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七芻議
(首發)
季旭昇
玄奘大學中語系教授
《上博七》甫出版,網站上立刻出現了許多討論文章,勝義蜂出。拜讀之下,有些不成熟的芻議,求教於同好。以下引文中不牽涉到文字考釋的部分,僅量用寬式隸定。
〈武王踐祚〉
簡1原釋文云:“不知黃帝、顓頊、堯、舜之道在,意喪不可得而睹乎?”𢼸
“”(參下表字形A),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以下簡稱“復旦讀書會”)〈〈上博七.武王踐阼〉校讀〉舉同篇簡7“機”字(字形B)對比,改釋“”爲“幾”,以爲當讀爲“豈”,古書“意豈”多見。[1]陳偉先生則以為整理者釋讀“”當是,與後字連讀爲“微茫”,隱約暗昧之意。[2]
同篇簡2“(踰)(堂)(微),南面而立”,復旦讀書會〈〈上博七.武王踐阼〉校讀〉以為原考釋所隸“”字“亦當釋為“幾”,讀為“階”。簡文“逾堂階”,“逾”字意爲“降”、“下”,《大戴禮記》作“王下堂,南面而立”可證”。[3]何有祖先生〈釋“當楣”〉讀為“(逾),堂(當)微(楣)南面而立 ”。[4]
旭昇案:AB二字左旁所從究係何字,確實很難決定。楚系文字“”與“豈”的上部常常作近似“ㄠ”形與“”形互見,如《上博一.孔子詩論》簡16的“”字作“”,而《上博四.采風》簡2作“”;《上博二.魯邦大旱》簡6的“剴”字作“”,《上博四.內豊》簡8則作“”,可以為證。
但是C形確實應該隸定為“機”字,其右旁明顯地是從“幾”省,這麼一來就造成“幾”和 “”同形。簡1以單句而論,陳偉先生讀為“意微茫”和復旦讀書會讀為“意豈喪”文意都可通,但是以上下句連讀來看,復旦讀書會讀為“不知黃帝、顓頊、堯、舜之道在(存)乎?意豈喪不可得而睹乎?”,以“ 在(存)”與“喪”相對,句法似乎更整齊些。
同樣的,簡6以單句論,何有祖先生讀為“當(楣)”似乎也可通,但是整句作“逾,當楣”,“逾”字似乎缺少受詞,不如復旦讀書會讀為“逾堂階”來得更合適。加上“逾堂階”的讀法有今本《大戴禮記》“王下堂”的對比,說服力更強一些。
當然,把AB二形的左旁視為“幾”省,面臨的是此二字右旁從“殳”,加上殳旁之後究竟相當於後世的什麼字,還有待考察。
從本篇“幾省(讀為豈)”和“”同形的現象來看,我們也可以理解《說文解字》釋“豈”為“微(段注校改為“”)省聲”,又釋“”字為“豈省聲”的矛盾,應該就是從類似楚文字這樣的現象所造成的。
A |
B |
C |
〈君人者何必然哉〉
簡6-7原釋文云:“今君王盡去耳目之欲,人以君王為聚,以囂民有不能也”
董珊先生〈讀《上博七》雜記(一)〉[5]改讀為“今君王盡去耳目之欲,人以君王為聚以囂(徼)”,當可從。董文接下來的解釋是:
“先王為此,人謂之安邦,謂之利民”;而今君王“盡去耳目之欲”,耳目之欲是指代“先王為此”的“此”,亦即滿足“耳目聲色”之欲的娛樂,就是上文所提到的三點:聲、色、目觀。“人以君王為聚以囂”之 “囂”讀為“徼”,意思是巡行邊界。句意是:民眾認為君王為發動戰爭而作為聚斂,因此節儉而盡省聲色耳目之樂。“ 而民有不能也,鬼無不能也。”意思是省民眾之娛樂尚可,省去祭祀鬼之娛樂則不可。
董文以為本篇的主旨是:
本篇的思想,反對居上位者過分節儉,提倡有等級制度的耳目聲色娛樂,以此豐富生活,娛樂鬼神,拉動內需,唯此始合于先王安邦、利民的宗旨。在先秦文獻中,與此可以比較的,大概唯有《管子· 侈靡第三十五》一篇,請大家取以對觀。
衡諸全文,董文的理解應該是相當合理的,但是,董文把“人以君王為聚以囂(徼)”解釋為“民眾認為君王為發動戰爭而作為聚斂”,似乎與董文解釋全篇的旨趣不甚吻合。原整理者指出篇中的“君王”是楚昭王,董文以為“可能性甚大”。但是,在歷史上似乎看不到楚昭王有“為發動戰爭而作為聚斂”的行為。我們認為:“聚 ”似乎可以釋為“蹇”,《廣雅.釋詁三》:“聚,蹇也”,意謂“蹇窘”;說得重一點,也可以讀為“鯫”,《史記.項羽本紀》裴駰集解引服虔:“鯫,小人貌。”以,釋為“而”;“囂”讀為“徼”,可從。“徼”似可訓為“求”、或 “徼名”,見《文選.蔡邕〈陳太丘碑文〉“不徼訐以干時”李周翰注。全句的意思是說:“人以君王為蹇儉而求名”。
準此,本篇篇名宜從董文作〈君人者何必然哉〉。
簡7-8原考釋云:“以囂民有不能也,鬼亡不能也,民乍而囟(思)之,君王唯不長年,可(何)也?”
