“勉”,或讀為“勱”,[16]筆者曾釋為“完”,[17]但仔細尋《禽告》繹文意,似乎都不大合適。此字是唇音元部字大概沒問題,疑讀為班賜之“班”,字或作“頒”,《說文》:“班,分瑞玉。”段注:“《堯典》曰:‘班瑞于群后’。《周禮》以‘頒’爲‘班’,古‘頒’‘班’同部。”[18]楚簡字形從“八”就是會“分”意。
在告辭中“班(頒)任、明典、司義”,這個“任”是任職、職務或官職之意。此句意思是向任官者頒布職務、明典、司義。“明典”一詞傳世典籍常見,如《逸周書·嘗麥》:“不忘祗天之明典”,《三國志·魏書二十四·高柔傳》:“此王制之明典也”,即顯明的典章制度,並非是官職名。“司義”之“義”通“儀”,但這個“司儀”與“明典”同列,則和《周禮·秋官》中的官名“司儀”不同,而當是指官司之儀,也就是官員司事、職事之法度,《說文》:“儀,度也。”《國語·周語下》:“度之於軌儀”,韋昭注:“儀,法也。”就是法度。“義”本身也有“法”訓,《呂氏春秋·貴公》:“遵王之義”,高誘注:“義,法也。”
《禽告》簡19也有此“班(頒)”字,整理者的斷句是:
“……(賓)服臣各于朕皇后辟,典天子大神之霝(靈)。弋(式)卑(俾)曾孫有(濬)??=(壯壯),……”
現在看來此數句很可能當斷讀為:
“……(班)服臣各(格)于朕。皇后辟典天子、大神之霝(靈),弋(式)卑(俾)曾孫有濬(?)??=(臧土),……”
其中的“服臣”之“服”就是《詩·大雅·蕩》“曾是在位,曾是在服”之“服”,《毛傳》:“服,服政事也。”“班(頒)服臣”就是分派在服的官員。“各”當讀為“格”,出土文獻中習見,[19] “來”、“至”之意。
在“頒服臣格于朕”這句前簡文有這麼一段:
“今皇辟天子圖氒萬億之亡後【17】嗣孫,乃建侯,埶(設)衛、甸,出分子。今曾孫禽父將以氒珪幣、乘車、丁馬,丁年、吉月、霝(靈)晨(辰),我其?=(往之)【18】。”
“頒服臣格于朕”這句就是承襲此文而說的,意思是天子分封諸侯,我要去魯國就封了,故“頒服臣格于朕”,即天子分派了在服之臣來到我這裡,說明伯禽手下的這些官員都是天子派遣給他的。所以“”這個字可能就是“班(頒)”的一種或體寫法。
“皇后辟典天子”中的“皇后辟典”是對“天子”的修飾詞語,本告中還有“皇辟天子”(簡17)、“皇辟又(有)焯天子”,[20]“皇辟”、“皇辟有焯”也都是對“天子”的修飾語,《爾雅·釋詁》:“皇、后、辟,君也”,意思都差不多,表示擁有很高的權威。
“典”古訓“主”,[21]是動詞,轉為名詞則有“君”義,《呂氏春秋·召類》:“其主賢”,高誘注:“主,君也”;《廣雅·釋詁一》:“主,君也”,則與“皇”“后”“辟”的意思類同。shanshan先生認為“‘典’恐是修饰语,广雅:腆、皇,美也。”[22]是讀“典”為“腆”,古訓“厚”、“善”、“美”等義,可備一說。
“焯”字原文作“”,從光卓聲,整理者括讀“綽”。按此字當是“焯”之或體,《說文》:“明也”,“有焯”義同“有明”,“有焯天子”即“有明天子”(《左傳·莊公四年》)。
“皇后辟典”或“皇辟有焯”大概是“擁有至高無上權力又美善聖明的”這麼個意思,故用為對天子的修飾語,不能斷開讀。
“大神”應該是指上帝。“霝(靈)”通“令”,是“善”義,《爾雅·釋詁》:“令,善也。”《廣雅·釋詁一》:“靈,善也。”下簡21-22“和允霝(靈)度”之“霝”亦當如是解。
“弋(式)卑(俾)曾孫有(濬)??=(臧土)”,“式”是發語詞,無義。“俾”是“使”義,“曾孫”是伯禽的自稱。“”字整理者讀“濬”,無釋。《說文》:“濬,深通川也”,在文中意思難通。汗天山先生認為“當直接釋爲‘渙’”,並認為“在簡文中可讀為‘寬’”,[23]又說“‘有渙’亦可讀作‘有桓’,意即古文獻所見的‘桓桓’。”[24]按:釋“渙”當是,但讀為“寬”或“桓”稍嫌迂曲。疑“渙”在文中當讀為“奐”,《說文》:“奐,取奐也。一曰大也。”桂馥《義證》:
“‘取奐也’者,當為‘耿奐’。本書引杜林說:‘耿,光也。’《廣韻》:‘奐,文采明皃。’《三國志》注:‘幽州人語謂耿為簡。’《續漢書》:‘張奐,字然明。’《詩·卷阿》‘伴奐’毛訓:‘廣大有文章。’《論語》:‘煥乎其有文。’‘煥’即‘奐’之俗體。徐幹《齊都賦》:‘雕琢有章,灼爛明奐。’‘一曰大也’者,徐鍇曰:‘美哉奐焉,奐,大也。’”[25]
“奐”有文彩、廣大等義,又與“渙”、“煥”通,[26]桂馥認為“煥”是“奐”的俗字。“有渙”的用法類似《前漢紀·孝平皇帝紀》“有煥其章”、蔡邕《彭城姜伯淮碑》“有煥其聲”的“有煥”。
“??=”整理者讀“壯壯”,此字楚簡書中的確用為“壯”,郭店簡《老子》甲本“物壯則老”之“壯”就如此作,可在這裡讀“壯壯”似乎不大通講。疑當讀為“壯土”,不是《淮南子·墬形訓》南方土的“壯土”,“壯”疑讀為“臧”,二字莊精准雙聲、同陽部疊韻音近。“臧”古訓“善”,“臧土”即美善的國土,猶言“善國”,《孟子·滕文公上》:“今滕,絕長補短,將五十里也,猶可以為善國。”“皇后辟典天子、大神之靈,式俾曾孫有渙(奐、煥)臧土”,字面上的意思是說擁有至高權威的天子和上帝的善意,讓我去為那美善的國土增光添彩,就是說天子和上帝派遣我去管理魯國。
如此,《禽告》開始那段話應該是這樣的:
曾孫禽父拜手稽首,敢用一丁父白豚,先用聘鬯,遍昭祷任官告丕顯帝,班(頒)任、明典、司儀。
