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古書中與重文有關的誤文
裘錫圭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前人早就指出,古書中的誤文往往與重文的脫漏和誤讀等事有關。于省吾先生在上世紀40年代末發表於《燕京學報》37期的《重文例》,是這方面帶有總結性的一篇 文章。
我在發表於1980年的《考古發現的秦漢文字資料對於校讀古籍的重要性》一文中,也談到這方面的問題。文中說:
秦漢時代的書寫習慣,還有一點應該注意,那就是表示重文的方法。在周代金文裏,重文通常用重文號“=”代替,而且不但單字的重複用重文號,就是兩個以上的詞語以至句子的重複也用重文號。秦漢時代仍然如此(就抄書而言,其實直到唐代都還常常如此)。……知道了古人表示重文的習慣,就可以糾正古書裏與重文有關的一些錯誤。[1]
文中接著舉出了幾個我們所發現的例子。
從此文的發表到現在,消逝的時間已近三十年。由於古書讀得不多,而且讀得不夠仔細,只發現了兩三個新的例子,現在提出來向大家請教。
上舉拙文引述了我在《論衡札記》裏所說的一個例子。《論衡·卜筮》篇 “占之不審吉凶,吉凶變亂,變亂,故太公黜之”,本當作“占之不審吉=凶=變=亂=故太公黜之”,應讀為:“占之不審,吉凶變亂。吉凶變亂,故太公黜之。”[2]由於本應讀為“ABCD,ABCD”的“A=B=C=D=”,被誤讀為“……AB,ABCD,CD”,就形成了今本的誤文。後來,我在《禮記》裏發現了一處由於同類原因而形成的誤文。
《禮記·孔子閒居》:
天有四時,春秋冬夏,風雨霜露,無非教也。地載神氣,神氣風霆,風霆流形,庶物露生,無非教也。[3]
講“天”的一句沒有問題。講“地”的一句,已說“地載神氣”,接著又說“神氣風霆”,而“神氣 ”是“神妙之氣”(孔穎達《正義》說),[4]或“五行之精氣”(孫希旦說),[5]總之與“風霆”並非一事,“神氣風霆”不能解釋為 “神氣即風霆”,當作對“神氣”的説明,這四個字放在這裏實在有些莫名其妙。所以宋代的呂大臨說“此衍‘神氣風霆 ’四字”,認爲是誤衍之文。[6]清人朱彬《禮記訓纂》、[7]孫希旦《禮記集解》,[8]都引了呂大臨的話。他們雖然沒有明確表示同意,但顯然也都感到這四個字有問題。
我們讀一下孔穎達《禮記正義》對上引講“地”的那句話的解釋,就可以明白,今本的這句話也是誤讀重文的產物。《正義》之文如下(文字、標點皆依所據《十三經注疏整理本》,但標點可商榷之處,用括號注明):
“地載神氣,神氣風霆,風霆流形,庶物露生,無非教也”者,(“,”宜改爲“:”)“神氣”謂神妙之氣。風霆(依例,此二字亦應加引號),霆,雷也。神氣風霆流形(此六字亦應加引號,詳下文),謂地以神氣、風霆之等,流布其形。“庶物露生”,庶,衆也。(“。”宜改爲“,”)言衆物感此“神氣風霆”之形,露見而生,(此“,”宜改爲“。”)人君法則此地之生物,事事奉之以爲教也,故云“無非教也”。[9]
此段《正義》中的“神氣風霆流形”,顯然跟其前的“神氣”、“風霆” 和其後的“庶物露生”一樣,是對需要解釋的經文原文的引錄,標點時應該跟“庶物露生”等一樣,也加引號。由此可知在今本所從出的古本中,經文講“地”的一句和上引《正義》開頭處後加“者”字的整句引文,本來都是使用重文號的,原文當作:
地載神=氣=風=霆=流形庶物露生無非教也
按文義本應讀為:
地載神氣風霆,神氣風霆流形,庶物露生,無非教也。
《正義》以“神氣風霆流形”為一小句,讀法是對的。由於前一小句是“地載神氣風霆”,《正義》在解釋“神氣風霆流形”之前,先解釋了“神氣”和“風霆”。可是後來的傳鈔者或刊刻者,把“地載神=氣=風=霆=流形”錯讀成“地載神氣,神氣風霆,風霆流形”,文義就不通順了。
