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店簡“訇”、上博簡 “”字新釋
(首發)
廖名春
清華大學歷史系
傳世文獻裡“五行相克(剋)”、“土克(剋)水”、“水克(剋)火”、“火克(剋)金”、“金克(剋)木”之“克(剋)”字,在清華所藏楚簡中,皆寫作 “”,也就是 “”。其寫法、字音雖和“克(剋)”明顯有别,但意義則相同,無疑當訓為剋,指克制、壓製。依此線索,我們可對郭店簡《唐虞之道》第二十七行的“訇”字和上博簡《孔子詩論》第二十二行的“”字重加討論。
一 郭店簡《唐虞之道》的“訇”字
郭店簡《唐虞之道》第二十七行至二十八行有“大明不出,萬物皆訇。聖者不在上,天下必壞”之句。其“訇”字原作“”。 [1]
白於藍認為:簡文之“訇”當與字書所見之“訇”字無涉,實是从勹言聲,乃揞字異構。簡文“訇”字所从之義符“勹”,乃“伏”字初文。伏字古有藏、覆、隱等義,而揞字古亦有藏、覆、隱等義。[2]
筆者曾以為:“訇”,疑误。 字当从宀从音,读为暗。[3]
李零也說:字原从勹从言,从言與从音同,疑讀“暗 ”。[4]
周鳳五則認為:字从言聲,言,古音疑母元部,當讀作“隱”;隱,影母文部,二字旁轉可通。《虞詩》:“大明不出,萬物咸隱。聖者不在上,天下必壞。”以隱、壞爲韻腳,二字對轉可以押韻。[5]
李锐有兩說:一是以為訇,同詢簋銘之“ 詢”字,當釋為“詢”。《說文》:“珣讀若宣。”疑此處“詢”當讀為“喧”,《玉篇·口部》:“喧,大語也。”一是當讀為“恂”,《禮記·大學》:“‘瑟兮僴兮’者,恂慄也”,恂有恐懼義。
現在看來,這些說法都是不可靠的。
《說文·言部》:“訇騃言聲。从言,勻省聲。漢中西城有訇鄉。又讀若玄。,籀文不省。”卷子本《玉篇·言部》:“,《說文》籀文訇字也。 ”由此可知,“訇”在“籀文”中可寫作“”,从“勹”是“勻省聲”,因此“訇 ”、“”通用。
以此認識來看郭店簡《唐虞之道》的 “(訇)”字,其實就是“”字,依清華楚簡“”字的文例,應當訓為剋,指克制、壓製。郭店簡《唐虞之道》所謂“萬物皆訇”即“萬物皆”,也就是萬物皆受克制,皆被壓製。“ 訇()”可寫作“”,音與下文“壞”近,可押韻。受克制、被壓製也就是受害,意義與“壞”也相近。“五行相”與“五行相生”相對,“”也就是死。“萬物皆訇”即萬物皆死,指被剋死。
二 上博簡《孔子詩論》的 “”字
上博簡《孔子詩論》第二十一、第二十二行云:“孔子曰:《宛丘》吾善之……《宛丘》曰:‘訇有情,而無望’,吾善之。”
李學勤先生認為:“洵”字原从“言”从“勹”即古文“旬”,該字見於西周金文師詢簋、詢簋,[6]過去因《說文》“詢”字在新附,多寫作“訇”,現在可知“詢”字確早存在。[7]是依今本毛《詩》讀“訇(詢)”為“洵”。
黃德寬、徐在國說:應當分析爲 从“言”“匀”聲。典籍中从“匀”聲的字與从“旬”聲的字相通。因此簡文“訇”字可讀爲“洵”。[8]
毛《傳》:“洵,信也。”鄭《箋》:“ 此君信有淫荒之情,其威儀無可觀望而則傚。”[9]朱熹《集傳》:“雖信有情思而可樂矣,然無威儀可瞻望也。”[10]都是將此“洵”字訓為“信”。
《詩經》“洵”字十見,除此例外,有八例可訓為“信”。[11]因此,將《詩·宛丘》“洵有情兮,而無望兮”之“洵”訓為“信”,似乎可從。
但深入一想,毛《傳》之說也不無疑點。 “洵有情兮,而無望兮”,依毛《傳》就是確實“有情”但不可作指望。其欲貶先揚,先感性地肯定“有情”,後又理性地否定說其“無望”,表面上也說得過去。但既是否定“有情”,又何必先去肯定它呢?以“洵”為“信”,屬於蛇足,實在沒有什麽必要。
從《孔子詩論》來看,“此君信有淫荒之情,其威儀無可觀望而則傚”或“雖信有情思而可樂矣,然無威儀可瞻望也”,孔子“善之”,是不可能的。毛《傳》、鄭《箋》、朱熹《集傳》的解釋明顯不可从。
後人也有一些不同的說解。如宋范處義就將 “洵”訓為“苟”,[12]袁仁、何楷、錢澄之等將“望”釋為“責望”。 [13]今人有將“望”訓為“希望”的,[14]也有以“無望,即《周易》之无妄,謂出乎意料之外”的。[15]但從《孔子詩論》的“孔子曰:《宛丘》吾善之……《宛丘》曰: ‘訇有情,而無望’,吾善之”說來看,也都是不能成立的。
筆者認為,依《孔子詩論》,“洵”作“ ”,隸定則為“()”。依清華楚簡訓為克(剋),也就是克制。而“望”當讀為“妄”,“無妄”即不要有妄,指不要有妄念,不要有非禮的思想和言行。“而”在這裡並非轉折連詞而是並列連詞。“洵有情兮,而無望兮”即“()有情兮,而無妄兮”,也就是要克制“ 有情”而不能有妄,思想和言行都要遵守禮制。這樣,與《論語·顏淵》篇的“克已”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說,與《為政》篇的“《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說,就若合符節了。孔子“善之” ,當屬必然。
從以上郭店簡《唐虞之道》 “”字和上博簡《孔子詩論》 “”字的釋讀看,清華所藏有 “”字的這些楚簡,甚至有相同風格的這些簡,應該都是可信的戰國的材料。如果是後人偽造的話,憑空能釋出《唐虞之道》“”字和《孔子詩論》“”字,是匪夷所思的。
[1] 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第158頁,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5月。
