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甲骨文、金文與傳世典籍中
跟“眉壽”的“眉”相關的字詞
(首發)
沈培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
“眉壽”是常用詞,關於“眉壽”的“眉”是什麼意思,古往今來曾經有過很多不同的說法。應該說正確的答案已在其中,但是現在最為流行的說法恐怕還是舊說。
所謂“舊說”,指的是毛《傳》、鄭《箋》的說法。《詩· 豳風·七月》:“為此春酒,以介眉壽。”毛《傳》:“眉壽,豪眉也。”孔《疏》對此進一步加以解釋:“人年老者必有豪毛秀出者,故知眉謂豪眉也。”《詩·魯頌·閟宮》:“天錫公純嘏,眉壽保魯。”孔《疏》解釋說:“毛以為……天乃與公大大之福,使有秀眉之壽,而保其魯國。”
又,《詩·小雅·南山有台》:“樂只君子,遐不眉壽。”毛《傳》:“眉壽,秀眉也。”
又,《詩·魯頌·閟宮》:“俾爾昌而大,俾爾耆而艾,萬有千歲,眉壽無有害。”鄭《箋》:“眉壽,秀眉,亦壽徵。”
可以說,毛《傳》、鄭《箋》的說法自晋唐至清代被不少有名 的學者所接受,除了上引唐代孔穎達之外,還有晋代郭璞、唐代顏師古以及一些清代學者。[1]翻看現代人所編的各種詞典,對於“眉壽”的解釋大都採用舊說。[2]傳世典籍里記錄“眉壽” 之“眉”這個詞還有其他一些寫法(見下文),但是最常見的就是“眉”這種寫法。人們一直把“眉壽” 的“眉”讀成跟“眉毛”的“眉”一樣的音,對於一般人來說,似乎也加強了對舊說的相信的程度。
其實,認識到舊說的缺點的學者也大有人在。有人對舊說有所懷疑而又曲為之解釋,可以不論。[3]有人則是對舊說採取完全否定的看法。這其中比較早的學者可能是王引之。王氏在《經義述聞》卷二十二《春秋名字解詁上》“楚史老字子斖(《楚語》)”條下說:[4]
斖讀爲眉。《方言》曰:“眉,老也。東齊曰眉。”《爾雅》曰:“老,壽也。”眉訓爲老,老訓爲壽,則眉與壽同意。故古之頌禱者皆曰“眉壽”。凡經言“以介眉壽”(《豳風·七月》)、 “遐不眉壽”(《小雅·南山有臺》)、“綏我眉壽”(《周頌·雝》)、“眉壽無有害”、“眉壽保魯”(《魯頌·閟宫》)、“眉壽萬年”(《士冠禮》),眉亦壽也。眉壽猶言耆壽(《文侯之命》)、老壽(昭二十年《左傳》)耳。耆也、老也、耇也、眉也,皆壽也。而《詩·傳》與《箋》皆以眉壽爲秀眉(《方言》注同)。案:眉必秀而後爲壽徵,若但言眉,則少壯者皆有之,無以見其爲壽矣。《爾雅》曰:“黃髮、兒齒、鮐背,壽也。”豈得徑省其文而曰髮壽、齒壽、背壽乎?說“眉壽”者當據《方言》爲義,不得如毛、鄭所云也。[5]
在現當代學者中,徐中舒(1963=1998:523)、裘錫圭(1999:373)在解釋“眉壽”的“眉”的含義時,皆引《方言·一》“眉,老也”為證,跟王氏的看法是一樣的。賈延利(1987)還專文討論“眉壽”的“眉”是“壽”的意思,不知王氏早有此說。王氏指出舊說的缺點非常有力,但是他自己的說法也有比較明顯的缺點。他說“耆也、老也、耇也、眉也,皆壽也”,這幾個詞當中“耆”、“老”、“耇”、“壽”,我們都可以看到單用的例子,但是卻從未看到“眉”單獨表示“老”的用例。如果說“眉”有“老”的意思,但是它只出現在“眉壽”一詞中,這是不能讓人信服的。而且,看了“眉”有“老”的意思之後,肯定會有人追問,“眉”為什麽會有“老”義呢?《方言·一》郭璞注說“言秀眉也”,其實就是根據毛《傳》、鄭《箋》之說指明此詞得義的根據。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跟舊說沒有區別了。
