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
孟蓬生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
珍秦斋藏越王差徐戈发现以来,已先后有曹锦炎(2004)、吴振武(2008)、董珊(2008)三位先生对其铭文进行过考释。其中董文附图清晰(见本文附图一),摹写准确,考释详尽,为通读铭文扫清了不少障碍,故本文拟在董珊所作释文的基础上谈谈铭文中几个字词的释读问题。
董珊先生所作释文如下:
戉(越)邦之先王未得居乍(胥~苏)金(阴),就(由)差(徐)之为王,司(始)得居乍(胥~苏)金(阴)。差(徐)以铸其元甬(用)戈,以攸(修)□(边)土。
在字形方面,董文的最大突破之一就是认出了跟“司(始)”意义相对的“未” 字(下图采自董文):
1——2——3
1、利簋(《集成》04131);2、子受编钟;3、差徐戈
上图中由2到3,其中“未”字的主要差别在于末端歧出的笔画不同,一作三歧,一作两歧。关于这一点,董文曾指出:“戈铭‘未’字末端缺少上半部分的中竖,这可能是当时所习惯的一种简省写法。”董先生的这个推测无疑是正确的,惜其未予举证(也可能是觉得无烦举证)。其实操斧伐柯,其则不远,戈铭中“”字的写法就可以印证董说。
试比较:
3456
3冉钲铖;4差徐戈;5差徐拱戟;6差徐戈
“”字所从的“余”旁下部并不相连,但也被当作三歧而改为两歧,可见由“”而“”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由于董文出色地解决了“未”和“司(始)”的问题,铭文的通读已基本上达到了文从字顺。但取戈铭反复绎,觉得其中“居乍金”、“得”以及“就”的读法还有可以探讨的余地。
董先生读“乍”为“胥(苏)”,可谓妙悟。“乍”声古音在铎部,然古亦与鱼部之且声相通。《说文·歹部》:“殂,往死也。从歹,且声。”古文作。《诗·大雅·荡》:“侯作侯祝。”《释文》:“作,本或诅。”且声与疋声古音相通。今本《周易》:“臀无肤,其行次且。”上博简《周易》作“且”作“疋”(简38)。又今本《诗经》之《关雎》,上博简《孔子诗论》作“疋”(简10)。可见铎部之“乍”字与鱼部之“胥”字相通,毫无疑义。不过“姑胥(苏)”省称“胥(苏)”,虽有文献证据,似终难释读者疑窦。笔者受董文启发,疑“居乍”当为一词,即传世典籍中之“姑胥(苏)”。“居”和“姑”同从“古”声,例得相通。另据董文所引,知史籍曾多处记载越国迁都“姑胥(苏)”之事实,可见读“居乍”为“姑胥(苏)”与史籍所记相符。
如果“居乍”为“姑胥(苏)”,则“金”字可读如字,而不烦改读。“居乍金 ”即“姑胥(苏)金”,义为“产自姑苏的铜”。战国兵器铭文中有标明原料产地的习惯,如著名的繁阳之金剑,其铭文曰:“(繁)(陽)之金。” 古代吴越之地属扬州,是著名的铜锡产地。《周礼·考工记》:“吴粵之金锡,此材之美者也。”《周礼·夏官·职方氏》:“东南曰扬州,其山镇曰会稽,其泽薮曰具区,其川三江,其浸五湖,其利金锡竹箭,其民二男五女,其畜宜鸟兽,其谷宜稻。”孙诒让注:“金锡并谓铜镴,不兼它金也。”
读“居乍金”为“姑胥(苏)金”,也使得戈铭“差(徐)以铸其元甬(用)戈”中“以”字的用法得到了合理的解释。根据金文辞例,我们知道这个处于主语(差)和谓语(铸)之间的“以”字,只能理解为“介词 ”,作“用”字讲。而介词“以”的宾语一般是指某种金属原料,只有在上文出现过情况下才可以省略(即大家所熟知的承前省)。如庚壶:“庚擇其吉金,台(以)铸其(媵)壺。”翏金戈:“翏金良金,台(以)铸良兵。”如果上文没有出现,介词“以”的宾语是不能省略的。如陳侯午簋:“陳侯午台(以)群者(诸)侯献金乍皇孝大妃祭器□錞。”越王差(徐)拱戟:“越王差(徐)以其钟金铸其拱戟。”(“拱戟”二字暂从曹锦炎先生释)
如果“金”作如字读之说不误的话,铭文中两次出现的“得”就不能解作“词义比较虚”的“能”(董珊,2008),而是一个实义动词,义为“得到”。
