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馬融《東巡頌》札記

（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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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南魄眾冝（宜）

《文館詞林》卷346載後漢馬融《東巡頌》，其中有一段話說：

於是師聿<尹>惟旅，侯衛常任，選夫稷契龍夔，伊尹仲虺，祖已<己>方回，閎夭散宜，相與升乎朝陽之堂，坐乎清明之廟，諷乎高光之廊，議乎路寢之朝。考羲黃之墳典，案代鼎之徵効。驗瓌異之瑋寶，竆（窮）祥應之物數。追蹤二皇，踵跡五帝，蹈騰三王，娑婆乎八素之域。然後援絕瑞，挈神符，顯游麟，藪鴛雛，鉤河圖，窠洛書。網黃龍，樹嘉苗，猶未足以杭其維而桄其紭也。方將呼吸精，含吐陰陽，南魄眾冝（宜）牢埊（地）兮，延億??（載）之無疆。篤生物於純庬兮，夫孰區萌而不皆臧。[1]

“師聿惟旅”，影弘仁本作，案《國語·魯語下》曰：“日中考政，與百官之政事，師尹維旅，牧相宣序民事”，此即馬融文之所本，“聿”“尹”形音俱近，故致異。羅國威《日藏弘仁本<文館詞林>校證》錄作“師聿惟旅”，無說。林家驪、鄧成林《日本影弘仁本<文館詞林>校注》注云：“師聿：軍隊急行貌。”[2]不可從。

“祖已<己>”，影弘仁本作，羅國威《日藏弘仁本<文館詞林>校證》林家驪、鄧成林《日本影弘仁本<文館詞林>校注》皆錄作“祖已”，無說。單看字形，此字也有可能是“巳”，但不論是“已”還是“巳”，都應該是“己”之誤，祖己，人名，就是“孝己”，商武丁之長子，祖庚之兄。

又其中的“南魄眾冝（宜）”，影弘仁本作：

可見確是“南”字，但“南”字於義難通，林家驪、鄧成林《日本影弘仁本<文館詞林>校注》說：

南魄：地名。眾宜:眾人之所得宜也。[3]

以“南魄”為地名，無據。檢《淮南子·本經》有下引文句：

距日冬至四十六日，天含和而未降，地懷氣而未揚，陰陽儲與，呼吸浸潭，包裹風俗，斟酌萬殊，旁薄眾宜，以相嘔咐醞釀，而成育群生。

秉太一者，牢籠天地，彈厭山川，含吐陰陽，伸曳四時，紀綱八極，經緯六合，覆露照導，普氾無私。

兩相比較，可知馬融此文，與《淮南》語多相合。我們知道，馬融曾注過《淮南子》，[4]對《淮南》一書肯定口誦心惟，故下筆為文，《淮南子》之成句、詞彙自會流諸筆端。試比較：

高誘注：

旁，並。薄，近也；衆，物。宜，適也。

故“南”字疑是“旁”之誤字。“旁”字或作：

[7]

與“南”字形近，以致訛誤。

案《莊子·逍遙遊》云“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礡万物以为一，世蘄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 ，陸德明《釋文》引司馬云：“旁礡，猶混同也。”《淮南子?俶真》有類似語句作：“渾渾蒼蒼，純樸未散；旁薄為一，而萬物大優。”又《漢書?揚雄傳下》：“今吾子乃抗辭幽說，閎意眇指，獨馳騁於有亡之際，而陶冶大鑪，旁薄群生，歷覽者茲年矣，而殊不寤。”顏師古注：“旁薄，猶言蕩薄也。”《文選?司馬相如<封禪文>》：“旁魄四塞，雲尃霧散。”李善注引張揖曰：“旁魄，布衍也。魄音薄。”[8]

二、發德音之?誠

“?”，影弘仁本作，[9]明為“?”字，羅國威（109頁）、林家驪、鄧成林（218頁）並錄作“懇”，非是。?，《說文》云：“??，美也。”《詩·大雅·崧高》：“寝廟既成，既成藐藐。”毛傳：“藐藐，美貌。”陳奂《毛詩傳疏》：“《說文》作??,重言之曰????，通作藐藐。”

檢《全唐文》卷四百三十李翰《進張巡中丞傳表》：

伏以光天文武大聖孝皇帝陛下聰明文思，睿哲神武，提一旅之眾，復配天之業，賞功裒節，大齎群臣。遂贈揚州，官及其子，此誠陛下發德音之美也。

可與馬融文比照。

三、日??（昃）不怠

《東巡頌》有下引一段話：

播普澤，施氾恩，委介祉，贊鴻勳，犧靈鳥，乘鳳臻，上猶勞謙貳而弗諭也。乃尚乹=（乾乾）自新，日??（昃）不怠，恢誕宗緒，封崇本基，禮既功成，結軌迴衡。[10]