王氏在上引一段話後面,還舉出金文中“眉壽”的“眉”的寫法,對其結構和意義進行了說明。由於根據不足、意義不大,所以我們沒有引用。金文“眉壽”的說法很常見,由於其“眉”的寫法跟傳世典籍不一樣,因此常常有學者根據金文,並結合傳世典籍中“眉壽”的“眉”的其他寫法來解釋其含義,這種解釋往往都是屬於否定舊說的。[6]李孝定(1961=1974:2190~2199)可為代表:
金文所見釁字、均與壽字連文,為兩周習見之嘏辭,經籍中多作眉壽,… …實則眉壽為當時習慣用語,以壽考為其本義,壽上一字,本無定字,毛《傳》以豪眉秀眉解之,未免望文生訓,如《儀禮‧士冠禮》:“眉壽萬年”,鄭《注》:“古文眉作麋。”〈少牢饋食禮〉:“眉壽萬年”,鄭《注》:“古文眉為微。”則鄭氏所見古本,固有作糜壽、微壽者矣。金文則作釁(沬)壽,蓋沬、眉、糜、微諸字聲類本極相近,故昔人書寫此一嘏辭,除壽字有定外,其上一字,往往於沬、糜、微、眉諸音近字中,任取一字,必欲以豪眉、秀眉解眉字,則糜壽微壽又將何說乎?……釁即沬之本字,……鄭司農注《周禮》三讀釁為徽,徽有美也、善也之訓,則釁壽一詞疑當讀為徽,訓為美,美善之壽猶言多壽、魯壽、永壽也,眉壽、糜壽、微壽之解並同,金文眉祿,猶言美祿也,《廣雅·釋詁》、《方言》一並訓眉為老,殆就眉壽一詞為解,非朔誼也。
李氏結合“眉壽”的“眉”的各種異文,提出讀為“徽”的說法,是不為“眉”這個字形所限制而得出的結論。但此說影響不大,迄今為止,筆者只見過陳秉新(1993)認為李說是正確的。林潔明很早就表示不同意李說:[7]
李孝定謂釁讀為徽、美也。則以為尚差一間。釁讀為徽,亦是假借義,且於古無徵。按周禮‧春官“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鄭注:“歲時祓除,如今時三月上巳如水上之類。釁浴謂以香薰草藥沐浴”。則知釁浴為古代一種習俗,於歲時沐浴以祓除不潔、邪惡及禍害。引申之則釁浴有求福、求善之意。釁壽殆即用此引申義,殆即福壽、魯壽之意。
不過,林說也難以令人相信。季旭昇(1995:230~231)就批評說:
林潔明先生評李孝定先生的說法於古無徵,但他的說法好象於古也沒有什麼徵據,釁由“祓除不潔、邪惡及禍害”可以“引申之則釁浴有求福、求善之意”,文獻上從來沒有看到這種用法。而且眉壽和魯壽性質相近,但和福壽則並不相似(十三經、金文裡都沒有“福壽”這一個詞。)林潔明先生由福壽渡到魯壽、再由魯壽渡到眉壽,其過程太過迂曲,因此也沒有多少可信度。事實上,眉壽的訓解,傳統上一致以為是長壽,和“福壽 ”、“美壽”、“善壽”並不完全相同,因此“眉壽”、“壽”、“糜壽”、“微壽”等詞的“眉” 、“”、“糜”、“微”的本字,恐怕要從長的意義上去找才是。
季著接著引述了夏淥和魯實先兩位先生的看法,在夏說和魯說之中,季先生認為夏說“還不夠好”,而魯說則是“形義兩洽,說理無滯”。[8]下面我們就來看一看夏說和魯說的具體內容。
季著已經引用了夏說的主要內容,為免去讀者翻檢,這裡還是比較詳細地將夏說引用如下 :
