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清華簡《五紀》的“介”
(首發)
鄔可晶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頃讀《文物》2021年第9期發表的馬楠《清華簡〈五紀〉篇初識》、賈連翔《清華簡〈五紀〉中的“行象”之則與“天人”關係》、石小力《清華簡〈五紀〉中的二十八宿初探》、程浩《清華簡〈五紀〉中的黃帝故事》四篇介紹即將問世的清華簡《五紀》的文章(以下簡稱“馬文”、“賈文”、“石文”、“程文”),獲益良多。我們對其中出現的一個怪字很感興趣,現不揣檮昧,略呈鄙見,博方家一哂。
這個怪字的字形見於《文物》本輯所附清華簡《五紀》簡82的圖版和賈文所附“圖一 神司人體推擬圖”,茲引一形於下:
諸文皆釋之爲“冘”。馬文還引黃德寬先生的意見讀爲“仲”,以爲即“仲春、仲夏、仲秋、仲冬”之“仲”,又“據《禮記·月令》《淮南子·天文》等書,仲春斗建卯,仲夏斗建午,仲秋斗建酉,仲冬斗建子,是東南西北‘四正’”,謂簡文“四冘(仲)”“又指爲‘四正’”。今按,讀“冘”爲“仲”估計根據的是楚簡、金文“沈子”即典籍之“沖子”。但“沖子”之“沖”與中間之“中”毫無關係,“仲春”等“仲”則顯然得義於“中”(“沖子”之“沖”與“中”、“仲”是語義無關的不同的詞);中間、中正之“中”以及居中之“仲”從未見過假借“冘”聲字表示的。何況,“沈子”之“沈”典籍作“沖”,並非共時平面的音近通假,似不宜直接拿來作爲“冘”、“中”相通之證。[1]大家知道,楚文字中的“冘”旁,一般都下增从“臼”形。此字既無“臼”,嚴格說來釋爲“冘”也不很妥當。爲了行文的方便,以下姑用“△”代此字。
賈文所引簡82~83“十二位‘大神’司掌人體的十二‘大骨’”之文如下:
南△右肩,東△左肩,北△左?,西△右?。西柱右肱,東柱左肱;西柱右股,東柱左股。左南維左臂,右南維右臂;北維之右右骸,其左左骸。
這實際上是以“四△”比擬“左右肩”、“左右?(髀)”的骨頭位置。程文所引簡97~98講黃帝的一段話中亦見此字:
黃帝之身,尃(把)有天下,始有樹邦,始有王公。四荒、四△、四柱、四維、群示(祇)萬貌焉始相之。[2]
這裏的“四△”與“四柱”、“四維”、“四荒”等都是黃帝的輔臣。馬文所謂“四仲”“又指爲‘四正’”,可能就是指此而言的。
賈文雖亦釋爲“冘”,但懷疑是“方”字之混訛,“‘四冘’或即‘四方’”。按“仲春”等“仲”的詞義與“柱”、“維”顯然不類;“仲春、仲夏、仲秋、仲冬”雖因斗建“卯、午、酉、子”或可指“四正”,但“仲”畢竟沒有“正”的意思,二者不能率爾等同。所以賈文視爲“四方”之訛,從文義看,確較“四仲”說合適。不過,“方”訛混爲“冘”,在戰國文字中似乎找不出可資類比、印證的材料,故仍頗可疑。
我們雖不同意釋△爲“冘”,但認爲整理者把△分析爲“人”上加“”、“”之類筆畫,是很有道理的,只不過這樣的字形未必一定是“冘”,在此實當釋爲“介”。
戰國文字“介”一般作“人”左右加兩點之形,但也有“人”上加一短橫繁化爲“千”而作者(《古璽彙編》1289“忦”字。按戰國文字偏旁“人”繁化作“千”屢見)。[3]如果把“人”上短橫與左右兩點連起來,就會進一步變成“”形。《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四)》所收《內禮》簡8“君子曰:孝子,父母有疾,冠不”下一字,張新俊、曹建墩先生釋“介”,曹先生並讀爲“紒”,[4]可從。[5]《儀禮·士冠禮》:“將冠者,采衣,紒。”鄭玄注:“紒,結髮,古文紒爲結。”《內禮》是說因父母有疾,君子就“冠而不結髮”了,此即《禮記·曲禮》“父母有疾,冠者不櫛”之意。這個“介”就是“人”上短橫與左右兩點連筆書寫的產物。由此看來,《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貳)》所收《繫年》簡31“奚齊”之“奚”作,其右旁可能也是“介”(蓋由“人”繁化而成,“介”、“奚”古音亦不遠)。“”變爲“”、又加飾筆作似“用”之形,是古文字中衆所熟知的變化,不煩贅舉,“冘”旁便是一例。所以“介”是有可能寫成△的樣子的。楚文字“冘”旁一般都加“臼”,△形之“介”應該不至於跟“冘”混淆。
很巧的是,石文公佈的《五紀》簡75用爲“虛”的“虖”作,這種寫法的“虖”又見於郭店簡《唐虞之道》:(簡17)、(簡25)等。[6]馮勝君先生已指出《唐虞之道》的“虖”大概是從(《古陶文彙編》3.816)、(中山王鼎,《集成》02840)一類寫法筆畫粘連、增繁而來的。[7]“介”字“人”上加短橫之後,其形恰與“乎”極似。《五紀》篇的“乎”既能變从“”、“用”之形,“介”寫作△就更不足爲異了。“平”字的變化亦可參證:
