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七《武王踐阼》校讀札記二則
(首發)
臺灣臺東大學華語文學系
許文獻
壹、 以形證義校勘例
簡本簡3、簡4、簡7與簡14分見三段文義相近之文字,今依原釋釋文引錄如后(寬式隸定):[1]
簡3、簡4:師上父奉箸,道箸之言,曰:「怠勝義則喪,義勝怠則長。」
簡7:為機曰:「皇皇惟謹,怠生敬,口生詬,慎之口口。」
簡14:敬勝怠則吉,怠勝敬則滅。
而今本內容則分為:
第一段:師尚父西面道書之言,曰:「敬勝怠者強,怠勝敬者亡。」
第二段:機之銘曰:「皇皇惟敬,口生〔口+后〕[2],口戕口」
第三段:(今本無)
從上引今本與簡本之文字校勘內容而言,除第一段對校出現錯位外,於詞義疏讀而言,二本似無多大差異。而學者之研究,多從今本「怠」字為本位出發,例如: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生讀書會將簡7釋為从厶从司,惟他例仍隸作「怠」,並以為簡7例乃从后之訛字; [3]劉洪濤先生承讀書會之說;[4]郝士宏先生則正讀書簡7釋為訛字之說,惟仍讀為「怠」。[5]
然而,倘復考之以理校相關義,則又存可商者,其理有:
一、簡本「怠」字疑即从「」字之異構,復旦大學讀書會對簡7例之隸定可从,茲引簡本所見相關諸形:
(簡3)
(簡4)
(簡7)
(簡14)、(簡14)
然而,上引簡本諸形,或與楚系「怠」字之形不甚相類,疑非「怠」字,例如:
(郭店《老子‧甲》簡36)
(郭店《語叢‧一》簡67)
頗疑簡文諸形當即「」字異體。今復考楚系「」字,大抵可分作三形,茲簡引其要例字表:
依上引諸形而論,由第一形至第三形,大抵為由簡至繁之字形演進過程,倘復考之甲金文,則第一形又屬逕承形源之例,第二形與第三形則為戰國之繁文。
此其尤可言者,即第二形《六德》簡之異體書寫筆勢,其上所从之形與下所从之羡符「口」,似呈連筆之勢,此則當為《武王踐阼》簡3與簡4形之所本,故疑上引《武王踐阼》四形,當亦从「」之例,而非「怠」字。
二、「義(意)」、「敬」與「辭(詞)」:如上所言,知上引今本與簡本之段落內容,當屬義疏相近之相關文字,殆指「義(意)」、「敬」與「怠」之相關概念,惟上文已提及簡本「怠」字字形之相關疑義,即其當釋為「」字,據此,疑今本所見「怠」字當即「」字之形近訛誤或音近通假異文,況第二段內容更道出口與辭之直接關聯,故疑《武王踐阼》此三段文字之所言「怠」,當指「辭(詞)」,亦乃「」字之正詁也。而先秦諸子以至魏晉玄學,早有言意之辨,莊子尤以言、意論有形與無形之別野,是故《武王踐阼》簡此所謂「詞勝義」、「義勝詞」、「詞生敬」、「敬勝詞」、「詞勝敬」等概念,亦或與先秦諸子所言言意猶存義類類近之徵也。
三、《說文》釋「司」之形為「从反后」(卷九上十一「司」部),知「司」「后」二形於許慎所見文獻似有相涉之跡,而學者亦本有「司」「后」同形之議,此皆為《武王踐阼》所言「口生詬」似當正之為「口生詞」之詁訓依據,並與前文「詞生敬」錯文互證。
據上所述,則《武王踐阼》此段文字之正字當為:
第一段:師上父奉箸,道箸之言,曰:「詞勝義則喪,義勝詞則長。」
第二段:為機曰:「皇皇惟謹,詞生敬,口生詬,慎之口口。」
第三段:敬勝詞則吉,詞勝敬則滅。
殆皆指「義(意)」、「敬」與「辭(詞)」之義辯也。
貳、 以經籍語例校詁例:
簡8、簡9與簡10分見曰言詞二例,其形作:
(簡8)
(簡9)
(簡10)
原釋文陳佩芬先生將此二例皆釋作从母構形,並讀為「誨」[6];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生讀書會將簡文此例釋讀為「唯」 [7];而陳偉先生原釋為「雁」、讀為「應」,後又改讀為「諺」[8];熊立章先生亦从陳偉先生之說,並作相關補證。[9]
綜上所述,知學者於簡文此例之釋讀似猶存疑義。實則學者之聚訟者,乃在於「雁」字之形源,而陳偉先生釋作「雁」之說,尤為可信。
今復考甲金文「雁」字未見,其與「應」「鷹」等字本屬不同語源,自不待言,而簡文拓本或嫌漫漶,惟簡文此三例非从母,應無疑義,因此三例之女形未見合筆,且其上之二豎筆之筆勢,亦與母女相關諸字明顯有異;故亦疑簡文此三例當即「雁」字,其理為:
一、今復考楚系「雁」字,大抵可分作三形,茲復引其字表要例:
據上引諸形,知第一形至第二形、第二形至第三形,當分表「雁」字之繁化與異化,而上博簡簡9例之形當屬「雁」字第二形,並推勘形義,則與簡9例形近、且屬同一語法位置之簡8例之形,亦當為「雁」字之另一簡化異體。故疑《武王踐阼》舊釋為从「母」二例,當改隸作「雁」,一則為繁形,另一例則屬簡形。
二、簡8與簡9亦云武王於諸器銘志之事,據此文義,寔亦可知武王應未致於銘其文又言誨己,而當逕言銘志之內容,茲復引此二簡之辭例:
(一)「楹銘雁:『毋曰何傷,懲將長;【簡8】毋曰胡害,懲將大;毋曰何殘,懲將延。』」【簡10】
(二)「枝銘雁曰:『惡危?危於忿縺。惡失?失道於嗜慾。惡【簡9】忘?忘於貴福。』」【簡10】
(三)「卣銘雁曰:『位難得而易失,士難得而易外』」【簡10】
而據上所述之釋形,疑「雁」字之釋讀疑有二式,惟讀為「言」者,似猶義勝於「諺」,其理為:
(一)疑讀為「言」[10],以示言語之意。經傳「言曰」習見,語例亦多,其語用遠勝「諺曰」,而簡9「言曰」連文,以詞彙之發展而言,先秦文獻所見「言」字多有虛義詞綴者,此於《詩經》中尤為習見,故簡文此所見「言曰」一詞,或可為先秦之並列式或派生詞等詞彙之發展,提供另一補證之參考。
(二)而古籍所見「諺曰」,雖示古諺之意,惟其語用稍受限,雖「雁」、「言」與「諺」三聲系聲韻畢近,理可相通,且《說文》釋「諺」為「傳言也」(卷三上「言」部),段注則補云其義乃「前代故訓」,然而,今復考古籍文獻所引古諺之內容與格式,依其語用分析,卻與《武王踐阼》之內容不甚相合,今以《左傳》引諺為例,其類大凡有六:
1. 引前代史事類,例如:《左傳‧閔公元年》:「大子不得立……且諺曰:『心苟無瑕,何卹乎無家?天若祚大子,其無晉乎?』」
2. 引喻象徵類,此類為數甚夥,例如:《左傳‧ 宣公四年》:「初楚司馬子良生子……是子也,熊虎之狀,而豺狼之聲,……諺曰:『狼子野心,是乃狼也,其可畜乎?』」他如《左傳‧昭公七年》之「蕞爾國」,亦此類矣。
3. 引經籍故訓類,例如:《左傳‧宣公十六年》:「《詩》曰:『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善人在上也。善人在上,則國無幸民。諺曰:『民之多幸,國之不幸也,是無善人之謂也。』」
4. 引故舊良習類,例如:《左傳‧昭公三年》:「及晏子如晉,公更其宅,……且諺曰:『非宅是卜,唯鄰是卜,二三子先卜鄰矣。』」他如《左傳‧定公十四年》所云「民保於信,吾以信義也。」亦此類例矣。
5. 引宿耆語類,例如:《左傳‧昭公三年》:「魏子曰:『吾聞諸伯叔諺曰:『唯食忘憂。』』」
6. 疑引習用語類,例如:《左傳‧昭公十三年》:「諺曰:『臣一主二』」,又如《左傳‧昭公十九年》所引諺云「無過亂門」者,亦此例矣。
而上博《武王踐阼》簡此所言之內容,雖近於訓示,惟非故訓籍者,故簡 8、簡9、簡10之「雁」字,疑當讀為「言」,以示言語言曰之意也。
綜上所述,知陳偉先生之釋形可从,然而,以典籍文獻所見古籍諺語體例而論,則簡文「雁」字猶以讀為「言」為適。
2009年3月30日
[1] 詳見馬承源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七)》,上海世紀出版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發行,2008年12月第一版,153頁、154頁、164頁。
[2] 為方便電腦作業,本文以部份組字之方式呈現疑難字形,冀祈讀者見諒,例如:「某+某」屬左右並列結構、「某/某」則為上下並列結構、「某@某」者乃包圍型之方塊結構。
[3]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生讀書會著〈《上博七‧武王踐阼》校讀〉(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 Src_ID=576),2008年12月30日。
[4] 詳見劉洪濤先生著〈談上博竹書《武王踐阼》之機銘〉(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 Src_ID=601),2009年1月3日。
[5] 詳見郝士宏先生著〈再讀《武王踐阼》小記二則〉(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 Src_ID=630),2009年1月6日。
[6] 詳見馬承源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七)》,上海世紀出版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發行,2008年12月第一版,22頁、23頁、158頁~160頁。
[7] 詳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生讀書會著〈《上博七‧武王踐阼》校讀〉(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 Src_ID=576),2008年12月30日。
[8] 詳見陳偉先生著〈《武王踐阼》 “應曰”試說〉(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 id=947),2009年1月4日;簡帛論壇(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http://www.bsm.org.cn/forum/viewtopic.php? t=1561)
[9] 詳見熊立章先生著〈《上博七 ·武王踐阼》引諺入銘與《烝民》引言入詩合論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 id=984),2009年1月28日。
怎么会是“词”字?太公望又不是吃文人饭的
本文因技術原因,原文中的文本框改為下劃綫,具體格式參原文。
1.感謝貴中心編輯部的幫忙,使小文得以刊登,惟因晚輩的疏忽,原文可能因使用構字式而被編輯指令鎖定,謹致萬分歉意!