“眉壽”,《儀禮‧士冠禮》作“麋壽”,《少牢饋食禮》古文作“微壽”,《漢禮器碑》:“永享牟壽”又作“牟壽”,都同樣是同音假借。如果再上推到殷虛卜辭文例的“湄日” ,……也作“眉日”,……楊樹達《卜辭求義》:“湄蓋假為彌,彌日謂終日。”……彌,《周禮·春官·大祝》:“彌祀社稷禱。”注:“彌,猶徧也。”《玉篇》:“彌,徧也。”《詩·大雅·生民》:“誕彌厥月。”傳:“彌,終也。 ”《類篇》:“彌,終也。”金文“彌”也有類似文例:《蔡姞簋》:“用祈丐眉壽綽綰,永命彌厥生,霝終。”《齊鎛》:“用求考命彌生。”《叔便孫父簋》:“綰綽眉壽,永命彌厥生,萬年無疆。”以上“彌”,訓終、徧、滿,均可,但是“彌”的本義,《說文解字》釋為:“弛弓也。”轉義為安息、定止,《周禮·小祝》:“彌烖兵。”所以,彌訓終、徧,也是通假的用法。
瀰,《詩·邶風》:“有瀰濟盈”正義:“瀰,深水也,盈滿也。”疏云:“今有人濟此盈滿之水,……”瀰漫周徧,由盈滿引申為徧、全、終。所以彌、眉、湄、沬、麋、微、牟等訓終,皆為瀰的通假字。《集韻》作瓕,滿也。《說文》濔,水滿也。同瀰。所以“眉壽”即“瀰壽”,是“滿壽”“全壽”“終壽 ”的意思,和《詩經》“誕彌厥月”的“滿月”“終月”用法一致,也和卜辭的“湄日”或“眉日”一致。把“眉壽”的 “眉”釋作“豪眉”或“秀眉”,以眉毛有長豪附會“眉壽”的說法,首先就講不通上舉的多種同音通假字。“眉日”和 “湄日”、“誕彌厥月”,訓滿、訓終,皆與眉毛無關。“眉壽”的“眉”用眉毛本義說不通的佐證,是金文《戜者鼎》 “用綏眉錄(祿)”的文例。“眉祿”的“祿”指福祿,也指《禮·王制》“位定然後祿之”的俸祿。“眉祿”是位極人世,享盡富貴榮華之意,也就是“滿祿”“全祿”的意思。“眉祿”和“眉壽”一樣,其“眉”字都是“瀰”的通假。
魯氏關於“眉壽”的看法,似乎並沒有公開發表。據季著,魯氏在《文字析義三》中說:[9]
卜辭之湄日,《詩》之彌月(《魯頌‧閟宮》)、眉壽(《豳風 ‧七月》,《小雅‧南山有臺》,《周頌‧雝》篇、〈載見〉,《魯頌‧閟宮》,《商頌‧ 烈祖》),皆镾之假借。蓋以古無镾字,故假湄、眉為之,湄日、彌月謂終日、終月,眉壽,義同長壽、永壽。《詩‧七月‧傳》曰:“眉壽,豪毛 [10] 也。”,其說失之。
由於魯氏的說法大多數人沒有看到,夏氏的說法相對來說影響要大一些。有的學者明確表示同意夏氏的看法。例如蕭泰芳等(1999:291)就認為:
這一看法頗有道理。“眉”字訓為“彌”,當取“終極”、“久長”之義。
但是也有人表示不同意夏說。楊柳橋(1985)在夏文發表不久後就撰文進行商榷,認為:
“眉壽”是一個同義複合詞。眉,應該借為“𦽡(耄)”,《說文》:𦽡,年九十曰𦽡。《釋名》(《藝文類聚》引):九十曰眉壽。正符《說文》的解說。……“眉、耄、麋、微、牟”,上古同屬明(微)組,韻部相近,可旁轉。
為此,夏淥又發表文章對己說加以補充論證。[11]
在夏氏之後,仍有一些學者陸續 提出了一些其他不同的說法。例如許偉健(1987:附錄四25~26)將金文的“壽”讀為“釁禱”。張世超等(1996:2628~2629)則認為:
與“萬”、“邁”等當出一源,皆用雙唇鼻音[m-]發聲,語義皆有無限量,不可計數之義。
不過,這些說法大概皆無根據,可以不論。因此,可以說在現代學者中關於“眉壽”的看法,仍以夏氏的觀點最有影響。自魯說為大家了解後,自然也有一定的影響。那麽,到底如何認識夏說和魯說呢?
