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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世鉉:出土文獻與傳世典籍校讀二題
在 2009/6/29 22:02:18 发布

出土文獻與傳世典籍校讀二題

 

(首發)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顏世鉉

 

.形訛例

1)〈君奭〉云:「昔在上帝,紳觀文王德,其集大命于氒(厥)身。」 (郭店〈緇衣〉簡36-37

2)〈君奭〉曰:「在昔上帝,周田觀文王之德,其集大命于厥躬。」 (《禮記 ‧緇衣》)

3)割申勸寧王之德。 (《禮記‧緇衣》鄭注引古文)

4)厥亂勸寧王之德。 (《禮記‧緇衣》鄭注引「今博士」讀)

5)在昔上帝,割申勸寧王之德,其集大命于厥躬。 (《尚書‧君奭》)

這裏主要討論「文王」、「寧王」的「文」和「寧」兩個異文。清末王懿榮、吳大澂、方濬益、孫詒讓等幾位學者利用金文資料指出,「寍」(寧)乃「文」之形訛,[1] 其中以吳大澂的說法最為人所熟知;[2]但就目前文獻所見,則以王懿榮的說法為最早。[3]吳大澂〈「文」字說〉論「寍」乃「文」之形訛的看法很簡要,現抄錄於下:

《書‧文侯之命》「追孝于於前文人」,《詩‧江漢》「告于文人」,《毛傳》云:「文人,文德之人也。」濰縣陳壽卿編修介祺所藏兮仲鐘云:「其用追孝于皇考己伯,用侃嘉前文人。」《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追敦》云「用追孝于前文人」。知「前文人」三字為周時習見語。乃〈大誥〉誤「文」為「寍」,曰「予曷其不于前寍人圖功攸終」,曰「予曷其不于前寍人攸受休畢」,曰「天亦惟休于前寍人」,曰「率寍人有指疆土」。「前寍人」實「前文人」之誤。蓋因古文「文」字有從「心」者,或作,或作,或又作。壁中古文〈大誥〉篇,其「文」字必與「寍」字相似,漢儒遂誤釋為「寍」。其實〈大誥〉乃武王伐殷,大誥天下之文。「寍王」即「文王」,「寍考」即「文考」,「民獻有十夫」即武王之亂臣十人也。「寍王遺我大寶龜」鄭注:「受命曰寍王。」此不得其解而強為之說也。既以「寍考」為武王,遂以〈大誥〉為成王之誥。不見古器,不識真古文,安知「寍」字為「文」之誤哉?

古文字「文」字從「心」之形已如吳氏所引,而「寍」字則作(史墻盤)、(毛公鼎)。吳氏指出,古文字「文」、「寍」兩字形近,會造成混淆;而《尚書》「文」訛作「寧」是漢儒誤釋古文經書的結果。[4] 也就是說,吳大澂認為這種訛誤的情形發生在漢代。屈萬里先生則認為,在秦以前(約戰國晚年)「文」就已被誤認為「寧」,他說:

吳清卿作字說的時候,三體石經的尚書君奭殘石,還沒有出土。我們現在再從三體石經殘字來看,君奭篇「我廸惟寧王德□」句,寧字古文作,篆文和隸書都作寧(按:此寧字應作文)。又,同篇「□□□□寧于上師(引者按:師當作帝)命」句的寧字也作(按,此處應是寧字)。可是同篇中的「文」字以及春秋殘石中的「文」字,它們的古文都作。三體石經是據孔壁古文傳刻的,孔壁古文乃是先秦人所寫。和金文的「文」字比對著看, 也確是「文」字。然而「寧於上帝命」的寧字,三體石經既作,可見在秦以前(約戰國晚年)就把「文」字誤認成「寧」字了。[5]

先生以三體石經殘石為證,其中有〈君奭〉「我廸惟寧王德」、「寧于上帝命」,兩「寧」字的古文寫法都從「心」,然其它「文」字都不從「心」,可見戰國晚期時人已把西周金文中那種從「心」的「文」字誤認為「寧」字了。

有關《尚書》「文」訛作「寧」的時代,裘錫圭先生反對吳大澂所說是漢儒誤讀古文經書的結果,而認為其年代應不晚於春秋。他說:

據吳大澂、王國維等人研究,所謂古文經實際上是戰國時代東方國家的經書抄本,所謂「古文」是戰國時代東方國家的文字。但是,在我們所看到的古文字資料中,「文」字寫成從「心」,却沒有晚於西周、春秋之間的例子。所以漢儒所見古文經書裏不大可能有這樣的「文」字。從「心」從「文」顯然是先訛作「寍」,再變作「寧」的(參看上引孫詒讓《名原》敘言文)。我們認為《尚書》中部分「文」字訛作「寍」的時代,不會晚於春秋。春秋金文如國差的「寍」字(見《金文編》1985年版514頁),跟從「心」的「文」字很相似。當時人已經不用這樣的「文」字(按照孫詒讓的意見,應該說已經不再假借「忞」字為「文」),很容易把它們誤認為「寍」。「寍」、「寧」古通,所以後來又被改成了「寧」。《尚書》中沒有錯成「寧」的大量「文」字,大概原來就沒有寫成從「心」,或者起先寫成從「心」,但在較早的時候就成了不從「心」的「文」。[6]

這是說,就今所見到的古文字資料可推知,在春秋時代的「文」字已經不寫成從「心」,所以當時人如果看到以前傳下來的寫本中有從「心」的「文」字,很容易會把它們誤認為是「寍」字。因此,就造成《尚書》的部分「文」字被誤寫成為「寍」字,其時代就在春秋。

就現在所見的出土的古文字資料來看,確實如裘錫圭先生所說,從春秋時代開始已經沒有從「心」的「文」字。[7]宋杜從古《集篆古文韻海》著錄有這類「文」字,作[8]然要以此證明戰國古文有從「心」的「文」字,其證據力尚有不足。[9]

在漢初經學家的著作裏,有「文」字訛作「寍」的情形。

6)達即寧而容,窮即納而詳。 (《韓詩外傳》卷四)[10]

7)通則文而明,窮則約而詳。 (《荀子‧不苟》)

許維遹說:

「寧」當作「文」。「文」「寧」古字形近易。《尚書》「文王」「文考」「文人」,今本「文」多為「寧」,是其例。《荀子‧不苟篇》作「通則文而明」,後章云「文禮謂之容」,今據正。[11]

今本《韓詩外傳》應非韓嬰所著書之原貌,而為隋唐人增益之本;[12] 不過,學者仍以為它在保存古代文獻資料和藉以校勘諸子古籍有一定價值。[13]6)這條材料出自《韓詩外傳》第四卷第二十三章,此章內容又見於《荀子不苟》,有可能是韓嬰采擷自《荀子》以成文,也可能《荀子》、《韓詩外傳》之言更有所據。

《荀子》「文」在《韓詩外傳》寫成「寧」,許維遹說此異文是形訛所致;此說可信。會造成韓嬰將「文」字寫成「寧」,可能是《荀子》的「文」寫作從「心」之形,而韓嬰轉錄其文時誤認為「寧」;或是《荀子》、《韓詩外傳》所據之先秦古書把「文」寫作從「心」之形,而韓嬰轉錄而致誤。因此,可能在戰國時代還有人會將「文」字寫成從「心」者,只不過這種寫法比較古老,並不常用,所以有人不認識,以致把它誤認為「寧」。戰國時代如此,之前的春秋、之後的漢初可能也是如此。

8)若作梓材,既勤樸斵,惟其塗丹雘。 (《尚書‧梓材》)

馬融云:「樸,未成器也。」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言如作梓材,既勤力治其素質,當思加以采色。」楊筠如《尚書覈詁》:

按「樸」當作「」,《宗周鐘》「伐氒都」,「」即伐也。斵,《廣雅》:「斫也。」雘,《說文》:「善丹也。」[14]

楊氏認為,「樸」應讀作金文「伐」之「」;于省吾《尚書新證》也持相同的意見,並說:

馬融訓樸為未成器,孫星衍引《說文》「樸,木素也」為證,均不諳文理。按樸斵與垣墉為對文,二字義皆相仿。[15]

于氏從文理上分析,以為「樸斵」與「垣墉」對文,二字義應同類,這個看法是對的。

〈梓材〉「樸」和金文的「」應該都是錯字。在戰國文字中有幾個讀作「察」、「淺」和「竊」的字,它們的偏旁和「樸」字的偏旁「」形近,會造成形訛。這裏的「樸」、「」原本和讀作「察」、「淺」、「竊」諸字的聲旁都是相同的,因為其聲旁和「」形近而被誤為「」,釋讀為「樸」、「」。〈梓材〉「樸」,應該改釋為「剗」;金文「」則應改釋為「翦」或「踐」。

