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
孟蓬生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
《鄭子家喪》:“‘含(今)晉人𨟻(將)救子(家),君王必進帀(師) 㠯(以)辸(應/膺?)之!’王安還軍辸(應/膺?)之,與之戰於兩棠,大敗晉帀(師)(安―焉)。”(釋文從讀讀書會)
釋文的“辸”字(原整理者隸定爲“”),目前有大約有四種不同的讀法。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讀為“應”(葛亮執筆):
“君王必進師以辸之”,“辸”應表示“迎擊”一類意思,疑讀爲“應”或“膺”,兩者相關的文例都比較多,如:
《戰國策·齊策一》:“使章子將而應之。”
《戰國策·燕策二》:“夫以蘇子之賢,將而應弱燕,燕必破矣。”
《诗·鲁颂·閟宫》:“戎狄是膺,荆舒是懲。”
《孟子•滕文公下》:“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赵岐注:“是周公所欲伐擊也。”
《廣韻·蒸韻》:“辸,往也。”如乘切。“辸” 應表示“迎擊”一類意思,疑讀爲“應”或“膺”。
單育辰先生贊成讀書會的意見: [①]
此篇甲7的“辸”又見“上博四”《柬大王泊旱》簡17:將爲客告。”太宰辸而謂之:“君皆楚邦之將軍,作色而言於廷,王事可
新蔡甲3·99:犧馬,先之以一璧,辸而歸之。
此“辸”字《柬大王泊旱》那個原多釋爲“起”,“新蔡”那個或釋“乃”,看來是釋錯了。從字義看,讀爲“應”倒是有可能的。
陳偉先生讀為“仍”:
乃,簡文從辶,整理者釋爲“起”。似當釋爲“仍”,因、從義。這裏是說聽從大夫的建議。
何有祖先生訓為“及”:
此亦當釋為辸,訓作及。
網友“月有暈”讀為“”:[②]
將“辸”讀爲“應”或“膺”,從文義上看非常恰切,然於音有所隔礙。乃,古音屬泥母之部,“辸 ”屬日母蒸部。與“應”或“膺”韻雖同,而聲紐遠隔。
史牆盤銘文在講述周昭王事蹟時,提到他“廣楚荊”。裘先生將“”讀作“笞”。這裡的“”字毫無疑問表示“打擊”義。而“能”和“乃”古音相同。古書中也有“能”、“乃”相通之例。《書·君陳》:“必有忍其乃有濟。”《國語·周語中》引《書》曰:“必有忍也,若能有濟也。”……(高亨纂著:《古字通假會典》“能字聲系”,齊魯書社,1989年,第34頁。)
這裡的“辸”和“”一樣也可讀作“笞”,表“打擊”義。
生案:讀書會讀“應”之說可從。讀書會及單育辰先生之所以不敢質言,而陳偉和月有暈兩位先生之所以另辟新解,主要是覺得“辸”(日紐)和“應”(影紐)語音上並不十分相近。其實影紐跟日紐的關係並不如大家所想像的那樣遠。以下從諧聲字和假借字兩方面找出一些同類例證,希望袪除大家的疑惑。
先看同聲符而分隸影日(泥)紐的情況:
聲紐 聲符 |
影 |
日 |
泥 |
委 |
委 |
緌 |
餧 |
弱 |
|
弱䚥 |
䚥 |
再看一下假借字的情況(前字影紐,后字日紐或泥紐):
焉︰然(㸐)
例多不舉,可参看高亨《古字通假借會典》【焉與然】條。《淮南子·說林》:“槁木有火,弗鑽不㸐。”《漢書·陳湯傳》:“卒徒工庸以鉅萬數,至㸐脂火夜作。”顏師古注: “㸐,古然字也。” 㸐所从之難,古音亦在泥紐。
安︰然(㸐)
上博七《君人者何必安哉》一篇,董珊先生讀“安”為“然”。其說可從。楚簡中多用“安”為“焉”。安之于然,猶焉之然也。
酓︰熊(能)
古音侵蒸相近,一般認為蒸部的一些字來源于侵部(或者說上古蒸部是收m的)。楚國之姓,傳世文獻皆寫作“熊 ”,而出土文獻中皆寫作“酓”(影紐),而“熊”實从“能”聲。《左傳·昭公七年》:“其神化為黄熊,以入于羽淵,實為夏郊,三代祀之。”陸德明《經典釋文》:“”《集韻·東韻》:“熊,《說文》:獸似豕,山居,冬蟄。亦姓。或作能。” 《周易·履卦》:“眇能視,跛而履。 ”李鼎祚《集解》引虞翻曰:“能,本作而。”“而” 古音在日紐。
古音日紐與泥紐關系十分密切,我們可以肯定地說,至少在一些方言中,這兩個音是分不開的。[③]所以影跟日紐的關系,實際上也可以看成影跟泥紐的關系。然則應之于辸(乃為古泥紐),猶焉之于然(㸐),安之于然(㸐),酓之熊(能)也。
需要指出的是,我們只是贊成把“辸” 讀為“應”,但並不贊成讀為“膺”。根據本篇敘述,楚師是在即將班師時由于晉人出兵救鄭才掉頭跟晉師作戰,其為“ 應擊”之義甚明。讀書會所舉《戰國策》的兩個例句也都是在別國出兵的情況下進行“應擊”作戰。而在上博四《柬大王泊旱》中,則可以把“應”理解為“應對”(見上單育辰說)。
“膺”古代雖然可以訓為“擊”(例見上讀書會所舉書證),但並非“應擊”的意義。《孟子•滕文公下》:“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其中的“膺 ”顯然不是“應擊”的意義,所以赵岐說:“是周公所欲伐擊也。”孟子是戰國時人,他所使用的“膺”應該就是《詩· 鲁頌·閟宫》“戎狄是膺,荆舒是懲”之“膺”。但是從毛傳以來,許多人都把《詩經》之“膺”理解為“當(即應擊) ”之義,甚至有明確指出該字為“應”字之借的。[④]這是大錯而特錯的。我們把把抄《詩· 鲁頌·閟宫》第五章全部抄在下面,請讀者仔細加以體會:
