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五紀》“四冘”小議
(首發)
張雨絲、林志鵬
復旦大學歷史系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書《五紀》簡19-21論“天紀”, [1]涉及天文術語“四冘”“四維”“四柱”,整理者已作了較好的復原,[2]惟簡文釋讀尚存疑滯,今參考時賢之說,稍作討論。茲將此段簡文校讀如下:
后曰:參聿(律)建神正向,仁爲四正:東冘(堪)、南冘(堪)、西冘(堪)、北冘(堪)。
禮、愛成左:南唯(維)[3]、北唯(維),東柱,東柱;
義、忠成右:南唯(維)、北唯(維),西柱,西柱。
成矩: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紀參成天之堵。
“禮、愛成左”“ 義、忠成右”從方晟伊讀,“成矩”屬下,亦從其說。[4]此段謂仁有東冘、南冘、西冘、北冘等“四正”,禮、愛成“左”,義、忠成“右”,而十二地支圍繞這個方形,形成“矩”。矩在早期文獻與圖像中通常作爲畫方正形的工具出現,呈折尺狀,然亦有以矩爲方形的用法,如《呂氏春秋·序意》“嘗得學黃帝之所以誨顓頊矣,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
“仁”,簡文原作“”,楚文字習見。程浩將此處“”改讀爲“信”,主要理由是從《五紀》中“”的詞義出發,認為簡文與“禮義愛忠”對舉的哲學範疇應該是“信”,且“仁”是儒家倫理的最高德行,但《五紀》中五德並舉時卻以“忠”統攝其他四德。[5]
綜觀先秦、秦漢時期幾種以“五德”配“五行”或“五方”的文獻(見下表,按《五紀》所列順序排列),可以看出漢代以後受儒家“五常”說影響,五德條目趨於穩定,五行觀念中居於統攝地位的中央“土”,往往與“信”、“聖”(偶見“智”)相配,而從不與“仁”相配;“仁”穩定地配東方“木”,“信”大多配中央“土”,偶有出現於北方水位。因此,整理者將《五紀》居於非統攝地位的“”讀爲“仁”,也是合理的。《五紀》德目與五常不同,無“智”而有“愛”,無“信(或聖)”而有“中”,其中央位置取以“中”記寫之{忠},{忠}又常被記寫爲从“中”从“心”,顯示出濃厚的數術色彩。
清華簡《五紀》 |
章-禮青-東-直/繩-目 |
正-義白- 西-矩-口 |
度-愛墨- 北-準-耳 |
時-赤- 南-稱-鼻 |
數算[6]-中黃-中-圓/規-心 |
《尚書·洪範》 |
木-視-明-哲 |
金-聽-聰-謀 |
水-貌-恭-肅 |
火-言-從-乂 |
土-思-睿- 聖 |
《尚書大傳·洪範五行傳》(及鄭玄注) |
貌-恭-肅-青(木-春) |
言-從-乂-白(金-秋) |
聽-聰-謀-黑(水-冬) |
視-明-哲-赤(火-夏) |
思-睿-聖-黃(土-王四時) |
《春秋繁露·五行相生》[7] |
東-木-仁 |
西-金-義 |
北-水-禮 |
南-火-智 |
中-土-信 |
《漢書·律曆志》 |
角-木-仁-貌 |
商-金-義-言 |
羽-水-智-聽 |
徵-火-禮-視 |
宮-土-信- 思 |
《漢書·律曆志》 |
少陽-東-春-仁-生-圜-規 |
少陰-西-金-義-成-方-矩 |
大陰-北-水-冬-知-謀-重-權 |
大陽-南-夏-火-禮-齊-平-衡 |
中-土-信-誠-直-繩 |
《漢書·天文志》 |
東方春木-仁-貌 |
西方秋金-義-言 |
北方冬水-知-聽 |
南方夏火-禮-視 |
中央季夏土-信-思-心 |
《易緯乾鑿度》 |
震-東-仁 |
兌-西-義 |
坎-北-信 |
離-南-禮 |
中-智 |
《尚書刑德放》 |
東-春- 蒼龍-仁 |
西-秋- 白虎-義 |
北-冬- 玄龜-信 |
南-夏- 朱鳥-禮 |
中-土 |
《樂稽耀嘉》 |
父子之仁-木 |
君臣之義-金 |
夫婦之別-水 |
兄弟之序-火 |
朋友之信- 土 |
《春秋元命包》 |
肝-木-仁 |
肺-金-義 |
腎-水-智 |