郭店簡〈五行〉簡八:「思不清不察。」簡四六:「深,莫敢不深;淺,莫敢不淺。」〈語叢一〉簡六八:「察天道以化民氣。」〈語叢四〉:「竊鈎者誅,竊邦者為諸侯。諸侯之門,義士之所存。」上引讀作「察」、「淺」、「竊」諸字,「察」作,「淺」作,「竊」作,所從的偏旁為之形;而「僕」字則作(包山簡237反)。讀為「察」、「淺」、「竊」諸字與「僕」偏旁形近。湖北江陵磚瓦廠三七○號楚墓出土竹簡簡二:「未智其人今」,未二字為「僕察」,兩相對照,偏旁相似。[16]

青銅器銘文中與上舉讀為「察」、「淺」、「竊」諸字相關之字,茲列五種形體:

一、鐘:伐厥都

二、散氏盤:用夨散邑

三、兮甲盤:則即刑,[17]

四、禹鼎:伐噩侯御迮[18]

五、逨盤:伐楚荊[19]

前三個形體,《金文編》列在「撲」字之下,以往學者大多釋為「撲」或「」,以為「撲伐」即《詩小雅出車》「薄伐西戎」之「薄伐」。[20]近來學者根據楚墓竹簡材料,將上引青銅器銘文諸字釋讀為「踐」、「翦」,《呂氏春秋古樂》:「成王立,殷民反,王命周踐伐之。」[21]然有學者對此新說有所質疑,李零指出,金文「僕」有兩種不同寫法:一種聲旁作「甾」形,一種與上引五種聲旁相同。[22] 此「僕」字的兩種寫法,一為(史僕壺),一為(幾父壺);[23]右半偏旁之形正與左半偏旁之形相同。這個問題確實可再進一步探討;然在古文字中,「察」、「淺」「竊」諸字等寫作從等寫法,與「樸」、「僕」等字偏旁「」相近,有可能被誤讀為「樸」或「僕」。

《尚書梓材》「既勤樸斵」的「樸」,原應是從 之形,讀為「剗」;因形訛而誤為「」,後寫成「樸」。《廣雅釋詁》:「剗,削也。」剗,又作「鏟」, [24] 慧琳《音義》卷五十九「須剗」云:「古文鏟同。」卷七三「用剗」云:「又作鏟,……《說文》:『平鐵也。』《通俗文》:『攻板曰剗。』方刃施柄者也。」《說文》「鏟」有別義為「平鐵」,徐灝《說文解字注箋》:「平木器之鐵也。」《廣雅上聲產韻》:「鏟,平木器也。」〈去聲諫韻〉:「鏟,削木器。」剗,為削木的工具;也作動詞用,指削木。

斵,《說文》:「斫也。」《孟子梁惠王下》:「匠人斲而小之。」《左傳 成公二年》:「楚侵及陽橋,孟孫請往賂之以執斲、執鍼、織紝,皆百人。」杜預注:「執斲,匠人。」《穀梁傳莊公二十四年》:「《禮》天子之桷,斲之礱之,加密石焉。」陸德明《釋文》:「斲,削也。」斵,指斫木、削木之工具,也指斫木、削木。

〈梓材〉「剗斵」,猶「削斵」,《子華子晏子問黨》:「夫士之自好者,削斲數椽,足以自庇;而一簞之食,足以餬口。」又有「斲削」《荀子儒效》:「人積耨耕而為農夫,積斲削而為工匠,積反貨而為商賈,積禮義而為君子。」《管子形勢解》:「巧者,奚仲之所以為器也,主之所以為治也。斲削者,斤刀也。故曰:奚仲之巧,非斲削也。」此「削斵」、「斵削」皆指治木之功。〈梓材〉以治木器為比喻,已經勤勉地砍削木材而成器物,還要把木器漆上精美的紅色顏料。

 

9)時有滿虛,事有利害,物有生死。人主為三者發喜怒之色,則金石之士離心焉。聖賢之撲淺深矣。故明主觀人,不使人觀己。(《韓非子‧觀行》)

這裏主要討論「聖賢之撲淺深矣」句。[25]陳奇猷先生說,「撲」當作「僕」,「淺」字衍文。《左傳》昭公七年《釋文》引服虔云:「僕,隱也。」聖賢之僕深矣,猶言聖賢之隱匿深矣。[26]