公車千乘,朱英綠縢,二矛重弓。公徒三萬,貝胄朱綅,烝徒增增。戎狄是膺,荆舒是懲,則莫我敢承。俾爾昌而熾,俾爾夀而富。黃髮台背,夀胥與試。俾爾昌而大,俾爾耆而艾。萬有千歲,眉夀無有害。
其中前半部分三讀一句,後半部分兩讀一句。“戎狄是膺,荆舒是懲,則莫我敢承”毫無疑問是不能割裂開來理解的。其中的 “承”,毛傳訓為“止”,向熹《詩經詞典》訓為“當;抵擋”。[⑤]這段話的主旨是炫耀武力,“戎狄是膺,荆舒是懲,則莫我敢承”當然理解為主動出擊、所向披靡為好。其中的“膺”和“承”只能有一個訓為“應擊”、“抵擋”之義,否則就會混淆賓主關系(主動和被動關系)。而鄭箋卻說:“僖公與齊桓舉義兵,北當戎與狄,南艾荆及羣舒,天下無敢禦也。”此后兩千年,學者大都陳陳相因,分不清主動和被動,導致自相矛盾。如果我們按照孟子跟趙歧對“ 膺”的理解,鄭箋只需改一個字即可。那就是把“北當”改為“北擊”。
如果以上所論可以成立的話,以前金文中不大好解釋的“”字也就可以獲得一個全新的解釋。史牆盤“廣楚荊”之“”實際上就是“戎狄是膺” 之“膺”。所謂“廣楚荊”就是“遠擊楚荊”之義(《方言》卷六:“廣,遠也。”)。“應”之于“辸”,猶“膺”之于“”也,酓之于熊(能)也。
參考文獻
陳 偉 《〈鄭子家喪〉初讀》,簡帛網, 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919,2008年12月31日。
陳斯鵬:《〈柬大王泊旱〉編聯補議》,注釋[12],簡帛研究網,http://***********/admin3/2005/chensipeng002.htm,2005年3月10日。
董 珊 《读《上博七》杂记(一)》,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 http://www.guwenzi.com/SrcShow.asp?Src_ID=585,2008年12月31日 。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葛亮執筆) 《〈上博七•鄭子家喪〉校讀》,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http://www.guwenzi.com/SrcShow.asp?Src_ID=584,2008年12月31日。
何有祖《上博七〈鄭子家喪〉劄記》, 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917,2008年12月31日。
馬承源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裘錫圭 《史墻盤銘解釋》,《文物》, 1978年第3期。
本文收稿日期為2009年1月6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09年1月6日
[①]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http://www.guwenzi.com/SrcShow.asp? Src_ID=584,2009年1月4日。
[②]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http://www.guwenzi.com/SrcShow.asp? Src_ID=584,2009年1月4日。
[③]參看章太炎《國故論衡·古音娘日二紐泥說》,《章氏叢書》本,浙江圖書館校刊。
[④]向熹《詩經詞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579頁。
[⑤]向熹《詩經詞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47-48頁。
王志平先生在古研27輯頁396-397亦曾舉例說明影 日 泥三紐可通假
海天:
王志平先生在古研27輯頁396-397亦曾舉例說明影 日 泥三紐可通假
志平兄曾就文章内容不止一次跟我讨论,而临文仓促,竟至忘了引用,修改时会注明的。志平兄文中的所举的例子有两个是古代楚地的例子:
郭店楚简《六德》:“门内之治纫揜义,门外之治宜斩纫。”其中的“纫”字传世典籍作“恩”。
马王堆竹简《天下至道谈》:“故贰生者食也,损生者食也。是以圣人合男女必有则也。”帛书《养生方》:“益产者食也……。”
可见由战国至汉初楚地方言中确实存在着影日(泥)相通的情况(当然不排除别的方言也存在这种情况)。
在討論「酓」、「能」假借的那一段,其中陸德明《經典釋文》的內容漏掉了。
马王堆竹简《天下至道谈》:“故贰生者食也,损生者食也。是以圣人合男女必有则也。”帛书《养生方》:“益产者食也……。”
这条应该属于同义吧
《柬大王泊旱》中的“乃而”一詞,可能还是依沈培和宋華強的说法比较好,即是战国口語詞彙。《鄭子家喪》中的“乃”根据上下文意推测,可能读成“应”这样的意思,仅此而已。但孟先生的补证并没有增加多少力量:其實什么紐跟什么紐的關係並不如大家所想像的那樣遠。这样的古音研究只是粉饰矛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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