“就”字铭文作“”,董珊先生读“由”。从声音上看,“(就)”和“由”相通自然不存在问题。不过从词义来看,“由”一般表示时间的起点,而铭文中“(就)”实际上表示时间的终点,正取 “逮至”义。董文说:“戈铭‘就’古书常训为‘至’、‘到’、‘逮至’,其后都要求处所地点之类的词作宾语,与差徐戈铭文有所不合。”其实语义从空间域投射到时间域是一个自然而又常见的现象。比如“前”、“后”、“左”、“右”都是既可以表示地点,又可以表示时间。与“就”同义的“至”、“到”也是既可以接处所宾语,也可以接时间宾语。铭文“就”字接时间宾语,并不足以致疑。需要指出的是,这个“(就)”字是个借字,一定要找本字的话,应当是“ 造”或“”(chù)字。《尚书·盘庚中》:“其有众咸造。”孔传:“造,至也。”《说文·止部》:“,至也。从止,叔声。”字亦作“”(sù)。《方言》:“,至也。” 《广雅·释诂一》:“,至也。”王念孙疏证:“之言造也。造亦至也。造与戚古同声。”“戚”、“叔”并从“尗”声,与“造”、“就”等字古音并在幽部,故可相通。传世典籍中所见之“造父” ,郭店楚简《尊德义》作“戚父”。《大戴礼记•保傅》:“灵公造然失容。”贾谊《新书•胎教》:“灵公戚然易容而寤曰:‘吾失矣。’”《孟子》:“舜见瞽瞍,其容有蹙。”《韩非子•忠孝》:“舜见瞽瞍,其容造焉。”王先慎《韩非子集解》:“造与蹙通。”《礼记·曲礼上》:“以足蹙路马刍,有诛。”陆德明《经典释文》:“ 蹙,本又作蹴。”是其证也。
现将改释后的铭文抄录可下:
戉(越)邦之先王未得居(姑)乍(胥~苏)金,(造~)差(徐)之为王,司(始)得居(姑)乍(胥~苏)金。差(徐)以铸其元甬(用)戈,以攸(修)□ (边)土。
翻译成白话,大意是:
越国先王没有得到过姑苏的铜,到了差(徐)做国王时才得到姑苏的铜。差(徐)用姑苏的铜铸成了自己使用的戈,用它来修治边疆。
附记:此文曾在华东师大召开的“全球视野下的中国文字研究”国际研讨会(2008年11月1日-3日)上宣读。成文前,作者曾就本文的主要观点与施谢捷、董珊、李天虹、王志平诸先生讨论,在此谨致谢忱!
参考文献
曹锦炎:《越王得居戈考释》,《古文字研究》第25 辑,中华书局,2004年。
董 珊:《越王差徐戈考》,《故宫博物院院刊》,2008年第4期。
吴振武:《谈珍秦斋藏越国长铭青铜戈》,《古文字研究》第27辑,中华书局,2008年。
附图一(采自董文) 附图二(采自曹文)
本文收稿日期为2008年11月4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08年11月5日
按照孟先生的解释,越王差徐作戈似是在先王面前夸耀自己如何厉害,有贬低先王之嫌。颇怀疑铭文中的“乍”当读为“措”(“乍”从母铎部,“措”精母铎部)。训为措置。戈铭文中的“未(?)得居”为越王名,在铭文中或省称为“得居”。“司”读为“嗣”。铭文大意是说:越国先王“未(?)得居”措置下的吉金,到了差余作国王,承嗣先王“得居”的吉金,差余用以制作自己使用的戈,用来修治边疆。
首先感谢沙鸥先生赐教!
读了先生的评论,觉得有以下四个方面的疑问:
一、越国的这个被先生称为“未(?)得居”的先王,后文又称为“得居”,前后的歧异怎么解释?
二、这个被先生称为“未(?)得居”或“得居”的先王又没有作过其他器?换句话说,有没有可以证明这三个字或这两个字必须解做名词的例证?
三、“措金”在金文和传世典籍中是否出现过?如果出现过,跟此处用法是否一致?
四、“措金”到底是什么性质的语法结构?如果按先生的翻译“措置下的吉金”,应该是个名词性的偏正结构。可这么一来铭文“越邦之先王未得居乍金”便成了一个没有谓语动词的句子。如果把第一句话中的“措金”理解为动宾结构,则又造成了前后的歧异(因为第二个“措金”似只能理解为名词性的偏正结构)。这又该怎么解释?
以上问题我一时还想不通,请宽假时日!
