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書《君人者何必安哉》試說(之二)
(首發)
劉信芳
安徽大學歷史系
2、簡甲6:“先王爲此,人胃(謂)之安邦,胃(謂)之利民。含(今)君王盡去耳目之欲,人以君王為所以(傲?)。”
讀書會云:從簡文看,此句前後文意都很清楚,但“人以君王爲所以(傲?)”不成句,頗疑兩個本子均有脫漏或増衍,致使簡文難以釋讀。[1]
董珊云:“人以君王為聚以囂”之“囂”读为“徼”,意思是巡行边界。句意是:民众认为君王为发动战争而作为聚敛。[2]
孟蓬生讀為“矯”。[3]
按:讀書會對字的理解有問題,讀為“傲”與文義不合,此所以有“脫漏或増衍”之疑。應讀為“敖”,乃楚君王另一具有一定區別意義的稱名。《左傳》昭公十三年“葬子干于訾,實訾敖”,注:“不成君,無號諡者,楚皆謂之敖。”正義曰:“郟敖與此訾敖皆不成君,無號諡也。元年傳云:葬王于郟,謂之郟敖。此云葬子干于訾,實訾敖。並以地名冠敖,未知其故。又世家楚之先君有若敖、霄敖,皆在位多年,亦稱為敖,不知敖是何義。”楚“敖”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曾經是楚史研究的熱門話題,我提出過以下意見:其一、楚武王之前,有若敖、霄敖、蚡冒,若敖之前只有人名排列,武王之前楚國之敖相當於君主。其二、楚武王以後王室諸敖,乃未得王諡之稱號。其三、楚武王之後,尚有閻敖、莫敖等,乃楚國大夫。[4]
該楚王盡去耳目之欲,不圖享受,“人以君王為所以敖”,諸達官貴人認爲這位君王寒酸了,與泱泱楚國的大國風範不相符,所以為“敖”而不符為“王”。何以出此妄言?是因爲倘若君王喜歡擺場面,多内寵,沉湎於聲色,諸權貴將可以放心大膽地競相享樂。
3、簡甲6-7:“民又(有)不能也,(鬼)亡(無)不能也,民乍而囟(使)【甲7】之。君王唯(雖)不(長)年,可也。”
乍,孟蓬生讀為“詛”,確鑿可信。,孟蓬生認爲从誰声,可讀為“祟”。按:孟說可以講通原文,但存有疑問。其一、楚簡用為“祟”的辭例甚多,尚未見用此字者。其二、該字右下從“隹”,隹上有“フ”形,如果“フ”形是該字的有機構成筆畫而不是多餘,那該字就不可能是“誰”字。我個人認爲該字應隷定為,右旁所從之“厂”被寫到右上成“フ”形。讀為“應”,可參上博藏六《競公瘧》8“縛(應)者(諸)(市)”。民詛而使應之者,貴族奢侈享受,老百姓沒有辦法,只有鬼神是萬能的。老百姓詛咒搜刮民脂民膏者,會使鬼神應之以天譴來懲罰這些蠹蟲。[5]
,整理者隷定為“長”,此從沈之傑隷定。[6]孟蓬生讀為“望”,云:“望年”即“希望長壽”之義。我傾向于讀為“長”,君王不長年必然在位不長,“可也”,對此不必在意。
4、簡甲9:“先君霝(靈)王<倝>(乾)(溪)云。”
,羅小華云:
此字包山、新蔡等簡均見。字當隸為“”。我們認為“乾谿”、“云”均為地名。“云”的確切地望待考。[7]
按:隷定為可信,然解“云”為地名,原文將不成句,不可信。“云”應讀為“隕”,《國語·楚語上》:“芋尹申亥從靈王之語,以隕於乾谿。”“”,讀為“稟”。葛陵簡甲一12:“為君貞:(將)逾取(稟),還返尚毋又(有)咎。”乙一26:“生(以)(衛)(葦)為君貞:(將)逾取(稟),還”乙四9:“渚(沮)、章(漳),(及)江,(上)逾取”《廣雅·釋詁四》:“稟,祿也。”《史記·楚世家》載靈王臨死前“飢弗能起”,可知“隕稟”乃殞命之委婉語。
5、文章主題
該文的主題,目前略有以下諸說:
整理者:
“(范)乘指君三違祖道”,又:“一國之君,政不治,民不愛,子不教,耽樂無度,荒淫廢德”。[8]
單育辰:范戊稱贊楚王。[9]
董珊:反对居上位者过分节俭,提倡有等级制度的耳目声色娱乐,以此丰富生活,娱乐鬼神,拉动内需。
陳偉:如果說范戊有批評,那是在說楚王盡去耳目之欲,作得太過分。[10]
意見分歧很大。
我個人認爲該文的主題是,范戊以白玉三囘為話題,委婉陳辭,從大臣、封君、民俗三方面抨擊時弊,肯定君王白玉般的美德(不擺闊、不好色、不流于婬俗)。結尾處對楚國積弊太深表示憂慮,認爲君王將很難幸免,能夠避免“傑(桀)受(紂)、幽、萬(厲)戮死於人手”的結局就算可以了。整篇文章對當時楚國時局的分析相當悲觀。