心-火-禮 |
脾-土-信 |
《河圖》 |
肝- 仁慈惠施 |
肺- 義惠剛斷 |
腎- 智辯謀略 |
心- 禮操列真 |
脾- 和厚篤信 |
附:郭店簡《五行》 |
仁、智、義、禮[8] |
聖 |
“冘”,簡文原作“”,整理者讀爲“仲”或“中”,因“四冘”所對應的位置恰爲“子、午、卯、酉”的四仲之位[9]。黃德寬對此說有進一步的闡述,並引本篇簡102-103蚩尤作亂“黃帝乃命四冘冘(戡)之”,認為下“冘”字當讀為“戡”[10]。其後學者或提出不同意見,如鄔可晶以爲此字當釋爲“介”,“介”指副手、輔佐者,“四介”與甲骨卜辭“帝五丯(介)臣”“帝五丯(介)”相類[11];程浩則認為此字乃“甫”之訛,將“四甫”解爲黃帝之“四輔”[12];賈連翔以爲“方”之訛字[13]。
按,“冘”疑象人擔荷形,[14]金文“”(沈字)中側身人形上所加“”及楚簡“”所加“”,均象扁擔之類橫木,[15]其字與“擔”(荷也)、“堪”(任也)音義相近,[16]或為一組同源字。
在簡19-21所示四方十二位體系中,[17]“四冘”居於各方仲位;在簡79-86所示諸神對應人身各部的體系中,[18]“四冘”對應兩肩和髖骨,即“南冘右肩、東冘左肩、北冘左髀、西冘右髀”。肩髀是四肢連結人身的關键部位,賈連翔已引《韓非子?外儲說》:“中牟無令,魯平公問趙武曰:‘中牟,三國之股肱,邯鄲之肩髀,寡人欲得其良令也,誰使而可?’”為說,認為是以“股肱”“肩髀”喻國之要地,可見戰國時代已將“肩髀”作為關鍵事物的比喻。簡文“冘”疑讀為“堪”,“甚”“冘”二聲系往往相通。[19]堪、肩皆有承擔、勝任之義,如《國語?周語下》“若不堪重”,韋昭注“堪,任也”;《詩?周頌?小毖》“未堪家多難”,毛傳“堪,任”;《書?盤庚》“朕不肩好貨”,偽孔傳“肩,任也”。《說文》釋“克”曰“肩也”,段注“肩謂任,任事以肩,故任謂之肩,亦謂之克。”故四方之“冘(堪)”指四方擔負重任的要臣。
關於簡79-86所示諸神對應人身各部的體系,賈連翔先生所繪“人體推擬圖”直觀地呈現出兩種不同範疇的對應關係,對理解文義頗有助益。賈氏所繪乃是以人體自身出發,以身體之左右對應簡文之左右,如他將“南冘右肩”繪製於人身的右肩,將“東冘左肩”繪製於人身的左肩,餘皆如此。審諦此圖,其所繪將導致順時針本作“東南西北”的四方位置錯亂,如本應作“西維'”、“西冘”的位置,出現的卻是“東維”、“東冘”;本應作“東維”、“東冘”的位置,出現的乃是“西維”、“西冘”。餘皆如此。如下示意圖:
筆者認爲《五紀》作者應是以面對人身的目光來安排諸神所司各部,簡文之左右是其所面對之人身的左右,即以人體自身之“右左”,如“南冘右肩”應繪製於人身的左肩,“東冘左肩”應繪製於人身的右肩。整理報告的人體圖示位於身體兩側的神名當左右互易,如此方合乎“東南西北”原本的位置關係。調整後的示意圖如下:
[1] 參看整理報告中由賈連翔所繪製的“天紀圖”(頁98圖一)。
[2]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拾壹)》,中西書局,2021年,第96-98頁。
[3] “唯”讀為“維”,暫從整理者之說。《說文》:“維,車蓋維也。”天文術語用“維”或與“天圓如張蓋”有關,但簡文此處用“矩”為喻。程浩將“唯”如字讀,說見《清華簡〈五紀〉思想觀念發微》,《出土文獻》2021年第4期,第9-11頁。按,程文指出簡文左右“南唯”、左右“北唯”這“四唯(或作“惟”)”用字與東西南北“維”這“四維”有別,是合理的。正如程文所示,在記述神明與日辰的對應關係的簡文中,簡39曰“四惟同號曰天惟,行望四方,上甲有寅”,簡41曰“四維同號曰行星,有終,日某”,“四惟”與“四維”對應不同稱號與日辰;在記述神祇與人身的對應關係的簡文中,簡83以“左南惟左臂,右南惟右臂,北唯之右右骸,其左左骸”,簡84以“東維左手,南維右手,甲辰之旬是司;西維右足,北維左足,甲寅之旬是司”,“四唯/惟”與“四維”對應不同部位與日辰。