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公瘧》篇“病”字小考
(首發)
郭永秉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上博(六)·競公瘧》10號簡:
之臣,出矯於里。自姑尤以西,聊攝以東,其人數多已。是皆貧(苦)約()疾,夫婦皆詛,一丈夫執尋之幣、三布之玉,唯是夫[1]
關於《競公瘧》篇,學者多已指出其與傳世古書《左傳·昭公二十年》、《晏子春秋·外篇上》“景公有疾梁丘據裔款請誅祝史晏子諫”章的關係。關於此簡的“貧(苦)約()疾”句,整理者指出和《晏子春秋·内篇諫上》“景公信用讒佞賞罰失中晏子諫”章“民愁苦約病”“意近”。[2]陳劍先生在此基礎上指出:
簡文的“貧(苦)約()疾”句,無疑是跟“愁苦約病”相對應的,其間有文獻流傳變易的關係,不僅僅是意近的問題。《左傳》昭公二十年和《晏子春秋·外篇上》“景公有疾梁丘據裔款請誅祝史晏子諫”章跟簡文“是皆貧(苦)約()疾”對應之語皆作“民人苦病”,“苦病”則是“愁苦約病”的緊縮説法。
“約”、“”二字同樣皆从“勺”聲,讀音極近甚至相同。據以上所論,也可知其必有一字係衍文。吳則虞(1962—秉按,指《晏子春秋集釋》—,頁31)注釋“民愁苦約病”說:“約者,猶言貧困也。《論語》‘不可以久處約’,皇疏:‘貧困也。’是其證。”其說可從。看來其中係衍文的當為“”字。推測有的本子“約”字受下文“疾”字的類化影響而變作“()”,此簡又係誤合“貧(苦)約疾”與“貧(苦)()疾”二本而成。[3]
其說可信。《左傳》和《晏子春秋·外篇上》把《晏子春秋·内篇諫上》的“愁苦約病”緊縮成“苦病”,《競公瘧》篇則作“貧苦約疾”,學者一般都認爲“疾”與“病”是“意近”的關係。
按所謂的“疾”字是整理者最早的釋法,學者無異詞,其實現在看來,是有問題的。此字原作如下之形:
整理者隷定為“”,釋為“疾”字。其實楚文字的“疾”字從來不从“口”,[4]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此字“矢”形的左側還有一竪筆,這也是一般的“疾”字所沒有的特徵。因此把這個字釋為“疾”並不正確。
最近發表的《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七)·鄭子家喪》篇有甲、乙二本,其中皆出現了兩個整理者釋作“”的字,分別寫作:
甲本1號簡甲本3號簡
乙本2號簡乙本3號簡
其所在簡文的句讀還有爭論,因爲和我們的討論關係不大,在這裡就不作討論了。甲乙二本“”字所在的詞組都是“邦之”。整理者讀為《說文》訓為“憂”的“怲”,[5]陳偉先生和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在同一天發表文章指出,此字應讀為“病”。[6]陳偉先生說:
此前所見楚簡中的“病”皆從“方”作,這可能是“病”字的另外一種寫法。
但是張新俊先生認爲:
目前我們所能見到的楚文字“丙”,是從來沒有把中間所从的部分寫成“矢”的。所以,從這一點說,把A(秉按,即指字)隸定成“”或者“”顯然是不合理的。既然A字上部所从非“丙”,那么它也就無從讀作“怲”或者“病”了。
如果單純從文字的形體來考慮,A字上部所从與“侯”最為接近……我傾向於把A字隸定作“”,可以看成从心、从口、矦聲的字。[7]
他懷疑此字在簡文應讀為“訩”。我們認爲此說並不正確。首先,“”字從未見於古文字資料,不好解釋它究竟是什麽字;但是“”字卻是屢見於楚簡的,且都是作上“丙”中“口”下“心”的結構。[8]至於張先生所講“丙”字無有訛从“矢”形的,其實這個問題也容易解釋。古文字中“大”形(“丙”中間所从是“”形,戰國文字的“大”也有寫作這種形體的[9])和“矢”形容易相混,是很常見的現象。[10]郭店楚簡《老子》甲組33號用作“猛”的“”字作,李守奎先生指出“所从為訛形”,[11]甚是。可見“”字訛从“矢”絲毫也不足怪。第二,讀“”為“訩”並無來自古文獻和出土文字資料的文字學證據,且二字中古等呼皆不同,似亦難信;第三,“邦之訩”顯然不如“邦之病”來得文從字順。
總之,我們認爲,此字釋為“”讀為“病”是完全可以肯定下來的。
明白了這一點,再回到《競公瘧》的字,問題就很簡單了。此字顯然應分析為从“爿(疒)”“”聲,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病”字。釋此字為“病”,與《左傳》、《晏子春秋》就完全密合了。因此陳劍先生講這段簡文“其間有文獻流傳變易的關係,不僅僅是意近的問題”,再次得到了證實。
附帶說一句,上博簡屢次出現的“”字,究竟是不是像陳偉先生說的是“病”字的另一種寫法,還不好說。陳劍先生曾有兩篇文章指出,此字在《從政》篇中應讀為“猛”。[12]比照“狂”字《說文》古文从“心”的情況,“”字似有可能就是郭店《老子》所見“”字的異體,也就是“猛”的本字。此字在《鄭子家喪》裏,大概是假借為“病”的。
09年1月23日草
本文收稿日期為2009年1月23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09年1月23日