[2] 白於蘭:《〈郭店楚墓竹簡〉讀後記》,吉林大學古文字研究室編:《中國古文字研究》,第114——115頁,吉林大學出版社,1999年6月。
[3] 廖名春:《郭店楚簡〈成之聞之〉、〈唐虞之道〉篇與〈尚書〉》,《中國史研究》1999年第3期。
[4] 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道家文化研究》第 17辑(“郭店楚簡”專號),第500頁,三联書店,1999年8月。
[5] 周鳳五:《郭店楚墓竹簡〈唐虞之道〉新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70本第3分,第755——756頁,1999年9月。
[6] 吳鎮烽:《陝西金文彙編》上,第336頁,三秦出版社,1989年。
[7] 李學勤:《〈詩論〉》說〈关雎〉等七篇釋義》,《齐鲁学刊》2002年第2期。
[8] 黃德寬、徐在國:《〈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 (一)·孔子詩論〉釋文補正》,《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2期。
[9] 孔穎達:《毛詩正義》卷七,《十三經注疏》影印本,第376頁,北京:中華書局, 1980年。
[10] 文淵閣《四庫全書》經部詩類《詩經集傳》卷三。
[11] 向熹編:《詩經詞典》第539-540頁,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
[12] 文淵閣《四庫全書》經部詩類《詩補傳》卷十二。
[13] 文淵閣《四庫全書》經部詩類《詩經世本古義》卷十六、《田間詩學》卷五。
[14] 程俊英:《詩經譯註》第23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
[15] 屈萬里:《詩經詮釋》第232頁,《屈萬里先生全集》⑤,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3年。
收稿信息:本文是提交“出土文獻與傳世典籍的詮釋——紀念譚樸森先生逝世兩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2009年6月13日-14日)的論文。
傳世文獻裡“五行相克(剋)”、“土克(剋)水”、“水克(剋)火”、“火克(剋)金”、“金克(剋)木”之“克(剋)”字,在清華所藏楚簡中,皆寫作 “”,也就是 “”。
怀疑清华简中的 “”读作“勝”。传世文献中常见“木勝土,土勝水,水勝火,火勝金,金勝木”。“勝”虽为蒸部字,但也有与真部相通的例子。(沈培:《上博简〈缁衣〉篇“[关心]”字》,谢维扬、朱渊清主编:《新出土文献与古代文明研究》,第135页,上海大学出版社,2004年。)
实为"讣"字,方言中常用.如"讣街"、"讣倒".即匍匐.
沒看到字形,但有可能讀爲“伏”。
渴望看到寫法~
白於蓝之释揞是针对大明所说,较之本文似乎更可信。揞又见于《方言》,系楚语。
你可以利用右邊的「編輯」修正。
谢了
《說文·言部》:“訇騃言聲。从言,勻省聲。漢中西城有訇鄉。又讀若玄。,籀文不省。”卷子本《玉篇·言部》:“,《說文》籀文訇字也。 ”由此可知,“訇”在“籀文”中可寫作“”,从“勹”是“勻省聲”,因此“訇 ”、“”通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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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文》认为是“匀省声”,但是大徐本反切是虎横切,彼此声音实不近。退一步说,楚文字勹与匀字形颇有距离,《唐虞之道》的訇应该与《孔子诗论》与清华简的()分开来看,还是比较合理的。又
补充月有晕,,《老子》》31,33,36章中的胜字,帛书皆作朕字,可见侵部也可与蒸部字相通。这是一个较为复杂的问题。
作者把《唐虞之道》的“訇”字與《孔子诗论》与清华简的()視為一字,主要的依據是《說文》。包山183的A「少妾○」,○是少妾的名字,陳偉認為「少妾」是未婚的女子(《包山楚簡初探》114),簡186B的「少(小)甸尹燒」,「小甸尹」則是官名(《包山楚簡解詁》178),楚簡日、田相混的情況很多,但這兩個字是否能等量齊觀,恐怕還需進一步的證據。此外,《戰國文字通論》頁1112收錄望山簡的一個「絢」字(何先生無列簡號,目前還在查證中),右偏旁與○完全一樣,不過它們是否是「旬」,可能還要考察,因為楚文字「匀」確實很少省掉「=」的。
再補一句,雖然楚文字从「匀」的字似乎尚未見可以直接省作「勹」,
但是「匀」省作「勹」早在金文中就已經出現了(大家可參考从「勻」聲的「軍」字),
在戰國文字中至少秦系也是可以這麼省的(《戰國古文字典》1111-1112),
所以 楚系存在這樣的省易方式,我們恐怕也無法斷然的排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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