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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峰:郭店楚簡《語叢一》“天生本、人生化”試解
在 2009/8/26 3:32:50 发布

郭店楚簡《語叢一》“天生本、人生化”試解

(首發)

 

曹峰

山東大學文史哲研究院

 

郭店楚簡《語叢一》中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話,對了解文意起到關鍵性作用。原釋文作“天生、人生卯。【簡3】”裘按以爲“”當解作“倫”,意爲“倫序”。這樣說來就是“倫序”由天所生。裘未進一歩解釋何謂“人生卯”[1]。“卯”的字形作“”,周鳳五將其改讀爲“化”[2]。姜廣輝讀此二字爲“”和“化”,指出“天生倫類,人生文明。这里‘化’释为‘文明’,是取‘人文化成’之意。[3]劉釗也讀作“”和“化”,進一歩解釋說:“‘倫’指道理。《禮記•中庸》:‘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孔穎達疏:‘倫,道也,言人所行之行皆同道理。’”“化”指風俗、風氣。“簡文說天生出道理,人生出風俗。”[4]李零未釋“”,但認爲“卯”可疑。“我們從文義看,此字似應讀‘末’。[5]

在《語叢》中出現以上二字者還有以下幾處。這裏先來看原釋文。

 

1 命有有名,而後【4】有鯀【5】。(《語叢一》)[6]

2 凡物【48】有本有卯,有終有始。【49】(《語叢一》)

3 名,婁也。由鯀生。【44】(《語叢二》)

4 智生於性,卯生於智,【20】悦生於卯,好生於悦,【21】從生於好。22】(《語叢二》)

5 ~者〇(治)者卯。【32】卯則難犯也。【45(《語叢三》)

第一句,姜廣輝的疏解是:“自天而言,物自爲物,何分倫類?自人而言,造化生物,各有文理,人識以别之,不得不分倫類。此句言天雖生倫類,須人之認識而知,人是世界萬物意義的賦予者。”劉釗的解釋是“有命運有文字有名字,然後就有了道理和規律。”[7]李零未作解釋。第二句,姜廣輝和劉釗均讀作“有本有化”[8]李零未作解釋。第三句,劉釗讀爲“名,數也。由鼻鯀生。”但說“此句不解,待考。”[9]李零認爲此句極重要,故而置於《語叢二》之首,讀爲“名數,由鯀生。”認爲“名數”就是“儒家討論性情和欲望的有關範疇”[10]第四句,劉釗讀爲“智生於性,化生於智,悦生於化,好生於悦,從生於好。”認爲“化”是“隨順、仿效”之意。“簡文說智慧生成於天性,摹仿生成於智慧,喜悦生成於隨順,喜好生成於喜悦,順從生成於喜好。[11]李零先說讀“卯”可疑,後又將此字讀爲“末”,認爲此句意爲“性生智,智生末(技巧),末生悦,悦生好,好生從(聽從)。”[12]第五句,裘按指出“‘卯’字簡文中屢見,從文意看似應有‘别’一類意義,待考。[13]李零和劉釗均將簡32和簡45連讀,李零說“”似和末有關,這裏或許可以讀爲“蔑”,是小視之意[14]。劉釗讀“”爲“化”,視其爲“教化”之意[15]

這樣看來,將“”讀爲“化”的確比較符合各句的文意,也得到了較多學者的認可。那麼該如何解讀“鯀”字呢?《語叢一》中,“天生、人生化”和“凡物有本有化,有終有始”顯然可以對讀。凡物有本有化”告訴我們包括人在内的世間萬物都既有本生的成分也有化生的成分,這種本生的成分應該就是“”,即由天生成的、命定的、人力不可及的成分,而“化”在其次,也就是說“本”、“化”有上下本質之别。裘錫圭認爲“化”字有“别”意,李零認爲“化”字有“末”意,應該都是從這個思路去考慮的。