上引季著是這樣評價夏說的:
夏文謂“眉壽”,是“滿壽”、“全壽”、“終壽”的意思,說得相當好。“瀰”字《說文》作“濔”,本義是“水滿也”(依段注本),由這個意思引申到“滿”、“全”、“終”當然是非常合理的。但是,人類追求長壽的欲望是永遠不會滿足的,為人祝壽而只祝他“滿壽”,意思是“得享天年”而已,似乎誠意不大夠。況且《魯頌·閟宮》明明說“萬有千歲,眉壽無有害”、《商頌·烈祖》說“綏我眉壽,黃耇無疆”、銅器中則說“壽萬年”,顯然都不以“得享天年”為滿足。因此,夏說顯然還不夠好。
由此可見,季氏雖然認為夏說“還不夠好”,但顯然還是承認夏說是有道理的。季氏轉而相信魯說,其主要原因就是認為魯氏為“眉壽”的“眉”所找的本字“镾”更能表達“長壽”的意思。他說:
縱然“镾”字有可能是後造本字,但它能確切地表達出“長壽”的意義,不致使人誤解,這應該是人類語文史上的進步吧![12]
有人反對夏說,則提出了其他一些理由。例如張曉鶯(1996:80)說:
夏淥以“滿”“全”“終”釋“眉”,比舊說進了一步。但“眉壽”“眉祿”均為祝頌、祈福之詞,就人的主觀願望而言,壽越長、祿越多,越好。因此,“祿”、“壽”之前,常用“長”“大 ”“多”或表示“多”的數詞來修飾,而不用“滿”、“終”等詞來修飾。尤其是“終”,終者,盡也,簡直是不吉之辭,誰去求個終壽呢?雖然《尚書》中的五福有“壽終正寢”,但壽終正寢指的正常死亡,不橫死、暴死,與“終壽”意思不一樣。且金文中方常言“眉壽無疆”如毛弔盤。若釋“眉壽”為“滿壽”“終壽”“全壽”,則與“無疆”矛盾,滿壽怎能“無疆”呢?[13]
張文的結論是“眉壽”之“眉”當讀為“镾”。這應當是在沒有看到魯說的情況下而發生的“不謀而合”的現象。楊合鳴(2002:54~55)也說夏氏之說“向前推進了一大步,但還不是確詁”,認為魯實先“訓‘眉’通‘镾’,即‘長’、‘永’至確,可謂道前人所未道”。其觀點跟張文、季著相似。夏氏本人後來則將己說與他人說法加以調和:
祝賀別人“眉壽”,實際就是“長壽”,也是古人信奉“天命”,認為“ 死生由命,富貴在天。”所以“眉壽”也是“滿壽”、“全壽”、“美壽”的意思。[14]
這其實可以看作是對前引季氏批評的回應。也就是說,純粹從意思上去分別“眉壽”是“滿壽”還是 “長壽”,其實是很難說清楚的。從這一點來說,把夏說(主要指夏淥1984之說)和魯說分出優劣甚至對立起來,這是不必要的。雖然從表面上看起來,魯、夏二氏為“眉壽”的“眉”找的本字並不相同,魯氏認為是“镾”,夏氏認為是“瀰”,但是這關係並不大,這兩個字並不見得就是“ 眉壽”的“眉”的本字。古今表示夏、魯二氏所說的詞的最常見的用字還是“彌”,因此我們完全可以用“彌”來代表他們所說的詞。我們認為,魯、夏二人的說法其實沒有本質的區別,應當是“英雄所見略同”。大家之所以認為夏說和魯說不同,大概最主要的原因是有不少人把夏說所說的“滿壽”看成動賓結構,把魯氏所說的“镾壽”看作偏正結構。過去,有不少人都認為“眉壽”之“眉”是修飾“壽”的,把“眉壽”看成偏正結構,即便同意夏說的人,大概也有這麽理解的。其實,“眉壽”原本實當是動賓結構。“彌”雖然有“長、久、多”等義,而且確實有作形容詞或副詞的用法,但其實都是從它原來的動詞用法演變而來的。夏氏、魯氏文中用來作比較的“彌厥月”的“彌”,顯然就是動詞。古書中“彌”表“滿”、“終”、“盡”義而帶名詞性成分作賓語的例子甚多,例多不必舉。[15]因此,除“眉壽”外,夏氏、魯氏等人已經提到的、甲骨文裏的“湄日”的“湄”、金文中的“眉考”、“眉禄 ”的“眉”等等,原本都應當看作動詞。即便把這些字訓解為“長”、“久”、“多”之義,也不能把它們看作是修飾語。