此句原當作「聖賢之察深矣」。「察」,原當為從聲之字,讀為「察」,因與「」形近而誤為從「」聲,以致讀為「撲」或「樸」;[27]「淺」,因與「察」音近,校讀者乃於「察」旁注記「淺」字,後旁記字闌入正文。[28]

《韓非子觀行》:「以法術則觀行之道畢矣。」全篇旨在說明人主當以法術觀人之行。所謂「明主觀人,不使人觀己」,乃是「勿示下情」之意。〈難三〉:「術者藏之於胸中,以偶眾端而潛御羣臣者也。…… 術不欲見。」〈主道〉:「君無見其所欲,君見其所欲,臣自將雕琢。君無見其意,君見其意,臣將自表異。」

「聖賢之察深矣」,是說聖賢觀察的方法幽深隱微,使人難以窺測。就上文看,人主不可表露喜怒之色,人主能觀察臣下而不可使臣下得以觀察人主。所謂「深」,就是指深微幽隱之意。[29] 《周禮考工記梓人》:「必深其爪,出其目。」鄭玄注:「深猶藏也。」《周易繫辭傳上》:「夫《易》,聖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韓康伯注:「極未形之理則曰深。」焦循《易章句》:「深,藏伏不顯也。」《廣雅 釋詁三上》:「邃、幽、暗、藏,深也。」

文中或言「觀」,或言「察」,其義相近,只是深淺程度不同。《論語為政》:「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劉寶楠《正義》云:「視、觀、察,以淺深次第為義。」

 

.不識通假而致誤例

1)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故可與之死,可與之生,而不畏危。 (《孫子‧計》)[30]

2)道者,令民與上同意者也,故可與之死,可與之生,民弗詭也。 (銀雀山漢簡《孫子兵法‧計》)[31]

這裏主要討論與簡本「民弗詭也」這個句子相關版本差異的問題,並指出今本作「而不畏危」的致誤原由,茲條列與此句相對的異文:

民弗詭也 (銀雀山漢墓竹簡《孫子》)

而不畏危 (十一家注《孫子》本)

而人不畏危 (《長短經‧道德》、《太平御覽》卷二七○)

而人不佹 (《通典》卷一四八所引)

人不危 (孟氏[32] 注所引)

人不疑 (孟氏注所引)

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指出,竹簡本、《通典》所引與孟氏注所引均無「畏」字,而就曹操注云「危者,危疑也」來看,似其所見之本亦無「畏」字,此皆較符合古本原貌,有「畏」字者乃後人所加。整理小組又指出,十一家注本「危」當讀為「詭」或「佹」,訓為「反」、「違」義。 [33]

「畏」為衍文之說,清人俞樾已有論及,《諸子平議》卷三云:

「畏」乃衍字。曹公注曰:「危者,危疑也。」不釋「畏」字,其所據本無「畏」字也。「民不危」即「民不疑」,曹注得之。孟氏曰:「一作『人不疑』,文異而義同也。」《呂氏春秋‧明理篇》:「日以相危。」高誘訓「危」為「疑」,蓋古有此訓,後人但知有危亡之義,妄加「畏」字於「危」字之上,失之矣。

俞樾認為,古本無「畏」字,曹操作注所據之本亦然,後人不知「危」當訓為「疑」,只知「危」為「危亡」之義,故於「危」上加「畏」字。俞氏所舉《呂氏春秋 明理》之文,其上下文云:「夫妻相冒,日以相危。」高誘注:「冒,嫉。危,疑。相嫉則相猜疑。」此訓「危」為「疑」,乃猜疑之意。[34]

以簡本與傳世古書所載諸異文相對勘,「畏」字為衍文的說法是可信的。[35]楊丙安說:「《孫子》故書本無『畏』字,漢魏以後始生歧異。」[36] 指出「畏」字是漢魏以後始衍生。

「詭」、「危」、「佹」諸異文之義,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認為:「詭」、「佹」古通,「詭」古訓為違、反,「民弗詭也」,猶言民無二心;而「危」蓋亦讀作「詭」。[37] 李零說:「危」是「詭」的通假字,「詭」、「佹」都是違背的意思。 [38] 兩說皆訓「危」、「詭」為違反義,[39]學者也多持相近看法。[40]這應是可信的。

然曹操不訓「危」為違、反義。曹注云:「危,危疑也。」俞樾認為曹注訓「危」為「疑」,其義為猜疑。《說文》:「疑,惑也。」「疑」本義是疑惑,引申而為疑懼、恐懼義。[41] 曹注所訓「危疑」應是猜疑、疑懼義,[42]俞樾對曹注的理解大致是不錯的。[43]「危」、「疑」,皆有疑懼義。