陸德明《經典釋文·禮記音義之三·孔子閒居第二十九》對講“地”一句有如下注釋:
神氣風霆:音廷,絕句。風霆流形:絕句。[10]
所引經文卻與今本相合。這可以有三種解釋。一、陸氏已經跟後人一樣,誤讀了有關重文。二、陸氏所據之本或其所從出之古本,本作“地載神氣風=霆=流形……”,應讀為“地載神氣風霆,風霆流形……”。陸氏引經文時省去 “地載”二字,或者本有此二字,後人刪去,使此句變得與傳本“地載神氣”後小句相同。三、陸氏所據之本與《正義》所據之本,其有關文字本無不同。陸氏對重文的讀法,與《正義》亦無不同。其所引經文本作“地載神氣風霆”、“神氣風霆流形”。後人為與傳本取得一致,刪去前句“地載”二字、後句“神氣”二字。
如果上述第二種解釋屬實的話,究竟是《釋文》所據本“神氣”二字脫落了重文號,還是《正義》所據本“神氣”二字衍增了重文號,就需進一步研究了。
我在《考古發現的秦漢文字資料對於校讀古籍的重要性》那篇文章裏還曾指出,以《莊子·庚桑楚》中的有關文句相比勘,可知《呂氏春秋·有度》的“靜則清明,清明則虛”,本當作“靜則清=則明=則虛”,應讀為“靜則清,清則明,明則虛”,由於在傳鈔過程中脫落了 “清=”、“明=”之間的“則”字,錯成“靜則清=明=則虛”,再按照雙字詞語的重文格式(即A=B==ABAB)來讀,就形成今本的文字了。[11]現在我要舉一個錯誤途徑正好與此相反的例子,即《越絕書》中由於在帶重文號的雙字詞語的兩個字之間衍增一字而形成的一處誤文。
《越絕書·越絕外傳枕中第十六》假范蠡之口講宇宙生成的過程說:
道生氣,氣生陰,陰生陽,陽生天地。天地立,然後有寒暑、燥濕、日月、星辰、四時,而萬物備。[12]
宇宙閒有陰氣和陽氣,陰陽相合而化生萬物,這是古人的共識。但是“氣生陰,陰生陽”之說,卻不見於任何其他古書,十分可疑。我認爲此文本當作:
道生氣=生陰=陽=生天地。……
應讀為:
道生氣,氣生陰陽,陰陽生天地。……
在傳鈔過程中,受上下文影響,“陰=”“陽=”二字之間誤衍“生”字,就形成今本的文字了。
東漢王符《潛夫論·本訓》描述宇宙生成的過程說:
上古之世,太素之時,元氣窈冥,未有形兆 ……若斯久之,翻然自化,清濁分別,變成陰陽。陰陽有體,實生兩儀,天地壹鬱,萬物化淳,和氣生人,以統理之。 [13]
同篇還說:
是故道德之用,莫大於氣。道者,氣之根也。氣者,道之使也。必有其根,其氣乃生;必有其使,變化乃成。[14]
王符所說的宇宙生成過程可以簡單表示如下:
道→氣(元氣)→陰陽→天地→萬物
上引《越絕書》所說,與此完全相合。這可以説明,我把“氣生陰,陰生陽,陽生天地”校改為“氣生陰陽,陰陽生天地”,是很合理的。
在古人的思想中,包括陰氣、陽氣在内的各種氣,本來都是天地的產物。老子提出了具有宇宙本原性質的“道”的觀念。稍後又出現了“元氣”(起初只稱“氣”)的觀念,天地被認爲是元氣的產物,不過陰陽通常仍被看成是有了天地以後才產生的。漢代《易緯》的作者似有把陰陽跟元氣直接聯繫起來的意向。到了東漢,就出現了明確的陰陽先於天地的思想。[15]《越絕書》一般認爲是東漢人的作品。其宇宙生成論雖託諸范蠡之口,但所謂“陰陽生天地”實際上是東漢人的説法。
最後舉賈誼《新書·道德說》中脫落重文的一個例子。先依照一般的標點方法,將有關文字引錄如下:
諸生者,皆生於德之所生;而能象人德者,獨玉也。[16]
“皆生於德之所生”的意思不大好理解。
《道德說》還說:
六理、六美,德之所以生陰陽、天地、人與萬物也。固爲所生者法也。[17]
……
物所道始謂之道,所得以生謂之德。 ……德生物又養物,則物安利矣。……[18]
可見其作者認爲宇宙間的一切皆生於德。那麽,他爲什麽又說“諸生者,皆生於德之所生”呢?