上引張說以為“眉壽”訓“終壽”是“不吉之辭”,且與“無疆”矛盾,完全不能成立。相對於古書中說某人“終壽八十”、“終壽九十”、“終壽百年”而言,所謂“眉壽無疆”乃是“終壽永遠”、“終壽無盡期”之義,怎麽能說“不吉”或“矛盾”呢?古書常言“壽敝天地”、“壽敝金石”,其中“敝”也是“終”的意思(參看沈培 2007),其表達方式與“眉壽無疆”雖不完全相同,但亦可資比較,說明不能看到“終壽”或“壽終”就認為不吉。
金文中表示“長壽”的詞語很多,《蔡姞簋》將“眉壽、綽綰[16]、永命、彌厥生[17]、靈終”、《叔囗孫父簋》將“綽綰、眉壽、永命、彌厥生、萬年無疆”連用,皆可謂疊床架屋。現在我們知道,這些表達形式的內部結構是有差異的,“ 綽綰”是聯合式,“眉壽”、“彌厥生”是動賓式,“靈終”、“永命”[18]、“萬年無疆”是偏正式。其中“眉壽”、“彌厥生”的“眉”和“彌”表示的是同一個詞,但卻用了兩個不同的字。很可能是因為“眉壽”已經凝固為一個詞,而“彌厥生”(包括“彌生”)尚未成詞,當時的人感覺這兩種表述應該用不同的字來加以區別。[19]
通過以上的介紹和討論可以知道,雖然“眉壽”的“眉”已經有學者提出了正確的釋義,但是如果不對它的用法有較深入準確的理解,仍然可能得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結論,對於“眉壽”之外的相關字詞仍有可能得不到正確的解釋。下面我們進一步通過甲骨文、金文、傳世古籍中一些例子來加以說明。
上一節已經提到,魯實先、夏淥皆據楊樹達之說,把甲骨文“湄日”讀為“彌日”,證明“眉壽”當讀為“彌壽”。這應當是一個很好的證據。
殷墟甲骨文中“湄日”常見(“湄”或作“眉”,所從之“眉”有的下面還有“口”旁,以下統以“湄”代之),主要見於何組、無名組和黃組。[20]“湄日不遘大風”、“湄日不雨”、“湄日不遘雨”、“湄日亡災”的說法很多,大多出現在命辭,偶見“湄日雨”、“湄日”單獨出現於驗辭 (參看姚孝遂主編1989:215,後者指《合集》27799、27931等辭)。
自楊樹達論“湄日”當讀為“ 彌日”後,屈萬里《殷虛文字甲編考釋》第573片(即《合集》29155)考釋又作了更為詳細的論證:
湄日二字連文,卜辭習見;且常系于田獵之辭。按:《詩·小雅·何人斯》:“居河之麋。”知麋與湄通。《周禮·春官·眂侵》:“七曰彌。”注云:“故書彌作迷。”又《春官·小祝》:“ 彌烖兵。”注云:“彌,讀曰敉。”麋,敉,迷,俱從米聲,而湄、彌與之通;是湄與彌亦相通也。然則,湄日猶彌日,蓋謂終日也。[21]
可以說,從現在的硏究情況來看,大多數學者都接受了這一觀點。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反對此說的學者提出的意見一點也不値得重視。事實上,有的學者提出的反對的意見還沒有得到認真的討論。如果他們的說法確有道理,那麽夏、魯二人的說法就可能失去一個很重要的根據。
于省吾先生曾作《釋日》,不同意“湄日”讀為“彌日”,他認為:[22]
楊樹達說:“湄蓋假為彌,彌日謂終日。”(求義四四)其實,甲骨文“ 冬(終)日”屢見,從沒有以日代終日之例。甲骨文 字從水聲,乃眉字初文。與妹昧音近通用,甲骨文晚期以妹為昧,周器免簋昧作。說文:“曶,尚冥也,從日勿聲。”段注:“漢人曶昧通用不分,故幽通賦昒昕寤而仰思,曾大家曰,昒昕,晨旦明也。”
于說有一定的影響,徐中舒主編(1989:1199、375)即從于說。但其實于說提出的一些證據大概靠不住,李宗焜(1994:174~175)、馮時(2006:296)、王輝(2008:64~65)都有比較中肯的意見,可以參看,在此不再詳述。
雖然這樣,于氏的部分觀點仍被較多的學者接受。例如姚孝遂、肖丁(1985:196)雖然不同意于氏把“湄日”讀為“昧日”,但仍同意于氏把“旦湄”讀為“旦昧”的看法。
真正對“彌日”說提出有挑戰性意見的是楊升南(1998)。楊文先舉下面三個例子:
(1)湄至食日不雨。 《合集》29784(錄131)