”的內容通過“命有文有名,而後有鯀”可以看得很清楚,“命”指生命、命運。《語叢一》對“文”沒有做太多的解釋,但應該不是文章、文飾,而指事物的内在機理。《語叢一》對“名”的描述較多。如“有天有命有物有名【简2】”、“有物有容有又(有)~(家)又(有)名(色)有名【简13】”等。《語叢三》還有“名二物三”之說。筆者曾對《語叢一》及《語叢三》所見的“名”做過考察,認爲郭店楚簡反映出古人心目中“名”的神秘地位以及對“名”的崇高評價。“名二”表示“名”來自兩个方向,其一是“天”、“命”、“物”,其二是“物”、“容”、“色”。第一个方向指“物”之“名”从“天”、“命”那里得到權威和依據,第二个方向指“名”必須要根據“物”之“容”、“色”才能得名[16]。因此,“名”不是凡人所能把握的對象,它反映着事物的本質,唯有聖人纔能把握之。《語叢二》說“名數也,由鯀生。”也強調了“名數”這類本質性、規定性的東西無法由人力所生。“名數”並不是“儒家討論性情和欲望的有關範疇”,作者想說的其實是,“性情和欲望的有關範疇”可以由人化生,但“名數”不行。

《語叢一》有一個很明顯的思想背景,那就是天人關係論,《語叢一》說“天生百物,人爲貴。【18】”,人雖然在百物中爲貴,但由天所生。《語叢一》反復說“有天有命”(【簡2】及【簡12】),又說“察天道以化民氣【68】”、“知天所爲,知人所爲【簡29】,然後知道,知道然後知命。【簡30】”這裏的“道”應既是“天道”也是“人道”,了解這兩種“道”以後纔能知“命”,纔能懂得最爲本質的東西。其背後是“天”爲上、爲主,“人”爲下、爲次的思路。筆者贊同將原讀“卯”的字讀爲“化”,但其意義應該不是“風俗”、“風氣”。姜廣輝說其爲“人文化成”,値得參考,但沒有把“鯀”爲上、爲主,“化”爲下、爲次的意蘊讀出來,李零從“本末”入手,雖然突出了上下主次關係,但只是一個推測,沒有從文字學上論證讀爲“本末”的依據。

從“天”爲上、爲主,“人”爲下、爲次的思路出發,筆者以爲將“鯀”讀作“倫”有些牽強。因爲第一,“倫”無法體現出比“化”更高、更優越的意涵。第二,傳世文獻中找不到“倫”、“化”相對的句子。第三,郭店楚簡及上博楚簡多見“人倫”,如郭店楚簡《成之聞之》有“天降大常,以理人倫”、“君子治人倫以順天德”。郭店楚簡《尊德義》有“尊德義,明乎民倫”。上博楚簡《彭祖》有“余告汝人倫”。看不到“天倫”之說。傳世文獻確有“天倫”之語,如《穀梁傳•隱公元年》有“兄弟,天倫也”,《莊子•刻意》也有“純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爲一。一之精通,合于天倫。”“兄弟,天倫也”的“倫”還是指人倫,只不過爲了強調其神聖而使用了“天”字,“天”在此只起到修辞的作用而已。《莊子•刻意》說的是得道之人精神純一的程度達到和自然之理相吻合的地歩。這似乎能够成爲劉釗說的佐證,但這個自然之理未必是那種能够可以成爲規範和準則的“道理”,我們也無法通過這個“天倫”印證“天倫”和“人化”的對應關係。

顯然,與“天”相關的“命”、“文”、“名”、“數”既不是倫序,也不是道理,而是天賦與“物”的本質内涵,因此將鯀”讀作“本”是最爲合適的。讀爲“本”,文意就完全通順了。事物中本質的、命定的部分只能得自於天,而“禮樂忠信仁義”等各種人倫及喜樂怒惡等各種心理則由人力化生。上引《語叢一》“知天所爲,知人所爲,然後知道,知道然後知命。”就是在強調既要了解“本”也要了解“化”。“本”、“化”相對,十分多見,除了《語叢一》的“凡物有本有化”外,傳世文獻中也可以舉《楚辭•天問》的“陰陽三合,何本何化?”爲例證