整理者將“不聖(聽)鼓鐘之聖(聲)”、“𥎦(矦/侯)子三人”、“龍(隆)丌(其)祭而不爲丌(其)樂”解為“國君三違正道”(頁192),恐不可信。《史記·楚世家》載楚莊王“罷婬樂,聼政,所誅者數百人,所進者數百人,任武舉、蘇從為政,國人大說”,問鼎中原。這才是先王之道!該楚王“盡去耳目之欲”,至少是不違祖道。自春秋魯有三桓,各諸侯國或多或少都有私家勢力膨脹,王室受到威脅的情況出現。從古至今,處於最高位君王與最底層老百姓一般不會發生直接的利益衝突(老百姓沒有活路國家就沒有稅收,這恐怕是昏君都知道的道理),除非老百姓被逼到絕路,才會有驚天動地的造反。對君王的威脅往往來自貴族、貪官污吏等覬覦神器者,楚白公乃顯例。簡文中的“人”指向楚國貴族,這些“人”逾制淫樂,“宮妾以十百數”,還有“州徒之樂,而天下莫不語,先王之所以爲目觀也”[11]的欺人之談,無非是想君王昏聵於享受,私家勢力得以繼續膨脹而已。范戊表面上談“三囘”,實際上是在抨擊時弊。
該楚王看來不是一位昏君,因約束自己,被“人”(貴族)貶稱爲“敖”,而他不能對威脅王室的貴族下手,應是楚王室處於微弱時期的一位楚王。“君王唯(雖)不(長)年,可也”,可能是在位時間不長的一位楚王。能滿足以上條件者,目前所能見到的文獻不足徵。僅就相對弱勢及在位時間較短的條件來看,靈王而後,平、昭、惠、簡以及宣、威、懷的可能性不大,其在聲、悼、肅三楚王之間乎?[12]
本文收稿日期為2009年1月6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09年1月6日
[1]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程少軒執筆),《〈上博七•君人者何必安哉〉校讀》,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http://www.guwenzi.com/SrcShow.asp?Src_ID=580,2008年12月31日。
[2]董珊:《读《上博七》杂记(一)》,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http://www.guwenzi.com/SrcShow.asp?Src_ID=585,2008年12月31日。
[3]孟蓬生:《〈君人者何必安哉〉賸義》,www.gwz.fudan.edu.cn2009-1-4。
[4]劉信芳:《楚國諸敖瑣議》,《江漢論壇》1987年第8期,第75-79頁。
[5]人世間的統治者不順天命,天將降災以示懲罰,可參上博藏四《柬大王泊旱》11-12“大(宰)進,(答):‘此所胃(謂)之(旱)母,帝(將)命之攸(修)者(諸)侯之君之不能(祠)者,而(刑)之(以)(旱)。’”
[6]沈之傑:《讀〈上博七·君人者何必然哉〉劄記一則》,www.gwz.fudan.edu.cn2009-1-2。
[7]羅小華:《〈鄭子家喪〉、〈君人者何必安哉〉選釋三則》,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924,2008年12月31日。
[8]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12月。
[9]單育辰:《佔畢隨錄之七》,www.gwz.fudan.edu.cn2009-1-1
[10]陳偉:《〈君人者何必安哉〉初讀》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921(08/12/31)
[11]這句話應該不是范戊自己的話,而是引用權貴們的話。
[12]該楚王為子比的可能性尚不能完全排除,子比為恭王子,靈王死後“立比為王”,稱“初王比”(《史記·楚世家》)。子比在位時間很短,以致被史家忽略。
Copyright 2008-2018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版权所有 沪ICP备10035774号 地址:复旦大学光华楼西主楼27楼 邮编:200433
感谢上海屹超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提供技术支持
總訪問量:6117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