不過對照簡19-21“建神正向”一段、整理報告中賈連翔所繪天紀圖與程浩文中所繪《五紀》四方十二位圖,可知左右“南唯”對應南方的左右,而南維正對應南方;左右“北唯”對應北方的左右,而北維正對應北方,故似可推測“四唯/惟”是由“南維”“北維”的左右位置衍生而來。祗是“唯/惟”通常用作虛詞,此處應可進一步破讀爲某個實詞。清華簡《說命》上簡2-3言傅說之狀“鵑(鳶)肩如惟(椎)”,整理者引《荀子·非相》“傅說之狀,身如植鰭”解之。“鵑(鳶)肩”讀法參胡敕瑞、虞萬里說,即肩部高聳貌。聯繫《五紀》“四惟同號曰天惟,行望四方”,似可推測“四唯/惟”亦居高處,與“鳶肩如惟”的“惟”性質相似。參考《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叁)》,中西書局,2012年,第122-123頁;胡敕瑞:《讀〈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叁)〉劄記之一》,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網站,2013年1月5日;虞萬里:《清華簡<說命>“鵑肩女惟”疏解》,《文史哲》2015年第1期,第128-136頁。
[4] 見清華大學出土文獻讀書會:《清華簡第十一輯整理報告補正》,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網站,2021年12月26日。程浩《清華簡〈五紀〉思想觀念發微》一文(頁10)亦有將“成矩”與十二地支聯繫的意見,他说:“所謂‘成矩’,其實就是說上述四方十二位所構成的大地方位系統,整體是一個方形。”
[5] 程浩:《清華簡〈五紀〉思想觀念發微》,第13-16頁。
[6] 《五纪》簡22稱“算律”。
[7] 同書《五行相勝》近之。
[8] 馬王堆帛書本《五行》作“仁、義、禮、智”。
[9]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拾壹)》,第96-97頁。
[10] 黃德寬:《清華簡〈五紀〉篇“四冘”說》,《出土文獻》2021年第4期,第17-23頁。
[11] 鄔可晶:《釋清華簡〈五紀〉的“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21年11月18日。
[12] 程浩:《清華簡〈五紀〉思想觀念發微》,《出土文獻》2021年第4期,第1-16頁。
[13] 賈連翔:《清華簡〈五紀〉的“骸”及相關字的再討論〉,《出土文獻》2021年第4期,第25頁。
[14] 按,黃德寬先生《清華簡〈五紀〉篇“四冘”說》認為“冘”即“枕”之本字。下文在字形分析上參考其說,惟解釋有異。“冘”為人擔荷形或側臥於枕形,許進雄先生《古文諧聲字根》二說並存。
[15] 黃德寬在前揭文指出,楚簡“冘”中所從“”向人體下部位移,乃受“用”字類化所致,且有追求字形結體穩定的考量。
[16] 上古音“冘”為余紐侵部字,“擔”為端紐談部,“堪”為溪紐侵部,三字侵、談旁轉,溪、余二紐皆為牙喉音,且从“冘”聲的“鴆”為定紐,从“甚”聲的“椹”為端紐,說明“冘”“甚”二聲系與舌尖塞音聲母有一定的聯繫。
[17] 參閱整理報告頁98“天紀圖”。
[18] 參閱整理報告頁119“人體推擬圖”。
[19] 參張儒、劉毓慶:《漢字通用聲素研究》(頁999)“冘通甚”條;高亨:《古字通假會典》(頁236-239)“忱與諶”“沈與湛”“抌與揕”“戡與堪”“湛與堪”條,。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2年1月7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2年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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