先說「危」字。《孟子盡心上》:「孟子曰:『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恆存乎疢疾。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趙注:「自以孤微,懼於危殆之患而深慮之,勉為仁義,故至於達也。」清焦循《正義》云:

《說文》歺部云:「殆,危也。」危部云:「危,在高而懼也。」《淮南子 ‧說林訓》云「而殆於蝍蛆」,高誘注云:「殆,猶畏也。」《國策‧西周策》云「竊為君危之」,高誘注云:「危,不安也。」有所畏懼,故心不能安。趙氏以殆釋危,又以懼釋之,其義備矣。在高而懼者,畏其傾敗也。

《荀子解蔽》:「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詔而萬物成。處一危之,其榮滿側;養一之微,榮矣而未知。」楊倞注:「危,謂不自安,戒懼之謂也。」[44]

再說「疑」字。《廣雅釋詁四》:「●=鬼疑、畏,恐也。」王念孫《疏證》云:

者,卷二云:「惶、、恐,懼也。」《說文》:「懝,惶也。」〈既濟‧象傳〉云:「終日戒,有所疑也。」〈雜記〉:「五十不致毁,六十不毁,七十飲酒食肉,皆為疑死。」鄭注云:「疑,猶恐也。」《大戴禮‧曾子立事篇》云:「君子見善,恐不得與焉;見不善者,恐其及己也。是故君子疑以終身。」、懝、疑三字聲近義同。

●=鬼疑」、「懝」和「疑」三字音義相近,而「●=鬼疑」、「懝」二字應是在「疑」之引申義「疑懼」、「恐懼」上加義符「鬼」、「心」而成:「●=」乃因鬼為可畏而加「鬼」,「懝」則因其所表之義乃是一種心理狀態而加「心」。

可見「疑」、「危」在恐懼、畏懼的意義上和「畏」是同義詞。孟氏所引之本,有作「人不危」、「人不疑」;其作「人不疑」者,乃是學者將「危」誤訓為「危懼」義,而以「危」之同義詞「疑」為異文。

十一家注本作「而民不畏危」,以及《長短經道德》、《太平御覽》卷二七○所引作「而人不畏危」,衍一「畏」字,這也是把「危」誤訓為「疑懼」義後所衍生之文本。李零先生說:「可能是據杜牧注『不畏懼於危疑也』而增。」[45]應該反過來說,杜牧注是據「而民不畏危」這類本子而有「不畏懼於危疑也」之言。「危」上衍一「畏」字,乃是「畏」、「危」同義,校讀者在「危」字旁加注「畏」字以明「危」字之義,後旁記字闌入正文。 [46] 《廣雅釋詁二》:「畏、恐,懼也。」在戰爭中畏怯戰敗而死也叫「畏」,《禮記檀弓上》:「死而不弔者三:畏、厭、溺。」《白虎通喪服》:「〈檀弓〉曰『不弔三,畏、厭、溺』也。畏者,兵死也。」[47] 在《孫子計》「而不危」之「危」旁注「畏」字,也可能在說明「危」字所指為戰爭中有所畏懼,害怕戰敗身死之意。

簡本「民弗詭也」的「弗」字也值得注意。「民弗詭也」即「民不之(「上」)詭也」,也就是「人民不違君上」之意,「弗」略等於「不之」;傳世古書所見的諸異文都作「不」,應是被後人所改。[48] 關於「弗」和「不」的異同,學者有很多的討論。[49]有學者主張「弗」是「不之」拼合而成,簡單地說,「弗V」與「不V」,其區別在於前者動詞後隱含了一個賓語;[50]也有學者反對這種看法。[51]「弗」為「不之」拼合說的看法能否成立,或許有待更進一步的討論;不過,就這裏所討論的「民弗詭也」句,卻正符合拼合說的語法現象。

總之,銀雀山漢墓竹簡作「民弗詭也」,「詭」當訓為違、反之意,別本作「危」、「佹」都是「詭」的通假字。全句的大意是說人民不違背君上的意志,此正與上文「令民與上同意者也」相呼應。竹簡本應比較符合古本面貌。其後,學者不識「危」當讀為「詭」,而將之誤訓為危懼之義,以致衍生出作「人不疑」或「人不畏危」者。今通行十一家注本衍一「畏」字,就是不識「危」為「詭」之通假字而誤衍。

