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説“夕惕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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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倞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乾》卦九三爻辭“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无咎”很受經學家和哲學家的重視,往往被反復討論和徵引。但是其中“夕惕若厲无咎”一句的斷句和理解也始終存在爭議。王弼《注》云:“終日乾乾至於夕惕猶若厲也。”孔穎達《疏》則稱:“在憂危之地,故‘終日乾乾’,言每恒終竟此日,健健自強,勉力不有止息。‘夕惕’者,謂終竟此日後,至向夕之時,猶懷憂惕。‘若厲’者,若,如也;厲,危也。言尋常憂懼,恒如傾危,乃得無咎。”此說影響甚大。《說文·骨部》“䯜”字下云:“讀若《易》曰:夕惕若厲”;《夕部》“夤”字下引作“夕惕若厲”;[1]“厲”字均屬上讀,跟《周易正義》的觀點一致。到了清代,開始有學者對此看法提出異議。惠士奇《易說》謂:“厲乃占辭,與悔吝等,安得屬上句乎?”此說甚爲有見,也得到了不少學者的贊同。當代學者則普遍認爲“夕惕若”的“若”是一個形容詞詞尾,而“厲”乃占斷之辭,自應單獨成句。因此在注釋和引用時往往把“夕惕若”和“厲”斷開。[2]綜合以上意見,本爻辭應斷句作“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无咎”,其意為:君子白天勉力自強,夜則惕懼,雖處危境,亦可無咎。
經學家在遍注群經的時候,還往往把“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跟以下這些内容聯繫到一起,做統一的理解: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解,以事一人。(《詩經·大雅·烝民》)
王親命之:“纘戎祖考,無廢朕命。夙夜匪解,虔共爾位。朕命不易,榦不庭方,以佐戎辟。”(《詩經·大雅·韓奕》)
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詩經·周頌·昊天有成命》)
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日嚴祗敬六德,亮采有邦。(《尚書·皋陶謨》)
王若曰:“伯冏,惟予弗克于德,嗣先人宅丕后,怵惕惟厲,中夜以興,思免厥愆……以旦夕承弼厥辟,出入起居,罔有不欽,發號施令,罔有不臧。下民祗若,萬邦咸休……”(偽《尚書·冏命》)
予小子夙夜祗懼,受命文考,類于上帝,宜于冢土,以爾有衆,厎天之罰。(偽《尚書·泰誓》)
顯然,“終日乾乾,夕惕若”跟上引《詩》、《書》中“夙夜匪解(懈)”、“怵惕惟厲,中夜以興”、“夙夜祗懼”等等都是頗爲一致的思想。金文中還有一些語句亦可與之相互發明,兹按時代早晚略舉例如下:
效不敢不萬年夙夜奔走揚公休。(效尊,《集成》11.6009)
夙夕勿廢朕命。(恆簋蓋,《集成》8.4199)
敬乃夙夜,用屏朕身。(逆鐘,《集成》1.63)[3]
其夙夜用享孝于皇君。(叔鄂父簋,《集成》7.4056)
余夙夕虔敬朕祀。(秦公鎛,《集成》1.269)
汝不惰夙夜,宦執而政事。(叔弓鐘,《集成》1.272)
嘉(?)而賓客,日以鼓之。夙暮不忒,訓余子孫。(越王者旨於賜鐘,《集成》1.144)
這些自西周早期(效尊)以至戰國初期(越王者旨於賜鐘)的銘文跟同時代的《詩》、《書》、《易》一樣,都表達了日夜虔敬如一的思想。于省吾說:“經傳及金文凡言夙夜,皆寓早夜勤慎之意。”[4]其說甚是。由以上豐富的出土及傳世文獻觀之,“終日乾乾,夕惕若”顯然是對“君子”的一貫要求和普遍認識,這種勤勉之德在西周初年已經很受重視。因此,傳統經注把《周易》“夕惕若”理解為“向夕之時,猶懷憂惕”有據可循,是可信的。