劉師培《賈子新書斠補》認爲此句“生於”二字為衍文,《新書》注家多加採用。[19]我認爲與其把“生於”看作衍文,還不如說“德” 字脫落了重文號。
如補出“德”字重文,有關文字應讀為:
諸生者,皆生於德。德之所生而能象人德者,獨玉也。
似頗文從字順。古書在流傳過程中脫落重文,是很常見的,前人校讀古書時已舉出過很多例子。說此文“德”字脫落重文,似乎要比說“德”前“生於”二字為衍文合理。
以上論述中的錯誤和不妥之處,請大家不吝指教。
2009年6月8日寫畢
[1] 此文發表於《中國社會科學》1980年第5期,已收入拙著《古代文史研究新探》(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6月),引文見38~39頁。
[2] 同上注,39頁。
[3] 《十三經注疏整理本15·禮記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12月,1631頁。
[4] 同上注。
[5] (清)孫希旦《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2月,下冊1278頁。
[6] (宋)衛《禮記集說》一百二十卷(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1983年6月,119冊,583頁。
[7] (清)朱彬《禮記訓纂》,中華書局,1996年9月,下冊755頁。
[8] 同注5。
[9] 同注3。
[10] (唐)陸德明《經典釋文》,中華書局,1983年9月,206頁。
[11] 同注1,39~40頁。
[12] 李步嘉《越絕書校釋》,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年7月,297頁。
[13] 彭鐸校正《潛夫論箋》,中華書局,1979年4月,365頁。
[14] 同上注,367頁。
[15] 參看王曉毅《“天地”“陰陽”易位與漢代氣化宇宙論的發展》,《孔子研究》2003年4期,83~90頁。
[16] 閻振益、鍾夏《新書校注》,中華書局,2000年7月,324頁。
[17] 同上注,325頁。
[18] 同上注,327頁。
[19] 方向東《賈誼集匯校集解》(河海大學出版社,2000年6月)339頁注3、王洲明、徐超《賈誼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11月)331頁“校勘記”1、注16所引書328~329頁注[二]。後者的撰者之一鍾夏,還在注中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認爲“生於德之所生”,“謂生於德之所以生,即道”。此說顯不可通。《道德說》通篇皆從德生萬物立論,爲何此處要說“諸生”皆生於道?而且說諸生皆德之所生,是為“而能象人德者獨玉也”作鋪墊的,說他們皆生於道,文氣就不緊湊了。鍾氏在講了自己的意見之後,又說:“劉說衍‘生於’二字,於文亦通,下文云‘德者,變及物理之所出也’,‘德生物又養物’,則止言德生諸生,而不涉道之化也。”大概他已感到自己的新說不見得比劉說合理。
本文為“出土文獻與傳世典籍的詮釋——紀念譚樸森先生逝世兩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論文。
《孔子家語·問玉》第二章同《禮記·孔子閒居》對應的部分為:
天有四時者,春夏秋冬,風雨霜露,無非教也。地載神氣,吐納雷霆,流形庶物,無非教也。清明在躬,氣志如神,有物將至,其兆必先。是故天地之教,與聖人相參。其在《詩》曰:‘嵩高惟嶽,峻極於天。惟嶽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四國于蕃,四方于宣。’此文武之德。‘矢其文德,協此四國’,此文王之德也。凡三代之王,必先其令問。《詩》云:‘明明天子,令問不已。’三代之德也。”
按裘先生读法,《礼记》原文“霆”、“形”、“生”为韵,与上句“夏”、“露”为韵同,可见《孔子闲居》一定是早的,而《问玉》则是读不懂原文而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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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家語·問玉》第二章同《禮記·孔子閒居》對應的部分為:
天有四時者,春夏秋冬,風雨霜露,無非教也。地載神氣,吐納雷霆,流形庶物,無非教也。清明在躬,氣志如神,有物將至,其兆必先。是故天地之教,與聖人相參。其在《詩》曰:‘嵩高惟嶽,峻極於天。惟嶽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四國于蕃,四方于宣。’此文武之德。‘矢其文德,協此四國’,此文王之德也。凡三代之王,必先其令問。《詩》云:‘明明天子,令問不已。’三代之德也。”
天有四時,春秋冬夏,風雨霜露,無非教也。地載神氣,神氣風霆,風霆流形,庶物露生,無非教也。清明在躬,氣志如神,嗜欲將至,有開必先。天降時雨,山川出雲。其在《詩》曰:‘嵩高惟嶽,峻極於天。惟嶽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四國于蕃,四方于宣。’此文、武之德也。三代之王也,必先令聞。《詩》云:‘明明天子,令聞不已。’三代之德也。‘弛其文德,協此四國’,大王之德也。”(《孔子閒居》)
天有四時者,春夏秋冬,風雨霜露,無非教也。地載神氣,吐納雷霆,流形庶物,無非教也。清明在躬,氣志如神,有物將至,其兆必先。是故天地之教,與聖人相參。其在《詩》曰:‘嵩高惟嶽,峻極於天。惟嶽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四國于蕃,四方于宣。’此文、武之德。‘矢其文德,協此四國’,此文王之德也。凡三代之王,必先其令問。《詩》云:‘明明天子,令問不已。’三代之德也。”(《問玉》)
受裘先生啟發,覺得《尚書·費誓》中有幾句話,似乎可以理解為在傳寫過程奪去了重文符號(已經根據文義補出):
無敢宼〓攘〓,踰〓垣〓牆〓,竊〓馬〓牛〓,誘〓臣〓妾〓,汝則有常刑。
甲戌我惟征徐戎,峙乃糗糧,無敢不〓逮〓,汝則有大刑。
魯人三郊三遂,峙乃楨幹,甲戌我惟築,無敢不〓供〓,汝則有無餘刑,非殺。
魯人三郊三遂,峙乃芻茭,無敢不〓多〓,汝則有大刑。
前人多以為重文所代表的內容是省掉了的。
試比較同篇相關文句,可以發現,重文所代表的內容似乎並不省略,而是要說出來的:
無敢傷牿。牿之傷,汝則有常刑。
勿敢越逐,祗復之,我商賚汝。乃越逐,不復,汝則有常刑。
“不”、“无”文献表强调,不是否定。故上引不存在重文可能。
6月28日19:54:54 的几个字,太绝对了。
最近看到管子里有几处类似于费誓的例子,看来要反复再考虑。
是否先秦存在并流行过如此句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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