以下再舉一不識「危」讀為「詭」而致誤之例。

3)誠明其意,進退左右,無所失擊危,乘勢以為資,清靜以為常。 (《淮南子‧要略》)

其中「無所失擊危」句,王念孫云:

「無所擊危」者,危與詭同。擊詭,猶今人言違礙也。謂進退左右,無所違礙也。〈睽‧釋文〉曰:「詭,戾也。」〈主術篇〉曰:「舉動廢置,曲得其宜,無所擊戾。」彼言「無所擊戾」,此言「無所擊詭」,其義一也。作「危」者,借字耳。劉績不解「無所擊危」之義,乃於「無所」下加「失」字,讀「無所失」絶句,而以「擊危」二字下屬為句,其失甚矣。[52]

「擊危」,猶「擊戾」;「危」應當讀為「詭」,訓為違礙之義。「失」字為誤衍。此乃學者不明「危」為「詭」的通假字,以致誤衍與誤讀。

 

 

 

2009511

 

本文是提交“出土文獻與傳世典籍的詮釋——紀念譚樸森先生逝世兩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2009613-14日)的論文。

 

 



[1] 參裘錫圭,〈談談清末學者利用金文校勘《尚書》的一個重要發現〉,《古代文史研究新探》(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6月),頁73-80。程元敏,〈尚書寧王寧武寧考前寧人寧人前文人解之衍成及其史的觀察(上)併考周文武受命稱王〉,《中國文哲集刊》創刊號,19913月,頁265-285

[2] 見吳大澂《字說‧「文」字說》。

[3] 裘錫圭先生指出,王懿榮之友陳介祺在同治十三年(西元1874)十月十三日致潘祖蔭的信裏,介紹了王氏的說法,并為王說作了補充,參裘錫圭,〈談談清末學者利用金文校勘《尚書》的一個重要發現〉,《古代文史研究新探》,頁74-75。又李宗焜先生指出,在清同治十三年六月二十二日王懿榮給陳介祺的函札中有論及「寧」、「文」之辨的內容,參李宗焜,〈甲骨文的發現與寧文之辨發覆以王懿榮與陳介祺往來函札為例〉,《古今論衡》第18期(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0810月),頁4041

[4] 吳氏對「文」誤為「寧」的時代,前後有兩個不同的看法。程元敏先生曾指出:「吳氏前作〈說文古籀補敘〉,謂戰國時《書‧大誥》等篇『文』已誤亂為『寍』,約三年後,作〈文字說〉、〈兮仲鐘釋文〉、〈說毛公鼎〉,改說為漢儒所誤釋,此其晚年定論。」參程元敏,〈尚書寧王寧武寧考前寧人寧人前文人解之衍成及其史的觀察(上)併考周文武受命稱王〉,《中國文哲集刊》創刊號,頁269

[5] 屈萬里,〈文字形義的演變與古籍考訂的關係〉,《屈萬里先生文存》第2冊,頁376-377,此文原發表在《自由談》第20卷第2期(19692月)此說與吳大澂早先的意見相近,即認為戰國時,《尚書‧大誥》等篇「文」已誤亂為「寧」;不過,屈先生另有一說,認為「文」誤作「寧」,「這是由古文變為隸書時,前人所錯認的。」參屈萬里,〈以古文字推證尚書字及糾正前人誤解舉例 〉,《屈萬里先生文存》(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52月),第1冊,頁141,此文發表在《孔孟月刊》第10卷第9期( 19725月),此說與吳氏後來的意見相同。屈先生《尚書集釋》採用前舉第一個看法,這應是他的定論,參屈萬里,《尚書集釋》(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32月),頁136

[6] 裘錫圭,〈談談清末學者利用金文校勘《尚書》的一個重要發現〉,《古代文史研究新探》,頁78

[7] 參黃德寬,《古文字譜疏證》(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5月),頁3806-3808。再就近年出現的較多的楚系竹簡文字,也未見從「心」的「文」字,參李守奎、曲冰、孫偉龍,《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五)文字編》(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12月),434-435。滕壬生,《楚系簡帛文字編(增訂本)》(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810月),頁803-804

[8] 徐在國編,《傳抄古文字編》(北京:線裝書局,200611月),頁890

[9] 如果《集篆古文韻海》所收這兩字確實屬戰國古文,則可證明戰國時仍有從「心」的「文」字;但是,此書所收的古文頗為龐雜,除收傳抄古文之外,也收銅器銘文,而且並未注明出處。參徐在國編,《傳抄古文字編》,前言。