告辭開始說明舉行這次祭祀的目的,是說伯禽在赴魯國就封之前舉行了一次祭祀儀式,將隨行的官員禱告於上帝,並且向官員頒布了職務、法律和司事的準則。很顯然,這不是一次單純的祭祀,而是一次打著宗教旗號對下屬官員的訓誡。
“式俾曾孫有渙臧土”後面的一段(除個別字外釋文用寬式):
“丕謀威儀,憲能禮節,心善揖讓,若熙察察,毋【19】(變)于義(儀),母(毋)(毖)于(恤)。”
這段禱辭既是伯禽對自己的要求,也是對官員們的告誡,裡面有些解釋需要進一步討論。
“憲能禮節”,整理者對“憲”的解釋是:
“憲,《詩·六月》‘文武吉甫,萬邦為憲’,朱熹集傳:‘憲,法也。……萬邦以之為法矣。’能,《書·康誥》‘亦惟君惟長,不能厥家人’,孫星衍疏:‘能者,《漢書》注:師古曰:善也。’”[27]
按:下文有“心善揖讓”句,“心”是指內心,則疑“憲”當是指外表。《詩·大雅·崧高》:“文武是憲”,鄭箋:“憲,表也。言為文武之表式。”“憲能禮節”意思是外表能夠有禮有節,“心善揖讓”意思是內心喜歡恭敬禮讓。
“毋(變)于義(儀),毋(毖)于(恤)”,ee先生讀為“毋煩于儀,毋失于節”,[28]可從。“”疑是弁樂之“弁”的專字,《說文》作“昪”,云:“喜樂皃。”段注:
“《小雅》:‘弁彼鸒斯’,傳曰:‘弁,樂也’,此昪之叚借也;《釋詁》、《詩序》皆云:‘般,樂也’,‘般’亦‘昪’之叚借也。古三字同音‘盤’,故相叚借如此。”[29]
《廣韻》作“忭”,《去聲·線韻》云:“喜皃。”此讀為“煩”,當訓“亂”(《呂氏春秋·古樂》:“禮煩而樂淫”,高誘注:“煩,亂也”)。
所謂的“毖”字是楚文字中“失”的異體。“”字疑是“即”之或體字,《說文》:“即,即食也。”段注:“即,當作‘節’,《周易》所謂‘節飮食’也。”是“即”、“節”通用。“毋煩于儀,毋失于節”就是不要煩亂禮法,不要失去節度。
從“者魯大神,之??(禨)若工”句直到“頌(容)允孔嘉”一段,是伯禽對官員的告誡語,也就是訓誡從屬人員的話,比較重要的是此段的開始幾句:
“者魯大神,之??(禨)若工,隹(唯)尔(爾)??(官)秉天商(常),弋(式)文受我氒緒。”
“者魯”就是《尚書》用為讚美歎詞的“都”,緩言之曰“者魯”,促言之則曰“都”,《書·堯典》:“驩兜曰:‘都!’”《孔傳》:“都,於,叹美之辞。”“者魯大神”是對上帝的尊稱。
“之??(禨)若工”句,整理者注:
“??,先兆,徵兆,文獻一般寫作‘機’。《易·繫辭下》:‘知機其神乎。’工,巧也。《晏子春秋·問上》:‘任人之長,不彊其短;任人之工,不彊其拙。’”[30]
這個解釋放在文中來看,似乎有點莫名其妙。之,其也。[31]“??(禨)”很可能是讀為稽考之“稽”,二字古音同見紐脂部,音近可通。“若”是“你們”的意思。“工”當讀為“功”,出土文獻習見,[32]謂業績。“稽功”即《周禮·地官司徒·遂大夫》“稽功事”、《縣正》“稽功會事”,就是考察業績的意思。
“弋(式)文受我氒緒”,整理者:“文,《廣雅·釋詁》:‘勉也。’王念孫疏證:‘文,讀為忞。’”[33]按:“文”當是美善意,《禮記·樂記》:“禮減而進,以進爲文。樂盈而反,以反爲文。”鄭玄注:“文,猶美也,善也。”“受”通“授”,授予。“我”是指我們。緒,事業。《爾雅·釋詁》:“緖,事也。”邢疏:“事業也。”這幾句用通行文字寫出來就是:
“者魯大神之稽若功,惟爾官秉天常,式文受我厥緒。”
意思是:美善的大神(上帝)考察你們的業績,因為你們這些官員(也可解釋為動詞“為官”或“官事”)能秉持天常,故完美地授予我們這個事業(指管理魯國)。從這裡以下“弋(式)尚光明余小子”直到“頌(容)允孔嘉”一段,都是伯禽為官員們作的禱辭,就是一種對他們的要求和告誡。
通過上面的解釋,約略可以明白《禽告》篇的大體內容:伯禽就封於魯國之時,周天子(周成王)分派給他一批“服臣”为“任官”作為輔佐,所謂“任官”就是即將跟隨伯禽到魯國任各種職務的官員。伯禽臨行前召集這些官員舉行了一次祭祀儀式,祭祀的對象是上帝,在祭祀儀式上,伯禽把官員都用祝禱的方式告於上帝,先向他們頒布了職務、典律和約規,又通過祝辭的形式,分別要求他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該如何做等等,應該是一種利用宗教儀式來約束手下的方式或手段,具有盟誓的作用。知道了這些背景,再來讀《禽告》這篇,就會明白暢達,文意顯豁了。
[1] 黃德寬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拾)》,中西書局2020年,109頁。
[2]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拾)》,118頁注[五]。
[3]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拾)》,117頁。
[4] 程浩:《清華簡〈四告〉的性質與結構》,《出土文獻》2020年第3期。
[5] 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第三冊,中華書局2014年,16頁、29頁。
[6] 白於藍:《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1105-1106頁。
