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
吉林大學考古學院古籍研究所
陳建新
《銘三》第1279號著錄了一件2018年襄汾陶寺北春秋墓地(M3011)出土的甬鐘,定名爲“衛侯之孫書鐘”。《銘三》僅收入正面鉦間及正面左鼓、背面右鼓照片,背面鉦間、左鼓及正面右鼓、兩邊篆銘文照片未公佈。在《山右吉金:襄汾陶寺北兩周墓地出土青銅器精粹》(下文簡稱《精粹》)一書中公佈了部分銘文的照片、拓片和線圖,並附有釋文。[1]我們讀後有一些不成熟的看法,茲結合上舉材料和我們的意見先寫出新釋文:
隹(唯)王正月初吉丁亥,衛??(侯)之孫,??子之子書=(書,書)曰:穆=(穆穆)??=(强强),公定爲余居,于之埜(野),??樂妰(且)康,卑(靈)女武,卑神□??,士鬲燮(恭),保我父兄。
書曰:??(擇)余吉金,用??(鑄)龢鐘六??(堵),台(以)亯(享)台(以)孝,于我皇且(祖)。先公之福,武公之頪,弋奏虎力,逑(仇)讎不??(答?)。書曰:余小心畏(畏)(忌),?(畢)龍(恭)妰(且)(忌),余不(丕)信無亟,余良人是教(效),余古(故)政是測(則),余典用中直。
??(擇)余吉金,乍(作)??(鑄)余寶鐘,成??(鑄)六??(肆),則與其□帀良是平之,??龢妰(且)訌,我鐘??平妰(且)諹(揚),安保我士鬲,樂我父兄,我台(以)外,我台(以)寶,??(吾)台(以)亯(享),??(吾)台(以)孝,福祿無旗(期),永保用之。
下面对部分字詞進行簡要討論。
一、??子之子書=
黃錦前先生注意到“??子之子書”中的“書”字作“”,認爲是作器者之名“書者”的合文。[2]今據銘文照片,“書曰:余小心畏(畏)(忌)”句中的“書”作“”並沒有“=”,可見作器者之名應爲“書”,“”下的“=”應爲重文符號而非合文符號。
二、??樂妰(且)康
《銘三》和《精粹》的釋文中摹作“”的字銘文中出現四次,其中在“??樂康”句中的“”原篆作“”,該字从女,除去女旁外應爲“乍”,可對比以下寫法的“乍”字:、、,[3]尤其是最後一個,將其轉正後作,與所从十分相似。因此應釋爲“妰”讀爲“且”。銘文最後一段說“則與其□帀良是平之,??龢訌,我鐘??平諹”,《銘三》和《精粹》均作一句讀。從前文來看這裡應該是對鐘的描述,也應讀爲“??龢且訌”“??平且揚”。“乍”“且”古音相近,“乍”聲字和“且”聲字相通文獻中常見,例如金文中“乍”可以讀爲“?”;[4]《詩·大雅·蕩》“侯作侯祝”,《經典釋文》云“作,本或作詛”,皆其證,茲不備舉。在甚六鐘(《新收》1251~1257)和甚六鎛(《新收》1258~1262)中有一字作“”,何琳儀先生釋爲“??”讀爲“且”,[5]其字左旁與同銘的“是()”明顯不同,舊釋爲“媞”不確。可見在青銅鐘鎛銘文中用來表示虛詞{且}的不僅有常見的“??”字。
“??”字原篆作“”,釋“??”應可信。從銘文中的“??樂且康”“??龢且訌”“??平且揚”來看,“??”應該是類似“既”“終”的虛詞。
三、士鬲燮
銘文中的兩個“士”字《銘三》和《精粹》均釋爲“土”,《精粹》所收的線圖作“”,我們懷疑應釋爲“士”。“士鬲燮”句中的“鬲”作“”,釋“鬲”可信。“士鬲”可能類似於庶士,“鬲”該如何破讀有待研究。
“”字原篆作“”,《銘三》和《精粹》均缺釋。仔細觀察照片可以看出其上从??从林,中从厂,下从有斂手形的兄[6]。厂與宀義近偏旁通用,這個字應該就是晉公??中的“”字,只是聲旁由“詋”換成“兄”而已。謝明文先生認爲晉公??中的“”應該讀爲“恭”,[7]我們懷疑這裡的“”字也應讀爲“恭”。“燮”似當訓爲和。[8]
“卑(靈)女武卑神□??士鬲燮(恭)保我父兄”,從銘文多四字句和押韻情況來看,應斷爲“卑(靈)女武,卑神□??,士鬲燮(恭),保我父兄”。銘文首段書、居、野、武,魚部;强、康、??、兄,陽部;恭,東部,乃“魚”“東”“陽”合韻。[9]銘文後段“安保我士鬲樂我父兄”應斷爲“安保我士鬲,樂我父兄”。
四、逑(仇)讎
“逑”字原篆作“”,《銘三》和《精粹》均釋爲“來”。我們認爲應釋爲“逑”讀爲“仇敵”之“仇”。金文中有些“逑”字所从已訛變似“來”形,如:(《新收》757)、(《新收》747)、(《考古》2019年第3期), “”字所从與之相似。關於金文中的“逑”字陳劍先生已有很好的論述,[10]現已成爲學界公認,茲不贅述。金文中“逑”字多用爲“仇匹”之“仇”,此處用爲“仇敵”之“仇”似與用字習慣不合。其實金文中也有這樣的用字習慣,見於曾伯克父鼎:
白(伯)克父甘婁廼執干戈,用伐我逑(仇)??(敵)。[11]
其中“逑”字作“()”,[12]所从也類似於“來”。“仇讎”一詞在古書中常見,將“逑讎”讀爲“仇讎”十分合適。
五、余小心畏(畏)(忌)
“”字原篆作“”,中間有一道裂痕可不計,《銘三》釋爲“似”。從其上的“人”旁與“”相連的情況來看,我們認爲還是應該分析爲从“以”从“口”較好。裘錫圭先生說“兩周金文一般用‘?’而不用‘以’,但是由變的過程大概是發生在周代的”,[13]鐘銘的寫法似可爲裘先生此說提供支持。
六、?(畢)龍(恭)妰(且)(忌)