從語音上看,“鯀”爲見紐文部,“本”爲幫紐文部,韻部雖然相同,但聲紐卻離得較遠。而且讀者會提出,下面既然有凡物有本有化”,那爲何“天生、人生化”不使用“本”字,而要使用“”字。這的確是個難解的問題,爲何要區别使用,筆者爲法解釋,但“鯀”、“本”相通卻存在可能性,我們注意到“本”的字形,上从“本”下从二“虫”,从二“虫”的字可以讀作“混”,屬見紐文部,如郭店楚簡《老子》甲本“有狀混成”的“混”字就从二“虫”。郭店楚簡中的“本”字多从“本”从“臼”,从二“虫”的“本”字只有這一個,作者爲什麼要這樣創作這樣一個獨特的字呢?是否提醒讀者此處的“本”應該讀作鯀”呢?

《語叢》中有从“心”从“爲”讀爲“化”的字,見《語叢一》“察天道以化民氣”。《語叢一》的“天生、人生化”沒有使用這個字,可能這也是爲了強調,“鯀”非普通的“本”、“化”也非普通的“化”,故使用了這兩個特殊的字。

最後想說一下《語叢二》“智生於性,化生於智,悦生於化,好生於悦,從生於好”所見的“化”字。劉釗讀爲“隨順、仿效”、李零讀爲技巧”恐怕都有問題,因爲,此地的“化”是“性”之所生,而《語叢二》所探討的“性”之所生,幾乎全部是各種性情及相關人倫,讀爲“技巧”最不合理,讀爲“隨順、仿效”也難疏通和“智”、“悦”之間關係,同時和後面的“從”(順從)相衝突。這裏的“化”可能指的就是人類所具有的“人文化成”的欲望和衝動,這欲望和衝動顯然和“智”有關,且會給人愉悦、喜好乃至順從的情緒。讀者也許會問,這個字爲何不像其他表示性情的字那樣從“心”,例如使用那個从“心”从“爲”的“化”、或造一個从“化”从“心”的字。“心”从“爲”的字多讀作“偽”,也許爲了刻意避免讀爲“偽”字,而沒有使用从“心”从“爲”的“化”。爲何不使用从“化”从“心”的字,這是筆者無法回答的問題了。

至於《語叢三》的“~者〇(治)者化。化則難犯也”中的“化”字,因爲上下文提供的信息太少,是否能像劉釗所說的那樣讀爲“教化”,還很難說。

 

 

本文收稿日期為2009825

本文發佈日期為2009826



[1] 荊州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200頁。

[2] 周鳳五:《郭店楚簡<忠信之道>考釋》,收入《中國哲學》21輯(《郭店簡與儒學研究》專號),2000年。

[3] 姜廣輝:《郭店楚墓竹简·语丛一》疏解(一),簡帛研究網首發,200299日。http://***********/Wssf/2002/jiangguanghui06.htm

[4] 劉釗:《郭店楚簡校釋》,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83-184頁。

[5] 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増訂本)》,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11頁。第214頁也有同樣意見。

[6]”當讀爲“文”,參李天虹:《釋楚簡文字“”〉,收入《華學》第四輯,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0年。

[7] 劉釗:《郭店楚簡校釋》,第184頁。

[8]姜廣輝:《郭店楚墓竹简·语丛一》疏解(六),簡帛研究網首發,2002102日。http://***********/Wssf/2002/jiangguanghui11.htm劉釗:《郭店楚簡校釋》,第191-192頁。

[9]劉釗:《郭店楚簡校釋》,第200頁、第206頁。

[10]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増訂本)》,第227頁。

[11]劉釗:《郭店楚簡校釋》,第200頁、第202頁。

[12]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増訂本)》,第227頁。

[13]荊州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第213頁。

[14]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増訂本)》,第201頁。

[15]劉釗:《郭店楚簡校釋》,第200頁、第215頁。

[16]參見曹峰:《郭店楚簡〈語叢〉一、三兩篇に見える“名”の研究》,東京大學中國哲學研究會編《中國哲學》第18號,2003年。中文版題爲《〈語叢〉一、三兩篇所見“名”的研究》,簡帛研究網首發,2007412日。http://jianbo.sdu.edu.cn/admin3/20071/caofeng00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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