[7] 冀小軍:《說甲骨金文中表祈禱義的??——兼談??字在金文車飾名稱匯總的用法》,《湖北大學學報》1991年第1期,35-44頁。
[8]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拾)》,118頁注[四]。
[9]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拾)》,120頁。
[10] 王寧:《清華簡拾〈四告〉之三讀札二則》,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2021/1/18。
[11] 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405頁。
[12] 《說文解字注》,129頁。
[13] 殷煥先、董紹克:《實用音韻學》,齊魯書社1990年,252頁。郭錫良先生將許縣切的“絢”、“讂”列入曉紐真部,此或真、元二部旁轉相近之故。見郭錫良編著,雷瑭洵校訂:《漢字古音表稿》,中華書局2020年,112頁。
[14]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拾)》,118頁注[五]。
[15] 參滕壬生:《楚係簡帛文字編(增訂本)》,湖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691頁“??”、603頁“賓”字形。
[16]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六)》,中西書局2016年,140頁注[一七]。
[17] 王寧:《釋清華簡六〈子產〉中的“完”字》,簡帛網2016-06-14.
[18] 《說文解字注》,19-20頁。
[19] 《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 714頁“各與格”條。
[20] “焯”原字從光卓聲,整理者括讀“綽”並於此字下斷句,非;闻道神仙笑我先生認為“式俾皇辟有綽天子”當讀為一句,是也。見《清華十〈四告〉初讀》(下簡稱《初讀》)30#,發表於 2020-11-21.簡帛網-簡帛論壇,http://www.bsm.org.cn/foru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2624&extra=&page=3
[21] 宗富邦等編:《故訓匯纂》,商務印書館2003年,199頁。
[22] 《初讀》135#,發表於 2020-12-10。
[23] 《初讀》117#發言,發表於 2020-12-5。
[24] 《初讀》118#,發表於 2020-12-5.
[25] 清·桂馥:《說文解字義證》,齊魯書社1987年,226-227頁。
[26] 見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會典》,齊魯書社1989年,167頁【奐與煥】條;《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 1241頁“奐與渙”條。
[27]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拾)》,118頁注[九]。
[28] 《初讀》26#,發表於 2020-11-21.
[29] 《說文解字注》,306頁。
[30]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拾)》,118-119頁注[一二]。
[31] 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上海書店出版社1989年,721頁。
[32] 《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992-993頁“工與功”條。
[33]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拾)》,119頁注[一三]。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1年1月27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1年1月30日
点击下载附件: 2194王寧:清華簡拾《四告》之二讀札.docx
下载次数:130
Copyright 2008-2018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版权所有 沪ICP备10035774号 地址:复旦大学光华楼西主楼27楼 邮编:200433
感谢上海屹超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提供技术支持
總訪問量:610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