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關雎》一诗中的字韵和字形的淺見

（首發）

羅慕士

紐約大學東亞系

在《關雎》一诗中，“關關”究竟是指甚麼? 关于这个问题，傳統的解释是相当一致的，一直到二十一世纪初都没有任何争议。大多数学者都接受《毛传》说，“关关，和声也”即“雌雄和鸣，以喻夫妻之和谐相处”（刘毓庆《关于‘诗经.关雎’篇的雎鸠喻意问题》，北京大学学报2004/3。刘先生反对传统的说法）。

但問題在于，王雎即鱼鹰的鸣声尖锐而刺耳，毫不悦耳，当与“關關”的所谓“和声”无关。那么“關”的声音从哪里来？“關”字有不同的写法。“门”内丱/卝又可写成丝或串（罕见）。其实不管门内写哪个字，其声音和意义都来自两个既并列又被缩小了的同一个字。“贯”的上部是个常见的例子（串夹近=毌，与“穿”意近）。此外，我们还可以参照“歡”字。按《说文》的解释,“艹”下的两个小口字表示“歡”的声音，意思是乐于与他人相处而不是个人独处。我们也可以参照“觀”字，“觀”的意思是将所看之物的全景一览无遗。孔子说“吾一以贯之”，是说我们所讨论的问题跟中心思想都是相关联的，应该将所学到的知识贯穿起来，而不应把它们看成孤立的现象。

再讨论一下雎鸠。这种鸟是从空中飞入水里，用其强悍的双爪来擒鱼，用其喙杀害之，而后吃掉。这是它猎鱼的方式。先把鱼捉住，再用鼻喙钩穿之。这种鸟的名字足以表示它的猎食习惯。“雎鸠”的“雎”字有擒捉的意思。據、聚、拘、据等字都与“雎”有相似的意义。雎捕抓东西，而被抓的东西或动物逃不开，连动也无法动。“據”字尤其具有形象性：一只老虎抓住一个豕。有时候这个字的下面用“且”替代“豕”, 但这只是发音方面的变化，意思并不改变。

至于“鸠”，这个字更有趣。鸠字有穿刺的意思。“九”是 “友”字的上半部加上一个钩。“友”字的上半部是以第二、三、四个手指来代表手，而“九”的意思是用手或爪起钩的作用。比方说，管仲“九合诸侯”的“九”有聚集的意思。就王雎来说，鸠可能是指鸟喙刺穿鱼肉的意思。先抓（雎）再刺(鸠)。在《关雎》这首诗当中‘手’是一再出现的象征和意象。从字形和字韵的角度来看，逑（仇）、求、友、采皆是回应鸠字的，可谓都属于“手”的家庭成员。

雎鸠揪住猎物或对象是一种直接的行动，无需中间人或媒人的帮助，这也可以说是一种相当落后的甚至于是弱肉强食、野蛮无礼的大自然世界的行为。

在《关雎》第二行中，鱼变成了女子，猎物对象被称为“窈窕淑女”。虽然淑女不在水中，但她还是视之不见的闺女，男的追求者找不到她。这里，‘穴’对应‘門’，正如 ‘窈窕’对應‘關關’。 有不少例子证明，在众多的动物当中，鱼代表女性，就像水代表阴阳的阴。比方说，《诗经》第138 首 《衡门》中“岂其食鱼 ……  岂其娶妻”。《关雎》中“淑”的意思可能与“俶”的意思相近,即保持原来纯洁的样子。马王堆《五行》引这首诗时，不写“窈窕”而写“茭芍”。这朵花是牡丹花，是不是代表女人的春情荡漾？汉代的编辑好像生怕读者害羞，所以改变了原文。《诗经》第95首《郑风.溱洧》说，青年在外面野合之时遇到对象，相互赠送或投掷勺药花。不知这种风俗是否是孔子要“放”郑国的淫诗秽乐的原因。

《关雎》第四行说“君子好逑”。在此社会地位高的人（君子）寻求理想的配偶。“逑”很可能就是“仇”字。逑为人所求也。虽然从字形上不容易看出来，但“求”的声音和形象都是从“友或右或有”的上半部来的。求是使用手来探究东西。所以在形、声、义三个方面，求与“鸠”中的“九”字都形成了一个整体。这些字汇系列当中还有男人的生殖器：一个“九”字在尸下。《康熙字典》说‘男阴异名’。汉代出土的医学文件中也有这个字(今又作“求”，在尸下) 。 “尸”好像是指半身部，屈身的地方，所以跟“弓”是一个字。

从“九”到“友”是从大自然的野蛮的状态过渡到文明即礼乐的社会。按《论语》孔子说，“關雎乐而不淫”。从“九”到“友”也可以说是从鱼类到草木花卉的过程，从捕猎动物到栽培植物的经济体系。在文明的社会当中，所寻求的对象不能马上找到，君子要经过一段磨难的时期（“哀而不伤”）、反省的过程，‘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夜里睡不好觉。把花草送给喜欢的女孩子，才能跟女子建立关系。将从水上所采集的花卉赠送给深居“水中”的处女，尤其合适。

“琴瑟友之”是说诗里的君子送花之后用音乐来跟对象联络，不久以后可以跟她成为朋友。“友”字有两只右手都向着同一个方向，互相握着。在中世纪的英国，男女握手握得很紧是结婚的诺言的手势。稍微有一点男女平等或者男不尊女不卑的意思。

婚礼的时候到了。《关雎》这首诗中虽然没有提到什么典礼，但先有典礼再有音乐是正常的次序。“钟鼓樂之”之“樂”字对應首行的 “關”字：两个“幺”字不驻守在门里面了，而是参加一个公开的婚礼。在《论语》中“学而”的“悦”(说)有私人的感觉，而“樂”则有欢迎朋友的意思，因此具有社会性。《关雎》最后一行是说文明的社会跟凶猛的世界即大自然划清了界线。

本文是提交“出土文獻與傳世典籍的詮釋——紀念譚樸森先生逝世兩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2009年6月13日-14日）的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