不過自帛書出土之後,有學者對此爻辭又提出了新的看法。
帛書《易》傳《二三子問》16行引《乾》九三爻辭時,把跟傳本“惕”字相對應的字寫作“”。[5]于豪亮將之釋作“沂”字,[6]就字形來看應屬可信,因此該說得到了不少學者的贊同。[7]帛書《周易》中與之相當的字作“”。[8]在放大圖版上可以明顯地看出,“”字右下已無編織物的網紋,很可能缺失了末筆,由其殘畫可將之視爲《二三子問》中“沂()”字之殘。那麽,帛書《周易》經傳中的“沂”字表示的詞又是什麽呢?廖名春結合《二三子問》和《衷》篇對“夕沂若”所作的新解很有啓發,有助於我們認識帛書中“沂”字的詞義,現摘引如下:[9]
長沙馬王堆出土的《帛書易傳·二三子》說:
《卦》曰:“君子終日鍵鍵,夕沂若,厲无咎。”孔子曰:此言君子務時,時至而動,□□□□□□屈力以成功,亦日中而不止,時年至而不淹。君子之務時,猷馳驅也。故曰:“君子終日鍵鍵”。時盡而止之以置身,置身而靜。故曰:“夕沂若,厲无咎。”。
帛書所載孔子對此爻辭的解釋突出一個“時”字。“君子終日鍵鍵”,是“君子務時,時至而動”;“夕沂若,厲无咎”,是“時盡而止之以置身,置身而靜”。也就是說,孔子認爲這一段爻辭“君子終日鍵鍵”,是講君子在“時至”的情况下,要抓住時機,順時而動,奮發有爲,自强不息;“夕沂若”,是講君子在“時盡”的情况下,“要止之以置身,置身而靜”,即時機未到之時,要靜止下來,養精畜銳,休養生息,待時而動。這樣,能動能靜,一切依時而行,即使面臨險境,也能免遭咎害。
對這一段爻辭《帛書易傳·衷》也有解釋:
子曰:……“君子冬日鍵鍵”,用也;“夕沂若,厲无咎”,息也。《易》曰:“君子冬日鍵鍵,夕沂若,厲无咎。”子曰:知息也,何咎之有?人不淵不躍。則不見□□□□□□反居亓□□
“‘君子冬日鍵鍵’,用也;‘夕沂若,厲无咎’,息也”,意思與《帛書易傳·二三子》一樣,‘日”、“夕”,在這裏成了“時至”、“時盡”的代名詞;“用”、“息”成了君子在不同的境遇(時)下的不同表現。孔子認爲“冬日鍵鍵”,是講君子在“時至”之時要努力用事;“夕沂若”,是講君子于“時盡”之際要知道及時休息。所謂“知息也,何咎之有”,就是說懂得及時作、及時息,就不會有什麽咎害。
在分析完帛書《易》傳之後,他又引《淮南子·人間》中“故‘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无咎’。‘終日乾乾’,以陽動也;‘夕惕若厲’,以陰息也。因日以動,因夜以息,唯有道者能行之”一段,以及《文言》對《乾》九三所作的解釋“知至至之,可與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來證成其說。
廖文對帛書《易》傳的解説有充分的證據,豐富了我們對《乾》卦的認識。[10]鄭玄注《隨》卦《象》傳“隨,君子以嚮晦入宴息”云:“晦,宴也。猶人君既夕之後,入於宴寢而止息”,亦與這種“及時休息”的思想相近。《文言》和《淮南子》引文雖然仍作“夕惕若”,但對此句的理解已經與經文原旨不同。按照這樣的理解,《文言》和《淮南子》引文中的“惕”字就不能作憂懼警惕來理解了,而應該表示“平和”、“和悅”一類的意思。“惕”本身並不具有這樣的意思,但我們知道“惕”所從的“易”有“平和”之意。《易·繫辭上》“辭有險易”即其例。鄭玄注《禮記·中庸》“故君子居易以俟命”亦云:“易,猶平安也”。又可由“平和”、“平安”引申為“和悅”,如毛《傳》注《詩·小雅·何人斯》“爾還而入,我心易也”云:“易,説。”“和悅”跟心理活動相關,當然又可以在“易”上加意符“心”,於是就成了表示“憂懼”的“惕”的同形字了。楚簡中有用“惕”字表示容易的“易”的,如上博《從政(甲)》簡18“小人惕(易)得而難使”、郭店《老子甲》簡16“難惕(易)之相成”等。當然,也可能有的抄本曾經把《乾》經文中的“惕”寫作“易”或其它從“易”之字,就好像傳本《小畜》“血去惕出”和《夬》“惕號”之“惕”在帛書中分別寫作“”、“㑥”一樣,不明通假的經師或者抄手在面對“易”字或其它從“易”的生僻字時,便按照表示“平和”、“和悅”的“易”來解釋《乾》爻辭中的“夕惕若”了。