“恢誕宗緒”，“恢”字影弘仁本作，左邊偏旁即“忄”，羅國威（110頁）錄作“烣”，非是。林家驪、鄧成林（219頁）錄作“恢”，不誤。

“??”同“昃”，即傾側之義。影弘仁本作，羅國威（110頁）錄作“異”，非是。林家驪、鄧成林（219頁）則錄作“异”，更是以訛傳訛。檢南朝宋·簡文帝蕭綱《南郊頌》云：“日昃不倦，撤膳匪躬。”“日昃不倦”與“日??（昃）不怠”文義相近。

四、??旅厭難

《東巡頌》有下引一段話：

於是羽騎操戈，蓬首揚罕[11]，雷輜驚蟄，??旅厭難，万神保徵，五靈啟殿。[12]

字 ，羅國威（109頁）、林家驪、鄧成林（218頁）並錄作“??”，林家驪、鄧成林注云：“??：亦作豤，讀音kěn，誠懇。”（222頁）

案“??”當為“貔”之誤字。《文館詞林》卷158梁簡文帝《和贈逸人（民）應詔一首》云：“方叔率止，軍幕洞開。如猑如獸，如霆如雷。”吳金華先生指出：

古寫本的“猑”字,應是“貔”的形訛(《古逸叢書》本作“貔”)。“猑”,《廣韻·上平聲·二十三魂》注作“獸名” ,《集韻》則注為“大犬也” ,用“大犬”來形容軍隊,古書罕見。而“貔”作為猛獸，往往跟“虎"連文,並用來形容勇猛善戰的軍隊。例如《書·牧誓》：“如虎如貔，如熊如羆。”南朝梁劉孝標《辯命論》:“驅貔虎,奮尺劍,入紫微，升帝道。”[13]

可從。馬融此文之“??”亦是“貔”之誤字，與上引之“貔”誤為“猑”類似。

《宋大詔令集》卷第一百《盧政授殿前副都指揮使武泰軍節度使制元豐三年十二月癸未》：“肆擇虎臣，式綏貔旅。”又《燕達授檢校司空加恩制元豐八年哲宗嗣位》：“宜褒序於虎臣，俾總綏於貔旅。”皆以“虎臣”“貔旅”對舉，可證。

又《文館詞林》卷第347崔駰《北征頌》[14]有“班威神兮勒武夫，奮??旅兮滌朔區”，，[15]羅國威（118頁）、林家驪、鄧成林（243頁）並錄作“??旅”而無說，案此“??旅”亦當作“貔旅”。

又案馬融、崔駰文中之“??<貔>旅”，疑其原文本作“虎旅”，蓋因避諱，故改“虎”為“??<貔>”耳。“虎旅”，虎賁氏與旅賁氏的並稱。兩者均掌王之警衛，後因以“虎旅”爲衛士之稱。《文選·張衡<西京賦>》：“陳虎旅於飛廉，正壘壁乎上蘭。”李善注：“《周禮》：‘虎賁，下大夫；旅賁氏，中士也。’”後又指勇猛的軍隊。如唐李白《餞李副使藏用移軍廣陵序》：“翕振虎旅，赫張王師。”唐李商隱《馬嵬》詩之一：“空聞虎旅鳴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皆是。

五、

《東巡頌》有下引一段話：

清夷道而後行兮，曜四國而揚光。展聖義於巡狩兮，喜圻略而詠八荒。指宗獄（嶽）以為期兮，固岱神之所望。六蒼龍之夭蟜兮，蠖驕騤蠷倨以蛣卬。盤桓揆鉞乍騰肆兮，整銜慮轡超以噴沫兮，驤鬱菌宛足未發兮，淩輢以宿爽。曳電華而幷節兮，神上吸飛泉之滲液兮，實下氣以練精。

林家驪、鄧成林（223頁）注云：

蠖:蟲名，北方稱步曲，南方稱造橋蟲。體细長，生長於樹，爬行時一屈一伸。種類很多，為害各種植物。騤，讀音kuí,馬行威儀貌。蠷，讀音jué,猿猴類動物。倨:傲慢不馴。蛣，讀音qiè，介類動物。卬:向上。

案“蠖驕”疑與“蠖略”文義相近。《漢書?司馬相如傳下》：“駕應龍象輿之蠖略委麗兮，驂赤螭青虯之蚴蟉宛蜒。”顏師古注：“蠖略委麗，蚴蟉宛蜒，皆其行步進止之貌也。”

“騤蠷”，同“騤瞿”。《文選?張衡<西京賦>》：“百禽?遽，騤瞿奔觸。”薛綜注：“騤瞿，走貌。”又《楚辭?九辯》：“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蒼龍之躣躣。”洪興祖補注：“躣躣，行貌。”“蠷”“瞿”“躣”並聲近義同。