“?”字原篆作“”,《銘三》釋爲“訫”。其右旁明顯爲“必”,《精粹》已正確釋爲“?”。“龍”字原篆作“”,其所从的两個偏旁明顯不同,《銘三》和《精粹》釋爲“竸(競)”不確。其左旁可參同銘中的“()”字,“巳”形和“龍”的口部粘連在一起;其右旁从“兄”聲,可參同銘的“兄()”字,只是頂部兩個豎劃不出頭而已。“?龍妰”應讀爲“畢恭且忌”,配兒句鑃(《集成》427):“余??(畢)龏(恭)威(畏)??(忌)”可與之互證。“畢恭”一詞又見於邾公牼鐘(《集成》149~152)、邾公華鐘(《集成》245)、陳??簋蓋(《集成》4190),孫詒讓認爲“畢”應讀爲“毖”訓爲“慎”。[14]
鐘銘用“”和“龍”爲恭,用“”和“”爲忌,在同篇銘文中使用不同的字形表示同一個詞也並不是罕見的情況。
以上就是我們在閱讀鐘銘過程中的一些淺見,由於材料尚未全部公佈,還有許多問題有待研究。小文的看法多有猜測之辭,未必準確,還請各位前輩同仁多多批評。
著錄簡稱表:
《銘三》——《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三編》
《精粹》——《山右吉金:襄汾陶寺北兩周墓地出土青銅器精粹》
《新收》——《新收殷周青銅器銘文暨器影彙編》
《集成》——《殷周金文集成》
(附識:本文初稿曾承周忠兵師和李琦師兄審閱,謹致謝忱。)
[1] 山西省考古研究院等編著;王京燕,崔俊俊主編:《山右吉金:襄汾陶寺北兩周墓地出土青銅器精粹》,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96~205頁。從銘文位置來看該書公佈的與《銘三》著錄的不是同一件,但是銘文內容相同。
[2] 黃錦前:《襄汾陶寺北墓地出土書者編鐘試釋》,《史志學刊》2018年第6期(總第24期)。
[3] 字形取自董蓮池:《新金文編》,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1750~1751頁。
[4] 李春桃:《公子土斧壺銘文探研》,《簡帛》第20輯,2020年。
[5] 何琳儀:《吳越徐舒金文選譯》,《中國文字》新19期,1994年。
[6] 關於這類“兄”字可參沈培:《說古文字裡的“祝”及相關之字》,《簡帛》第2輯,2007年。
[7] 謝明文:《晉公??銘文補釋》,《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5輯,2013年。收入氏著:《商周文字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82~208頁。
[8] 陳哲:《宋人傳抄鳥蟲書鐘銘“志夑事者侯”句解讀——兼據金文、楚簡辨正〈史記·五帝本紀〉“變”、“夑”異文》,《古文字論壇》第3輯,2018年。尉侯凱:《倗戈“用燮不廷”解》,《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8年第7期。
[9] 朱德熙先生認爲“東陽二部通轉是古代楚方言的特徵”,見氏著:《壽縣出土楚器銘文研究》,《朱德熙文集》第5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11頁。此說得到一些學者的支持,見劉釗、葉玉英:《利用古文字資料的上古音分期分域研究述評》,《古漢語研究》2008年第2期。也有學者認爲“上古東陽合韻可能不限於楚方言”,見孟蓬生:《“牪”疑》,簡帛網,2007年9月22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721。
[10] 陳劍:《據郭店簡釋讀西周金文一例》,《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中心集刊》第2輯,2001年。收入氏著:《甲骨金文考釋論集》,北京:線裝書局,2007年,第20~38頁。
[11] 湖北省博物館編:《華章重現:曾世家文物》,北京:文物出版社,2021年,第290頁。
[12] 彩色照片來自網絡,見微博@行摄匆匆-我,https://weibo.com/7364238452/KvqczBjAG?ref=collection&type=comment#_rnd1632316288169。
[13] 裘錫圭:《甲骨文字考釋(續)·二、說“以”》,《裘錫圭學術文集·甲骨文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82頁。
[14] 孫詒讓:《古籀拾遺·古籀餘論》,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1頁。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1年9月24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1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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