帛書《周易》經傳中作“沂”的異文,則應該跟傳本分別作解。廖名春該文說“沂”本應為“析(惁)”,其字形分析就靠不住,進一步說“引申為安閑休息”云云顯然更不可信。所以,對帛書《周易》經傳中的“沂”字需要另尋出路加以分析。我們注意到,帛書《周易》31行有“沂()”字,對應於傳本《震》卦九四爻辭“震遂泥”之“泥”字。“沂”、“泥”形、音俱近,二者的關係如“失”、“矢”互作。[11]考慮到帛書書寫並不規範(如將“象”寫同“馬”字、“尊”寫同“奠”字等)的現象,或許當時即有偶將“泥”寫作“沂”形者。倘若此說可以成立的話,再結合《二三子問》、《衷》的思想來看,帛書《乾》爻辭中的“沂〈泥〉”字也許可以看作“尼”之假借。《爾雅·釋詁下》:“尼,定也。”郭璞《注》:“尼者,止也,止亦定。”《玉篇·尸部》:“尼,息也。”從其用例來看,“尼”表示止息的意思,既可以是使別人停止,如《孟子·梁惠王下》“行或使之,止或尼之”;也可以是自己主動地停止,如《山海經·大荒北經》“(相繇)食于九土,其所歍所尼,即爲源澤”,郭璞注云:“歍,嘔,猶噴吒;尼,止也。”。又可以由“止息”引申為比較抽象的“安定”、“平和”之意,如《隸釋·漢山陽太守祝睦後碑》的“竟界尼康”。帛書《易》傳“夕沂〈泥-尼〉若”中的“沂〈泥-尼〉”顯然應該看作主動“止息”。“終日鍵鍵(乾乾)”是勇猛精進地“往”;夕沂〈泥-尼〉若”則是“安靜平和”地“止”。《論語·子罕》記錄孔子所云“譬如爲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同樣是以“止”和“進”對舉,跟“終日鍵鍵(乾乾),夕沂〈泥-尼〉若”可以相互印證。
綜上所述,帛書“沂〈泥-尼〉”和《文言》、《淮南子》中的“惕”都表示“止息”、“平和”一類的意思。它們的讀音也相去不遠。“泥(尼)”是舌音泥母脂部字,“惕”是舌音透母錫部字。《周易·姤》“繫于金柅”之“柅”在帛書中作“梯”,而有些從“弟”聲的字又跟從“易”聲的字在音義上都有密切關係,如《說文·髟部》:“鬀,𩮜髮也。從髟、弟聲。大人曰髡,小人曰鬀,盡及身毛曰𩮜。”“鬀”是脂部字,而“𩮜”屬錫部,跟“泥(尼)”和“惕”的語音關係相同。帛書“泥(尼)”和傳本《易》傳表示“和悅”的“惕”跟“鬀”、“𩮜”一樣,也是一對音義皆近的詞。帛書傳抄者或抄手很可能是按照“止息”、“平和”來理解經文中的“惕”字,然後又代之以音義皆近卻較少歧義的“泥(尼)”。值得注意的是,《訟》卦辭“窒惕”的“惕”在帛書中作“寧”。“惕”、“寧”為陽入對轉,同樣是音義皆近的關係。結合《乾》、《訟》兩處異文來看,這完全有可能是帛書傳抄者按照《易》傳的理解對經文所作的系統改正。
由帛書《易》傳、《淮南子》、《文言》可知,把《乾》爻辭“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理解為“君子日則黽勉,夕則安定平和”應該是戰國以至漢代流行的見解。不少學者都指出,《易》傳格外強調“幾”的觀念。[12]那麽“時盡知息”或許也可視爲對時機的把握和體認。漢代官方《易》學常喜講陰陽災異,因此進一步把“時盡知息”跟陰陽學説聯繫到了一起也就很正常了。前引《淮南子·人間》“‘終日乾乾’,以陽動也;‘夕惕若厲’,以陰息”,把日、夕配以陰、陽和作、息,大概也是受到陰陽災異思想影響的產物。從《乾》經文強調“夙夜匪懈”到《文言》及帛書《易》傳開始注意“時盡知息”,態度由一味地勇猛精進到開始注意審時度勢,反映出時代精神的改變。當然,這種變化是更爲通達還是流於圓滑,則是應該由哲學家們所作的價值判斷,已經超出了本文的研究範圍了。
本文曾投寄給《中國學研究》。蒙編輯不棄,準予發表,已刊於第十一輯(濟南出版社,2008年6月)上。不過,此文刊登時漏去其中一段。文章投寄之後,施謝捷、郭永秉二位老師又對其中的一些觀點提出了重要的批評意見。所以修改後重新發表在網站上,請以此為準。在此,對審閲過此文的施謝捷、郭永秉、劉釗、汪少華、陳劍諸先生表示衷心的感謝!