“揆鉞”，未詳。林家驪、鄧成林（223頁）注云：“鉞，讀音yuè，古兵器。”非是。

驤，疑本是“驤”，而“”疑是“騰”之俗訛。《文選?張衡<西京賦>》：“負筍業而餘怒，乃奮翅而騰驤。”薛綜注：“騰，超也；驤，馳也。”《文選?王延壽<魯靈光殿賦>》：“虯龍騰驤以蜿蟺，頷若動而躨跜。”劉良注：“騰，飛；驤，舉也。”

“淩輢以宿爽”，字，羅國威（109頁）、林家驪、鄧成林（218頁）並錄作“慠”，於字形不合，非是。疑是從“??”從“攴（攵）”之字（或從“忄”從“毅”的俗字），文詞及句意皆未詳，俟考。

又“鬱菌宛足未發兮”，其文義疑與《文選?傅毅<舞賦>》“或有宛足鬱怒，般桓不發，後往先至，遂為逐末”相近。李善注：“宛足，言馬按足緩步。鬱怒，氣遲留不發。”[16]林家驪、鄧成林（223頁）注云：“鬱菌：菌類之茂盛。”非是。

綜上，此文疑應作：

清夷道而後行兮，曜四國而揚光。展聖義於巡狩兮，喜圻略而詠八荒。指宗獄（嶽）以為期兮，固岱神之所望。六蒼龍之夭蟜兮，蠖驕騤蠷倨以蛣卬。盤桓揆鉞乍騰肆兮，整銜慮轡超以（騰？）驤。噴沫鬱菌宛足未發兮，淩輢以宿爽。曳電華而幷節兮，【□□□□】神上。吸飛泉之滲液兮，實下氣以練精。

又《東巡頌》有“飛參旗之髟鼬兮”語，“髟鼬”一詞見於《後漢書·馬融傳》之《廣成頌》，其文為“羽毛紛其髟鼬”，李賢注：“髟鼬，羽旄飛揚貌。”[17]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謂“髟鼬”，為“旚繇”之假借字。[18]而林家驪、鄧成林（222頁）注乃云：

髟，讀音biāo,毛发（引者案：當作髮）下垂的样（引者案：當作樣）子。鼬:鼬科動物部分種類的統稱。

非是。

附帶一提，以馬融《東巡頌》這篇為例，林家驪、鄧成林《日本影弘仁本<文館詞林>校注》有沿羅國威之誤而未改者，如羅國威（109頁）、林家驪、鄧成林（218頁）並錄作“演道舊貺”，我們看影弘仁本作，[19]“舊”明為“蓄”字；而羅國威本不誤者，在林家驪、鄧成林《日本影弘仁本<文館詞林>校注》一書中又出現了大量的新的訛誤，如“浚陶廢緒”，林家驪、鄧成林（218頁）誤作“凌陶廢緒”、“泝谷風之穆清”，林家驪、鄧成林（218頁）誤作“涯谷風之穆清”、“上猶勞謙貳而弗諭也”，林家驪、鄧成林（219頁）誤作“上猶勞謙貳而弗論也”、“娑婆乎八素之域”，林家驪、鄧成林（219頁）誤作“婆娑乎八素之域”、“允迪稽古享覲東后騭其中兮”，林家驪、鄧成林（219頁）誤作“允迪稽古享覲東後騭其中兮”等。

再以《影弘仁本〈文館詞林〉》之闕題殘篇為例，[20]經過比對，還是存在同樣的情況。如羅國威（486頁）“封豕長馳”“天昏禮瘥”，林家驪、鄧成林（763頁）皆沿誤未改；又羅國威本不誤者，而林家驪、鄧成林（763頁）出現了大量的誤字，如“?寥”誤作“頮寥”、“杳冥”誤作“杏冥”、“鳥如浮雲”誤作“烏如浮雲”、“?中闚駮”誤作“籥中闚駮”、“鯨鯢九嬰”誤作“鯨覦九嬰”、“以續妣祖”誤作“以績妣祖”。

我們只是通過對比這兩篇文獻，就已發現林家驪、鄧成林《日本影弘仁本<文館詞林>校注》是“後出轉粗”的一個劣本，不僅沒有吸收學者們的已有成果，[21]而且其錄文及注釋的錯誤率之高，令人瞠目結舌。用錯誤百出（此書錯誤千出肯定不止）來形容，都毫不為過。

所以我們亟盼有學者能安心作基礎文獻，出一部有價值、有良心的整理本，來取代林家驪、鄧成林的《日本影弘仁本<文館詞林>校注》。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1年11月2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1年1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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