[10] 引自屈守元,《韓詩外傳箋疏》(成都:巴蜀書社,19963月),頁408

[11] 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511月),頁152

[12] 《漢書‧藝文志》著錄《韓外傳》六卷,今所見的《韓詩外傳》則為十卷,因此今本並非韓嬰原書,乃經後人有所增益,是隋唐以來流傳的之本。張舜徽,《廣校讎略、漢書藝文志通釋》,收入《張舜徽集》第1輯,(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3月),頁202

[13] 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書前中華書局編輯部所附「出版說明」。屈守元,《韓詩外傳箋疏》,「前言」頁3-4

[14] 楊筠如著,黃懷信標校,《尚書覈詁》(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512月),頁298

[15] 于省吾,《雙劍誃羣經新證 雙劍誃諸子新證》(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4月),頁92

[16] 以上所引諸字之原形,參滕壬生,《楚系簡帛文字編(增訂本)》(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810月),頁217218943317234

[17] 以上三種形體,見容庚編著,張振林、馬國權摹補,《金文編》(北京:中華書局,19968月),頁782

[18] 參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釋文》(香港: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200110月),卷2,頁403404,第2833號。

[19] 陜西省考古研究所、寶雞市考古工作隊、眉縣文化館、楊家村聯合考古隊:〈陜西眉縣楊家村西周青銅器窖藏發掘簡報〉,《文物》2003年第6期,頁33

[20] 周法高主編:《金文詁林》(香港:中文大學,1975年),第13冊,頁6659-6662。李孝定:《金文詁林讀後記》(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8212月),頁404

[21] 劉釗,〈利用郭店楚簡字形考釋金文一例〉,《古文字研究》第24輯(北京:中華書局,20027月),頁 277-281。李學勤,〈眉縣楊家村新出青銅器研究〉,《文物》2003年第 6期,頁67。王輝,〈逨盤銘文箋釋〉,《考古與文物》20033期,頁85

[22] 李零:〈讀楊家村出土的虞逑諸器〉,《中國歷史文物》2003年第3期,頁24。其它的學者又有:林澐,〈究竟是「翦伐」還是「撲伐」〉,《古文字研究》第25輯(北京:中華書局,200410月),頁 115-118。李運富,〈論出土文本字詞關係的考證與表述〉,《古漢語研究》2005年第2期,頁78-80

[23] 容庚編著,張振林、馬國權摹補,《金文編》,頁158

[24] 王念孫《疏證》:「剗、鏟聲義並同。」

[25] 此句,梁啟雄《韓子淺解》在其旁標注(?)符號,用以表示此處闕疑難解。他說:「由于古本《韓子》殘缺錯亂很多,可靠的校勘資料又有限,因此,晦澀難通的語句文字還有不少,有時碰著誤脫到簡直不能讀的語句或文字,只好用這樣一個符號(?)來表示闕疑。」參《韓子淺解》(臺灣:學生書局,19846月),頁210、「述例」。

[26] 陳奇猷,《韓非子新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0月),頁523

[27] 盧文弨《羣書拾補‧韓非子》改作「樸」。

[28] 此類旁記聲近之字而闌入正文之例,如《戰國策‧晉策一》「知伯帥趙韓魏而伐范中行氏」章云:「夫董閼安于,簡主之才臣也。」王念孫說:「閼與安,古同聲,即董安于也。後人旁記安字而寫者竝存之,遂作董閼安于。」參王引之《經義述聞》卷三十二「通說下」之「衍文」條。又參俞樾《古書疑義舉例》卷五「以旁記字入正文例」。

[29] 筆者曾為文將此「深」釋為深刻之意,此種理解猶有一間。參顏世鉉,〈《韓非子》讀記〉,《臺大中文學報》第23期,200512月,頁10

[30] 楊丙安,《十一家注孫子校理》(北京:中華書局,19993月),頁3

[31] 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銀雀山漢墓竹簡﹝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9月),釋文註釋,頁3

[32] 楊丙安說:「據《隋志》乃南朝梁人。」參《十一家注孫子校理》,頁22

[33] 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銀雀山漢墓竹簡﹝壹﹞》,釋文註釋,頁3

[34] 俞樾引高誘注為說,可見他應是贊同高氏訓疑為「猜疑」的看法。

[35] 主張「畏」為衍文的學者如:楊炳安,《孫子會箋》(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8月),頁5。﹝日﹞服部千春,《孫子兵法校解》(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19873月),頁68。李零,《吳孫子發微》(北京:中華書局,19976月),頁31。吳九龍,《孫子兵法義疏》,收入《齊文化叢書》(濟南:齊魯書社,19976月)第7冊,頁18-19。楊丙安,《十一家注孫子校理》,頁22。吳九龍主編,《孫子校釋》(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20009月),頁6