2.亦感謝子居先生之指正!其實,小文在提出前,晚輩亦曾慮及校讀方法上之正確性與準確度,雖小文仍稱不上是理校,但今冒然提出,並經子居先生提醒,會作為晚輩未來猶有機會撰文時之參考。總之,感謝您的指正,亦請您往後仍不吝賜教喲!
學長, 上博〈從政〉甲簡8有個與〈武王踐阼〉簡14接近的字,
僅差有沒有口而已,〈從政〉簡季老師《上博讀本(二)》讀作「怠」(頁55),
另外,郭店老子甲20有個「殆」字,
字形與〈武王踐阼〉簡14的聲符部分寫法也接近,只不過「口」旁變成「言」旁而已,
既然老子簡確定可以讀「殆」,那武王踐阼讀「怠」似乎也不是不行,
《方言》卷六:“怠,壞也。”戴震疏證:“殆、怠古通用。”
另外,學者所整理〈武王踐阼〉的那五個怠字,
字形上是不是可分為兩類,簡14的怠字與我上述所引的寫法相近,
其餘 簡3、4、7字為一類。
隨便說說未必正確,僅供參考。
哈~~~~佑仁兄,沒想到前幾天才在台中碰面,過幾天又在網上遇見~~~(記得4月底還要到貴校開會呀)
感謝您的指正與高見!
關於”怠”字,小弟我倒另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1.從您的高見,似可知論證之關鍵,乃在於怠字口形有無,然而,從異文資料來看,怠字又似乎从厶(以)得聲,其所从口形之來源,似猶可商(究或音變聲化或形近異化,或有可再作探討者)
2.小文未對原有字形作分類,是研究方法上之疏失,若依所从偏旁標準而言,您的分法確實可行,而小弟我倒想更進一步依〔厶司〕之寫法,將之分為三類:簡3與簡4一類、簡7一類、簡14一類
3.另外,您所提到從政甲8例,應是從政9吧?
小弟了解學長意思了,期待學長大作,從政簡8確實為簡9之手民之誤。另外,下次開會必有好料相請。
两则恐怕皆有问题:
第一则对照传世文献(《大戴礼记》、《六韬》)及楚竹书用字习惯,释为“怠”是可以的。作者释为“词”,实求之过深。裘锡圭先生曾说:“通过郭简的释读,我们深刻地认识到,像我们这种古书不够熟的人,在释读简帛佚籍时,必须随时翻看有关古书,必须不怕麻烦地使用索引和计算机做大量的检索工作。”(裘锡圭〈中国古典学重建中应该注意的问题〉页8。)此说反映出“书校法”的重要性。但是“遇无古本可据,或数本互异,而无所适从之时”则须用“理校法”。(陈垣《校勘学释例》中华书局,1959年版,148页)比如王国维跋《四部丛刊》影明本《李文镜文集》二十卷、《别集》十卷、《外集》四卷云:「辛酉冬日读一过,恨无别本可校,以意改正讹字数百,又更定错简两处,至为快意。」今有《大戴礼记》、《六韬》可参校,实应优先考虑书校法。
第二则所列字表
实为“膺(应)”字,与“雁”字无关。战国文字“雁”作从“彦”省声,从鸟(参《战国文字编》、《楚文字编》)。《武王践祚》的字形当然不是“雁”,所以自然不能读为“谚”或“言”。复旦读书会读为“唯”正确可从。
感謝海綿寶寶先生之指正:
晚輩近日自評小文,所用方法確有段玉裁所云「鹵莽滅裂,以不誤為誤」之弊,承各位長輩賜正,實受益匪淺,晚輩自當作為未來撰文之修正參考方向,感謝!感謝!
另「雁」與「(應-心)」之形源問題,確稍費解,且其於戰國以後偏旁中之同化現象似仍有可商者(季旭昇師《說文新證》,278頁),然而讀書會將上引例讀為「唯」,尤可釋簡8之形,亦非不可从,因此,晚輩於撰作小文時,確也曾考慮從此角度著手,但因字形與語例因素,而另尋他解......今經長輩提醒,晚輩當復斟酌之矣!
文獻兄 參考一下李守奎先生:〈讀《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雜識〉《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7)頁479-480。
建洲學長:哈~~~~感謝提醒!....弟收到!加緊修正中~~~~
喝茶!喝茶!
《武王践祚》上博有,上图也有,敬请大家对照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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