董文讀為“民有不能也,鬼無不能也。民作而囟(使)□之,君王唯不荒年,何也?”何有祖先生〈上博七《君人者何必安哉》校讀〉讀為“民有不能也,鬼無不能也,民作而思囗之,君王唯不長年,何也?” [6]二文都把“以囂”屬上句,這是對的。原考釋“長”字,董文分析為從“亡”從“人”,讀為“荒”,釋云:
“民作而囟(使)□之。”“□”字原寫作“”,其字從“誰”,隹旁上有一筆不識為何偏旁。此字待考。但疑從“隹”聲讀為“悴”、“瘁”,訓為“憂”,句意謂民人勞作而無所娛樂,使之憂勞。
“君王唯不荒年,何也?”荒原作“”,從人、亡聲,讀為荒。意思是今君王之世並非荒年,何必如此節儉呢?
案:這樣解釋,衡諸上下文,文義並不是很明暢。疑“民有不能也,鬼無不能也”意謂:“ 人民生活窮苦,想要享樂而有所不能;鬼神則無所不能”。上文云“君王龍(隆)其祭而不為其樂”,明白地說“鬼神自有能力為其樂”,意謂君人者不必“隆其祭”。而“民乍而囟(思)之,君王唯不巟年”則以民、君對比,意謂:人民如果有能力,也會想享樂;君王卻不知享樂,這是什麼道理呢? “乍”讀為“作”,興起也。“”字左從“言”,右下從“隹”,右上一筆疑為省筆,復原後似可視為從“雈”,全字疑為“讙”字。“民作而思讙之”,意思是:人民有能力了也會想要享受歡樂。“”字縱然不是“讙”,應該也是類似這個意義的一個字。準此,“巟”字應該讀為“荒”,《管子.戒》:“從樂而不反者,謂之荒。”於本篇當然可以只取“從樂”之意,“君王唯不巟年”意謂:“君不卻不知道好好享受生命”。當然我們也可以推測,范戊用“荒年”一詞,或許是有其它什麼反諷的意味。
簡8-9原考釋云:“桀、紂、幽、厲戮死於人手,先君靈王姦繫云(員),薾(爾)君人者可(何)必安才(哉)!”
董文讀作“桀、受、幽、厲死於人手,先君靈王幹(乾)溪(谿)云(殞)薾(匿),君人者何必安(然)哉!”[7]何有祖先生〈上博七《君人者何必安哉》校讀〉讀作“桀、受、幽、厲死於人手,先君靈王幹(乾)溪(谿)云(殞),爾君人者何必安哉!”以句法而言,本篇最後兩言“君人者何必安(然)哉”,原考釋及何文把最後一句讀為“爾君人者何必安哉”,似乎失去句法整齊之美。董文把“爾”字上讀,應該比較合於全篇文法。但是把“云薾”釋為“殞匿”,似乎缺少文獻佐證。疑“云薾”當讀為 “云爾”,全句謂:“桀、紂、幽、厲死於人手,先君靈王(死於)乾谿云薾(爾),君人者何必安(然)哉!”因為靈王是先君,所以稍為避諱,上面的桀、紂、幽、厲已經明白地說了“死於”人手,接著的先君靈王承上省略“死於”二字,使口氣稍為和緩些。
<凡物流行>
簡2原釋文云:陰陽之(凥),奚得而固?
原考釋云:“此處陰陽是指天地化生的二氣。……“”,從“示”從“尸”,楚文字“尸”之繁構。但從文義及下文(第十六簡)“凥”字訛作“”來看,此處原本也是“凥”字,乃形近致訛。”復旦讀書會〈《上博(七)·凡物流形》重編釋文〉釋文作“陰陽之〈凥—序?〉,奚得而固?”[8]顯然也接受了“凥”字訛作 “”字的意見。旭昇案:本篇簡16“是故聖人於其所”,“”字顯然是“凥”字之訛。但是簡2似乎未必要比照辦理。“”字見於楚月名中荊、夏,秦簡或作“夷”,兩相對讀,知其即應讀為“夷”,於簡2似可假借為“彝”,義為“常”。“陰陽之彝,奚得而固”謂“陰陽之常(縮小地說,或即指日、月),何以能夠這麼穩定?”本篇文體,類似《楚辭.天問》,一開始提出了許多天地人事的問題,相當有意思。
本文收稿日期爲2009年1月1日
本文發佈日期爲2009年1月1日
[1] 見劉嬌執筆〈〈上博七·武王踐阼〉校讀.甲本〉注2,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 2008年12月30日(http://www.guwenzi.com/SrcShow.asp? Src_ID=576)。
[2] 見陳偉〈讀《武王踐阼》小札〉,武漢大學簡帛網2008年12月31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916)。
[3]見劉嬌執筆〈〈上博七·武王踐阼〉校讀.甲本〉注6,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08年12月30日(http://www.guwenzi.com/SrcShow.asp? Src_ID=576)。
[4] 見何有祖〈釋“當楣”〉,武漢大學簡帛網2008年12月31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915)。
[5] 見董珊〈讀《上博七》雜記(一)〉,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08年12月31日, (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585)
[6] 見何有祖〈上博七《君人者何必安哉》校讀〉,武漢大學簡帛網2008年 12月31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918)。
[7] 見董珊〈讀《上博七》雜記(一)〉,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08年12月31日, (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585)
[8] 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上博(七)·凡物流形》重編釋文〉,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08年12月31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581)。
“云薾”當讀為 “云爾”一則,前發《<上博七·君人者何必安哉>校讀》一文已有論述。
俺觉得相对于“彝”,“居”字于义更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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