該器倒數第三個字,董珊先生未作釋讀,孟先生的文章亦仍之。從字形和文意看,似乎當爲“其”之省寫,可能是由於前文已有“其”字的緣故。
最後一句:
差(徐)以铸其元甬(用)戈,以攸(修)□ (边)土。
前言以鑄其元用戈,後言以修其邊土,於意甚合。
这个“修□边土”的□字,恐怕不是娃娃鱼先生所讲的那么简单。
我曾设想:该字是李学勤先生所释“枝”字的截取省体,音亦与枝同,读为“启”(均支部字,启,溪母;庋,见母,可见启、支声母也可以同属见系)。音理虽合,但无通假例证。
修启边土,即“修边”、“启土”两个词的联合形式。修边是守备边境;启土就是辟封开地,古书极为常见。
这样读起来虽尚可通,不过还是缺乏一些中间证据,算不上确凿,所以没写进去。现写出来请大家批评。
为“修启边土”说补充一条证据:
《珍秦斋藏金(吴越三晋篇)》有一戈工师之名为“闾枳沱”,枳字口下从两横等长,“枳沱”读“启地”,就是开地,张良大父张开地,原名应即启地,避汉讳改。
燕铜器铭文常有“左/右枳室”,疑枳读为闺或庋。
《珍秦斋藏金(吴越三晋篇)》有一戈工师之名为“闾枳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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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閭枳」或許讀爲「閭枝」,複姓。亦作「閭支」、「閭氏」(猶「月支」或作「月氏」)、「盧支」(「盧」、「閭」通用)等。
閭枝 閭枝長左 秦 上海博物館藏印選p39;中國璽印篆刻全集·璽印2.353
閭氏 閭氏信 秦 十鐘山房印舉3.55;故宮博物院藏古璽印選446
閭支 閭支滿氏 秦 歷代璽印輯存244
閭支 閭支政 秦 陝西新出土古代璽印0790
閭支 閭支萬金 漢 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印續集三225
盧支 盧支突印 秦 中國璽印集粹06.0564
1.其实语义从空间域投射到时间域是一个自然而又常见的现象。比如“前”、“后”、“左”、“右”都是既可以表示地点,又可以表示时间。与“就”同义的“至”、“到”也是既可以接处所宾语,也可以接时间宾语。铭文“就”字接时间宾语,并不足以致疑。
此說有理。表示时间、频率、速度的意义,常常与表示空间、密度的意义相关。例如:「间」本义为「缝隙」,特点是空间距离狭小,引申为「时间短」,如「有间」、「间隔」。「缓」由「时间长」、「缓慢」义,引申为「地域宽缓」义。「时」表时间,而它的派生词「埘」(《诗‧王风‧君子于役》:「鸡栖于埘」)表空间等等。参看陆宗达、王宁《训诂与训诂学》(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4.9)页113-124。王宁《训诂学原理》(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6.8)页54-58。
2.《方言》:“
吴振武先生、李学勤先生都认为倒数第三字是“强”省写,我觉得是对的。吴先生读为“疆”。
銘文中的「司」字,可從吳振武先生的說法釋為「后」字。后與後,古字有相通假的例子,見高亨《古字通假會典》頁324,后(後)得居在銘文中亦可讀通。
銘文中的「司」字,可從吳振武先生的說法釋為「后」字。后與後,古字有相通假的例子,見高亨《古字通假會典》頁324,后(後)得居在銘文中亦可讀通。
這個字單從字形上看跟“司”和“后”都有明顯距離,明明是更爲接近“石”字啊,爲什麽大家都完全不考慮這種可能性呢?比如,釋爲“石”而讀爲“庶”??我們萬能的《漢大》云:
6.副词。幸得,幸而。《诗·大雅·江汉》:“四方既平,王國庶定。” 郑玄 笺:“庶,幸。”《诗·大雅·生民》:“ 后稷 肇祀,庶無罪悔,以迄于今。”
董先生所说“枳”,原作从“木”从“口”下有二横,李家浩先生把此字释为“梋”字。古璽中有從“木”從“口”“肉”間夾兩橫的字,一般釋為“梋”字,大概是李先生所釋的依據。
越王差徐戈铭文里的“司”和“居乍”等
孟蓬生先生:
差徐戈铭文,您训读为:“戉(越)邦之先王未得居(姑)乍(胥~苏)金,
以余薄识判断,至少,有一二处或存商榷余地。
1. 司(始)
“司”之训“司”——某政府部门就必定不可以吗?
2. 居(姑)乍(胥~苏)金
“居乍”两字,我认为,也可照用。即解为:高居者(为自己)制造。相应地,“居作金”解为:够格被高居者择以制造(戈剑等)用金(/铜),以别于常用金(/铜)。此谓高:高贵/尊贵。
“居乍”,又或解作:适合(高贵)居仪(要求)而(为自己)制造。相应地,“居作金”解为:可适合(高贵)居仪(要求)而被(尊主)择以(为自己)制造(戈剑等)所用的金(/铜)。
无论应用以上两解之哪一种,“居乍金”都是符合彼高规格的金(/铜)的通称(/总称)。
“乍”字,如图金文,综其今用诸义,我认为,原就取形于未分趾的双足,意:行(之)始或始行。于匠事,“乍”字本身,就是制造意思。因此,该字可以径用,即不必先训为“作”。
统齐
2009—03—26
于 上海 虎龙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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