[36] 楊丙安,《十一家注孫子校理》,頁22

[37] 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銀雀山漢墓竹簡﹝壹﹞》,釋文註釋,頁3

[38] 李零,《吳孫子發微》,頁31

[39] 「危」讀作「詭」,訓為違、反之說,除參上述諸家學者所引外,也可參王引之《經義述聞‧禮記下》「則民言不危行而行不危言矣」條。

[40] 楊炳安先生說:「不危」,言無疑貳之心;「詭」與「佹」皆有違、戾、疑、貳之義,見《孫子會箋》,頁5-6。吳九龍主編《孫子校釋》說:「佹」、「詭」聲義並同,乖違、疑貳之意,見頁6。李興斌、楊玲說:「詭,違反、違背。」見《孫子兵法新譯》(濟南:齊魯書社,20016月),頁3

[41] 王力主編,《王力古漢語字典》(北京:中華書局,20006月),頁750

[42] 《左傳‧僖公二十八年》:「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言非其地也。且明其德也。」杜預注:「隱其召君之闕,欲以明晉之功德。河陽之狩,趙盾之弒,泄冶之罪,皆違凡變例,以起大義危疑之理,故特稱仲尼以明之。」杜預所說「危疑」,即是「懷疑」、「疑懼」之義。

[43] 李零說:「俞說曹注訓『危』為『疑』,古有此訓,誠是;然曹注不知『危』字當破讀為『詭』則誤。」參李零,《吳孫子發微》,頁31

[44] 「處一危之」句,楊倞注:「『危之』,當為『之危』。」王念孫不同意此說,其在《讀書雜志》卷八之七引阮元之說云:「今但就《荀子》言《荀子》,其意則曰:舜身行人事而處以專壹,且時加以戒懼之心,所謂危之也。惟其危之,所以滿側皆獲安榮,此人所知也。舜心見道而養以專壹,在於幾微,其心安榮,則他人未知。……楊注謂『危之當作之危』,非。危之者,懼蔽於欲而慮危也;之危者,已蔽於欲而陷危也。」

[45] 李零,《吳孫子發微》,頁31

[46] 此類例證如《國語‧晉語三》:「不可以封國。」封即國也,「國」乃旁記之字,參俞樾《古書疑義舉例》卷五「以旁記字入正文例」。又可參王引之《經義述聞》卷三十二「通說下」之「衍文」條所引;王念孫《讀書雜志》卷九之二二「淮南內篇‧後序」所言「有校書者旁記之字而闌入正文者」;

[47] 王力主編,《王力古漢語字典》,頁742

[48] 此「弗」與「不」關係的意見,承陳劍先生提示,非常感謝。

[49] 詳參魏培泉,〈「弗」、「勿」拼合說新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72本第1分,20013月,頁121-216

[50] 魏培泉先生就贊成「弗」是「不之」拼合而成的說法,參前注。

[51] 何樂士,〈「弗」的歷史演變〉,《《左傳》虛詞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12月),頁524-578。何樂士就文獻考察認為,春秋戰國秦漢時期遇到「弗=不之」的例外比其他時期都少,所以這時期的文獻,是最有可能證成拼合說的;可是,調查結果顯示:傳世文獻的例外比平均約占12.7%,出土文獻的例外比平均約占10.4%。因為例外比太高,所以「弗=不之」的拼合說法仍是不能成。

[52] 王念孫《讀書雜志》卷九之二十一「擊危」條;本文所引,略去其文中之注。又參卷九之二十二「淮南內篇」後序「有妄加字而失其句讀者」條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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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43出土文獻與傳世典籍校讀二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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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评论
  • zqc4124 在 2009/6/30 19:19:42 评价道:第1楼

    顔先生您好:

                   拙見以爲這幾位先賢釋“寧”、“文”之字有誤!“寧”可含蓋“文”字,而“文”不可能包含“寧”說!!!由鄭氏引知漢時今、古文皆作“寧”是也!

                   《詩正義》引鄭氏言:“周公謂文王爲寧王,成王亦謂武王爲寧王,此一名二人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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