(2)[翌]日戊,旦湄至昏不雨。 《合集》29803(鄴初下33.3、北圖2645、京3838)[23]
(3)今日庚,湄日至昏[其雨]。 《合集》29907(京3835、善14209)
其中第二條中的“旦湄”,楊升南(1998:39)也從于省吾(1979)讀為“旦昧”,認為即典籍中的“昧旦”。楊氏認為“湄日”作“終日 ”講,雖然可以講通一些卜辭,但是對於以上三條就講不通,他說:
以上所引三條卜辭都是指從一個固定的時點起至另一固定時點止的一段時間內,並不包括整天,“湄”或“湄日”若指整天,就絕對講不通。
另外,楊升南(1998:39~41)又認為“湄日”之“日”假為時刻之“時”,卜辭“食日”、“大采日 ”、“小采日”可省“日”而說成“食”、“大采”、“小采”,“湄日”也可省說成“湄”,除了上舉一例“湄日”被省說成“湄”外,他還舉出下面兩例也是同樣的例子(楊升南1998:41):
(4)惟斿田,湄亡災。 《合集》29221(甲零88、歷拓10214)
(5)惟宮田省,湄亡災,不遘雨。 《合集》29158[24]
其實,楊文提出的部分例句,李宗焜(1994:174~175)已作過解釋,大概楊氏沒有看到。李文對“旦昧”說作了評論,對(2)、(3)兩辭中的“旦湄至昏”、“湄日至昏”也有很好的解釋,下面將相關部分全部引用出來(甲骨卜辭的序號沿用李文原樣):
(7)……日戊,旦湄至昏不雨。 29803
于氏亦讀“旦湄”為“旦昧”,以為指“早昧之時”。依于說“湄日”與 “旦湄”無差別。
姚孝遂、肖丁以“湄日”之意為“終日”,但仍以“旦湄”為“旦昧”,其言曰:[25]
卜辭“湄日”與“旦湄”有別。“旦湄”即“旦昧”。《京津》 3838“旦湄至昏”,“旦湄”即“旦”。而“ 湄日”則從未見與“食日”、“中日”、“昃”、“郭兮”、“昏”連言之例。
姚、肖以“湄日”與“旦湄”有別是對的。但例(7)的“旦湄”是否就是“旦昧”則頗有商榷的餘地。昧在旦之前,則“旦昧”在時间順序上便覺不夠合理。一條無名組卜辭說:
(8)今日庚,湄日至昏……。 29907
“湄日至昏”應指整個白天直到昏時,“旦湄至昏”應與之義近,指從旦一直到昏這段時間。
從例(8)可見姚、肖所說的“湄日從未見與昏連言之例”,也不合事實。
我們完全同意李文的觀點。上一節我們已經說過,“彌日”之“彌”是動詞。李文說“湄日至昏”、“旦湄至昏”的“湄至”是“一直到”的意思,非常正確。上引例(1)也當作同樣看待。這裡的“湄”讀為“彌”,“彌”既有“遍、盡”的意思,也有“綿延”之義。王念孫《讀書雜志》卷三《史記弟一》有“歷日縣長”條,王氏說:
縣,當為綿,字之誤也。《漢書》作“歷日彌長”。彌,亦綿也。故文十四年《穀梁傳》“綿地千里”范甯注曰:“綿,猶彌漫也。”賈子《壹通篇》:“彌道數千。”猶綿道數千也。綿與彌聲近而義同,故綿或作彌。[26]
“湄(彌)至”的說法還可以跟甲骨文里的“卒至”相比較:
(6)庚戌卜,王貞:翌辛亥气彡自上甲,卒至于多毓,亡(害)。才(在)十一月。 《合集》22646
(7)庚辰卜,尹貞:翌辛巳气彡自上甲,卒至于毓,亡(害)。才(在)[月]。 《合集》22647
裘錫圭(1990:14)指出:
“卒至于”應該是最終至于、一直至于的意思。《尚書·酒誥》有“自成湯咸至于帝乙”之語。“卒至于”和“咸至于”的文例相似。[27]
“彌至”與“卒至”的區別在於前者強調動作的延續性和涵蓋面廣,後者強調動作經持續不斷而達到了終點。
上引例(4)、(5)二條卜辭,“湄無災”連言,楊文認為“湄”是“湄日”的省說,但解釋其理由十分勉強,“日”假為時刻之“時”大概不可信。或許有人會認為是漏刻“日”字,尤其是例(5),同版數條卜辭皆言“湄日無災”,唯獨此條作“湄無災”。其實這都不足怪,“湄(彌)”是動詞,當然可以省去賓語而單說,“湄無災”讀為“彌無災”,跟“往來無災”的 表達方式是相同的。契刻者未刻“日”字,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造成的,都不影响“湄(彌)無災”的說法本来就可以成立。