介:→→→
虖:→→
坪:→→
退一步說,即使不承認上博簡《內禮》那個字是“介”,從到,與“虖”、“坪”的變化也是平行的。
△釋爲“介”,上引《五紀》的文義都能順利講通。作爲黃帝輔臣的“四△”即“四介”。“介”指副手、輔助之人,乃是“夾輔”之“夾”的名詞形式。[8]黃帝的“四介”當與甲骨卜辭所見“帝五丯(介)臣”、“帝五丯(介)”相類。[9]“四柱”、“四維”的“柱”、“維”也見於講“十二位‘大神’司掌人體的十二‘大骨’”的一段,“柱”指屋柱、擎天之柱,也可比喻輔政重臣,與後世所謂“棟樑”同例。“維”本指繫物大繩,又有“綱紀”之義,“四維”自可喻指輔政綱紀者。與他們並提的“四荒”之“荒”,疑當訓“奄(掩)”或“治”(《詩·魯頌·閟宮》“遂荒大東”,鄭箋:“荒,奄也。”《詩·周頌·天作》“大王荒之”,朱熹《集傳》:“荒,治也。”),這裏指能爲黃帝“奄撫”、“治理”者。
“十二位‘大神’司掌人體的十二‘大骨’”一段中,掌左右肩骨和左右股骨(即“?(髀)”)的大神“四介”之“介”,亦取“夾輔”之義。左右肩骨的位置正好是夾輔左右肱和軀幹的,故稱之爲“東介”、“南介”;左右?的位置正好是夾輔左右股和軀幹的,故稱之爲“北介”、“西介”,觀賈文所附“神司人體推擬圖”不難明白。如果從“四柱”之“柱”、“四維”之“維”與房屋建築的構件、位置(“維”有“隅”義)有關的角度來考慮,司掌左右肩和左右?的“四介”之“介”,也與禮書所載“青陽”、“明堂”、“總章”、“玄堂”之左右“个”(《禮記·月令》、《呂氏春秋·十二紀》等)相合(“介”、“个”本一字分化)。《呂氏春秋·孟春紀》“天子居青陽左个”高誘注:“中方外圜,通達四出,各有左右房謂之个。”從“神司人體推擬圖”看,“東介”、“南介”、“北介”、“西介”位於人的軀幹的四個角,正相當於“左右房”之“个”。古人或訓“个”爲“東西廂”(《左傳·昭公四年》“使寘饋于个而退”杜預注),亦即偏室;古書裏的“夾室”也指“東西廂”(《禮記·雜記下》“門、夾室皆用雞”孔穎達疏),“个”應該就是得名於“夾”的。“夾側”之房室稱爲“个”,猶“夾輔”之人稱爲“介”。
2021年11月18日急就
[1]蘇建洲《楚簡中與“沈人”有關的字詞關係考察》,《漢語字詞關係研究(二)》,70~81頁,上海:中西書局,2021年10月。
[2]“尃”,程文讀爲“溥”,我們改讀爲“把”,是根據張富海先生對“匍有四方”一類辭例的最新的讀法。張說見《大盂鼎銘文釋讀》,《中國書法報》2020年5月12日第5版。
[3]參看田煒《讀〈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零札》,《江漢考古》2008年第2期,116頁。
[4]曹建墩《讀上博藏楚竹書〈內豊〉篇札記》,簡帛研究網,2005年3月4日。
[5]此字田煒先生釋爲“奐”,讀爲“綰”,訓“綰繫”(出處同注3)。按釋“奐”字形上固可成立,但訓“繫”、“結”的“綰”的用例偏晚,如《漢語大字典》“綰”的“繫掛;佩戴”義項下所舉最早書證爲《漢書·周勃傳》,而且“繫掛”的意思與“繫結”也還有距離;《漢語大字典》“將頭髮等條狀物繫結起來,或盤打成結”的義項下所舉最早書證爲唐代劉禹錫《楊柳枝詞九首》之七,上古“綰”當無此義。
[6]我和王挺斌先生在2021年5月29~30日中國美術學院召開的“‘古文字與出土文獻’青年學者西湖論壇”上向石小力先生提出簡文此字當釋“虖”時,已舉郭店簡《唐虞之道》“虖”的寫法爲證。
[7]馮勝君《郭店簡與上博簡對比研究》,301~302頁,北京:綫裝書局,2007年4月。
[8]參看張富海《〈尚書·多方〉校讀一則》,《出土文獻與傳世典籍的詮釋》,324~325頁,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11月。
[9]卜辭中的“丯(介)”,參看姚萱《花東甲骨“多丯臣”與相關問題》,《史林》2010年第6期,38~44頁。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1年11月18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1年1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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