[1]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7月版,圖版第27頁。
[2]同上引書,釋文考釋第186頁。
[3]陳劍《〈上博(六)·孔子見季桓子〉重編新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二輯),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8月版,第173頁。
[4]李守奎《楚文字編》,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12月版,第467~468頁;李守奎等《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五)文字編》,作家出版社2007年12月,第378頁;滕壬生《楚系簡帛文字編(增訂本)》,湖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10月版,第704~706頁。
[5]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12月版,釋文考釋第174頁。
[6]陳偉《〈鄭子家喪〉初讀》,简帛网2008年12月31日。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葛亮執筆)《〈上博七·鄭子家喪〉校讀》,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08年12月31日。另外,李天虹先生也主張此字是“”字的訛字,并括讀爲“病”(《〈鄭子家喪〉補釋》,简帛网2008年1月12日),可參看。
[7]張新俊《〈鄭子家喪〉“”字試解》,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09年1月3日。
[8]見於包山146號簡,《上博(二)·從政》8號簡。看李守奎《楚文字編》,第617頁;李守奎等《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五)文字編》,第493頁。參看上引李天虹先生文。
[9]看湯餘惠主編《戰國文字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版,第684頁隨縣鐘架二例,第685頁貨系2505、3793、陶彙3·91、3·95、3·620等例。
[10]參看劉釗《古文字構形學》,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338頁。
[11]李守奎《楚文字編》,第576頁
[12]《上博簡〈子羔〉、〈從政〉篇的竹簡拼合與編連問題小議》,《文物》2003年第5期;《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從政〉研究(三題)》,邢文主編《儒學的再思考——第三屆國際簡帛研討會論文選》,TrinityUniversitySanAntonio,U.S.A2006。
觀察細緻。
從「丙」作如此寫法,可與「內」比較。二者具有同樣的變化。
謝謝施老師指教!
附帶補一例,《古璽彙編》2039 “重(从邑)病巳(已)”之“病”字的“丙”旁下亦从“口”,與《競》篇此字同。
我也很贊成郭老師對於〈競公虐〉簡的改讀,
不過關於字,郭老師說「在此字“矢”形的左側還有一竪筆,這也是一般的“疾”字所沒有的特徵。」
我倒是看到(包.221),從包山簡相近的文例觀察,確實應是「疾」字,
再加上「疾」字《說文》(大徐本)古文即作「」,
不過,這樣寫法的「疾」字在楚文字中少之又少,
對於郭老師的結論是沒能產生什麼影響的。
-刪-
我的想法整理後已轉發在武漢大學簡帛網(2010-1-4)。
1.《說文》:「寎,臥驚病也。从㝱省,丙聲。」案:此字或許應分析為從寢,丙聲。﹝參裘先生《文字學概要》萬卷樓版,179頁﹞。另一種分析即相當於病,即上添加宀旁為飾符,而疒爿可以通用。
2.(競公虐)若分析為“爿(疒)”“”聲,則、就應分析為從广或厂,“”聲。這種丙形的寫法,如同上述老鬼先生的評論:『可與「內」比較。二者具有同樣的變化。』可參見《楚文字編》頁321-322,《語叢一》20、23的「內」可參。
3.(競公虐)可以對應《說文》從疒丙聲的『病』,郭先生已經指出了。、佑仁兄已指出可對應漢印。而在定縣竹簡、居延簡亦可見從广的病,見《秦漢魏晉篆隸》523頁。上博緇衣簡1『臧』寫作『咸』字形演變可以比對。《張家山漢簡‧脈書》53簡、《奏讞書》62簡的『臧』所從的『疒』似亦寫作『厂』形,皆可以比對。又如《張家山 脈書》36『厥陰之脈』,『厥』寫作從疒。大概是疒與厂形近訛混或是省簡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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