甲骨文的“日”有時指“一整天”,有時僅指“白日”。[28]從甲骨文里既有“終日”也有“終夕”的現象來看,其所盡之“日”和“夕”是相對的。因此可以推測“湄(弥)日”也應該指“盡或終一白天”的意思,跟傳世典籍里的 “彌日”不完全同義。劉淇(1954:29):
《爾雅》云:“終也。”郭注云:“終,竟也。”愚按:如《世說》:“ 詣黃叔度,乃彌日信宿。”此彌字,竟也。
這裡的“彌日”顯然是“盡一整天”的意思。甲骨田獵卜辭命辭之末常說“湄(彌)日無災”,說的應當是“一個整白天田獵而無災”,似不能理解成後代的“一整天”。
前面說過,“湄日”只見于何組、無名組和黃組卜辭,其他組別的 卜辭則未見。但是,沒有“彌日”的說法,並不見得就沒有“彌”這個詞。在這一節的最後,我們想順便談談這個問題。
陳劍(2006)對甲骨文舊釋“眢”和““兩個字作了非常精細的研究。前一字指姚孝遂主編(1989:206、504)0604號、1392號兩個字頭所代表的字,後一字指姚孝遂主編(1989:1276~1277)3284號字頭所代表的字。
我們先談前一個字,仍以“眢”代之。為求簡便,學者們關於此字的硏究情況在此不再介紹,陳文足資參考。過去很多學者都認為此字是“祭名”或“祭祀動詞”,陳文力證其誤,厥功甚偉。其最後的結論是,除了用為地名和人名之外,此字在甲骨文裏應讀為“兼”。我們重新檢討此字所在的相關辭例,仔細體會其文意,總感到不夠貼切。
下面從陳文中選取一些例句,標點或有不同。釋文中某些字詞的考釋陳文原本有注釋,這裏略去:
(8)貞:(禦)王自上甲,眢大示。十二月。 《合集》14847
(9)貞:(禦)王自上甲,眢大示。 《合集》14848
(10)甲申卜,賓貞:王眢大示。 《合集》242
(11)來其用,眢大示。 《合集》30379
(12A)弜巳。
(12B)眢大示,又(有)正。[吉]。 《合集》30764
(13)其眢大[示],王受又(祐)。 《合集》27121
(14)丁巳卜,賓貞:眢㞢[于]大示。 《合集》14832正
(15)庚寅[卜,貞]:其眢又[于]羌甲、南庚、甲、[盤庚]、小辛。
《卜辭通纂》118
(16)[戊?]午卜,貞:(登)自上甲夫(大)示,眢隹(唯)牛,
小示叀(惠)[羊]。 《合集》14849
(17A)眢大示𠦪(禱),𣎆。
(17B)率小示𠦪(禱),𣎆。 《屯南》2414(《屯南》4233同文)
陳文認為以上各辭中的“眢”讀為“兼”,有“都”、“全部”或“一併”、“同時”兩種意義。如例(16),陳文說“‘自上甲夫(大)示兼隹(唯)牛’……意為‘對大示全都、全部(用牛)’”。又如例(13),陳文解釋為“同時又祭於羌甲、南庚、甲、盤庚、小辛”、“將羌甲、南庚、甲、盤庚、小辛一併(起)又祭”。這些解釋看起來都似乎可以講得通。
但是,陳文對有的卜辭的解釋不免讓人生疑。例如,陳文將例(8)、(9)的“自上甲兼大示”連讀,並解釋說:
卜辭又常只說“兼大示”,“兼”皆為動詞。“兼大示”為動賓結構,就是“同時包括屬於大示的所有每位神主”或“同時涉及屬於大示的所有每位神主”的意思。
其實,既然說“兼”是動詞,“自上甲”與 “兼大示”恐怕還是分開讀比較好。“兼大示”單獨作一個小句,也跟例(10)~(13)一致。但主要問題恐怕還是在文意上不夠通順。按照陳文的解釋,“上甲”前面加上“自”實在是多餘的,如果說成“上甲兼大示”(“上甲”或當連上句讀,如“禦王上甲,眢大示”之類)或“眢自上甲大示”,那才是陳文所說的意思。
既然這樣,我們也許可以嘗試換一個思路來看以上卜辭。像例(8)、(9)那樣的卜辭,有沒有可能是說對從上甲開始的先祖進行禦祭,一直把所有大示祭祀完畢的意思呢?