[1] 此據段注本。今本《說文》作“夕惕若夤”為後人誤改,本亦應作“厲”,故段注回改爲“厲”。參看王引之:《經義述聞》卷一“夕惕若厲”條,4頁,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9月。
[2] 參看方向東:《對〈周易〉幾處標點的辨正》,《安慶師院社會科學學報》,1996年第2期。
[3] 對“敬乃夙夜”的理解可參看潘玉坤:《金文“嚴在上,異在下”與“敬乃夙夜”試解》,《故宮博物院院刊》,2003年第5期。
[4] 于省吾:《澤螺居詩經新證·澤螺居楚辭新證》,58頁,中華書局,2003年4月。
[5] 該字形見陳松長編著:《馬王堆簡帛文字編》,437頁,文物出版社,2001年6月。
[6] 于豪亮:《帛書〈周易〉》,《文物》,1984年第3期;後刊於唐明邦等編:《周易縱橫錄》,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11月;後刊於陳鼓應主編:《道家文化研究》第三輯(“馬王堆帛書專號”),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8月。侯乃峰不同意于豪亮的釋讀,將此字釋作“沢”,恐不可信。
[7] 信從此說的學者有鄧球柏、廖名春、陳松長、李學勤等。參見鄧球柏:《帛書周易校釋》,79~80頁,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11月;廖名春:《〈周易〉乾坤兩卦卦爻辭五考》,《周易研究》,1999年第1期;後收入所著《〈周易〉經傳與易學史新論》,齊魯書社,2001年8月;陳松長編著:《馬王堆簡帛文字編》,437頁,文物出版社,2001年6月。李學勤說從朱冠華文章轉引,見朱冠華:《帛書與今本〈周易〉之乾、坤二卦四題》,《周易研究》,2005年第6期。
[8] 該字形見傅舉有、陳松長:《馬王堆漢墓文物》,106頁,湖南出版社,1992年1月。
[9] 廖名春:《〈周易〉乾坤兩卦卦爻辭五考》,《周易研究》,1999年第1期;後收入所著《〈周易〉經傳與易學史新論》,齊魯書社,2001年8月。不過該文對爻辭的斷句跟我們的有別,為保持原貌,一仍其舊。
[10] 廖文的問題在於強把《易經》按照帛書《易》傳等較晚材料作解。即便如此,我們仍應肯定他對帛書《易》傳的理解。批評廖文誤解經文的看法見朱冠華:《帛書與今本〈周易〉之乾、坤二卦四題》,《周易研究》,2005年第6期。
[11] 《易·晉》:“失得勿恤。”《釋文》:“失,孟、馬、鄭、虞、王肅作矢。”
“泥(尼)”是舌音泥母脂部字,“惕”是舌音透母錫部字。
说这两韵相近,徐宝贵先生《石鼓文整理研究》814-815页曾就李家浩先生所指出“隮”加注“片(析)”声举例,可参看。
偶也以為釋“泥”好一些,
但如果此字形確實沒殘闕的話,說右部是尺也無不可,參《馬王堆簡帛文字編》。
此字右部若沒殘闕,甚至與漢隷的“欠”還有得一比,參《秦漢魏晉篆隷字形表》……
則字似可看作
“次”……
馬王堆帛書中的字可能主要是和其它處的字形作比較,比較多了,原本糢糊的字形自己就顯現出來了------
舉個例子:
比如帛書本對應“狊”之字,此字上部漫漶(下從犬),但與帛書“不眀海(晦)”之“眀”一比較,就看出來是“眀”字;
(李零先生引張政烺先生說法是可信地,不知道剛出版的張先生整理的那部書是如何表述地?)
再如《兌》(奪)之“和兌”,帛本作“~奪”,~字形左從人右從類似“尗”形的東東,原考釋釋為“休”,是和《否》卦出現的”休”作比較而言,但將此字形與《文字編》中出現的“禾”字比較卽知,此字當是左從人右從“禾”之字,(或可看作形混?禾、木漢隷中易混),從“禾”聲,讀為今本的“和”就沒哈子問題嘹!~~~
謝謝二位的意見,尤其感謝戰國師提供的證據。
后人解经另有传注,前人解经则直接改字,抄手们都可以看作是经师。这恐怕可以看作古今经学的一大变化吧。
考慮到帛書書寫並不規範(如將“象”寫同“馬”字、“尊”寫同“奠”字等)的現象
“尊”寫同“奠”字之例似可删,一般所谓的“奠”字其实就是《说文》“尊”字的正篆,并非不规范写法,请参看裘老师《帛书〈要〉篇释文校记》。
秦君對鍵卦爻辭的斷句正確!帛書“沂”當作“泥”,傳本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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