上述這種想法可以通過“眢”與“率”的關係找到一點線索。陳文已指出,例(17A)、(17B)兩辭對貞,“眢”與“率”的用法是很相似的。“率” 雖然已被證明是一個總括詞,但是它的用法也可注意。例如:
(18A)□未卜:𠦪(禱)自上甲、大乙、大丁、大甲、大庚、大戊、中丁、且(祖)乙、且(祖)辛、且(祖)丁十示,率。
(18B)□申卜:𠦪(禱)[自上甲、]大乙、大丁、大甲、大戊、大庚、雍己、中丁、且(祖)辛、且(祖)丁率示。 《補編》10436(《合集》32385+35277,裘錫圭綴合)
關於例(17B)的“率小示”和例(18)的“率示”,周波(2007)認為:
“率”有循,順之義。將“率小示”、“率示”之“率”訓為循,順,皆可貫通文義。“率小示𠦪(禱)”就是依照小示順序禱祭,……“率示”就是遵循或依照上面所舉“示”的順序之義。
本人認為他這種看法是有道理的。《禮記·禮運》“降于祖廟之謂仁義”鄭玄《注》引《大傳》曰:“自禰率而上至于祖,遠者輕,仁也。自祖率而下至于禰,高者重,義也。”孔《疏》曰:“云‘自禰率而上至于祖,遠者輕,仁也’者,……率,循也。言用禰之仁,依循而上,以至於祖,遠者恩愛漸輕,是據仁恩也。‘自祖率而下至於禰,高者重,義也者’,言用祖之義,依循而下,以至于禰,遠者尊重,是義事也。”這段話正可為周說作佐證。正因為“率”有“循、順”之義,例(18A)才說“自上甲、大乙……”,強調其所“循”之起點,這個“自”絕非可有可無。
既然“率”與“眢”對貞,“率”有“循、順”的意思,推測“眢”大概就不會有“一併、同時”的意思,而應該也是表示與“率”相似而又有別的一個詞。根據上面對“彌”的用法的論述,我們初步推斷所謂的“眢”很可能就是表示“彌”這個詞的。前面說過,“彌”既有遍、盡之義,也有綿延之義,當然也含有逐一遍佈所有對象而終盡的意思,以此解釋上引各條卜辭似乎都沒有問題。
說“眢”表示“彌”這個詞,字形上應該怎麽解釋呢?似乎也不是毫無線索。試看陳文所羅列的幾個 “眢”的字形:
《懷特》S1345《合集》27121 《合集》30677
我們懷疑此字左邊或許就是“眯”的表意初文。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說:
眯,艸入目中也。《莊子》:“簸穅眯目。”《字林》云:“眯物人眼爲病。”然則非獨艸也。从目米聲。莫禮切。十五部。[29]
又《淮南子·繆稱》:“故若眯而撫。”高注:“眯,芥入目也。”也可參看。“眯”可通“彌”。《史記·晉世家》“示眯明”,《索隱》以“眯”爲“ 彌”。這是大家非常熟悉的例子。朱駿聲(1983:615)認為《周禮》“七曰彌”的“彌”通“眯”。鄭玄注:“彌,氣貫日也。”朱氏認為這是“如物入目中”。凡此皆可為證。
如果以上論證可信,這說明殷墟甲骨文里“彌”這個詞是廣泛出現的,除了何組、無名組、黃組,像賓組、歷組這些數量龐大的卜辭里都有“彌”這個詞。“彌”多用於祭祀卜辭,反映的就是古書里的“彌祀、“遍祀””。了解這一點,對於硏究商代周祭制度乃至整個古代祭祀制度也是有意義的。
談了陳文所釋的“眢”,就不能不談陳文一起討論的“”字。但是因為跟本文沒有直接的關係,這裡只能簡單談談我們的意見。正如陳文所說,這兩個字用法有不少相似之處,但是它們出現在同版卜辭里(《合集》30677=31127),肯定是兩個不同的字 。陳文經過硏究,将此字隸定為“㲹”,在卜辞里讀為“皆”。這也打破了過去人們長期以來一直把此字當作“祭名”或“祭祀動詞”的觀念,是一大進步。
不過,本人對讀為“皆”的說法一直持懷疑的態度。[30]最主要的原因是古書中難以找到跟卜辭里“㲹”相當的“皆”的用法。試以下版卜辭為例,“㲹”的用法反映得比較全面:
(19A)癸卯貞:㲹至于
(19B)癸卯貞:射(以)羌,其用叀(惠)乙。
(19C)甲辰貞:射(以)羌,其用自上甲㲹至于[父丁],叀(惠)乙
巳用伐[四十]。
(19D)丁未貞:(以)牛,其用自上甲,㲹大示。
(19E)己酉貞:(以)牛,其用自上甲三牢,㲹。
(19F)己酉貞:(以)牛,其用自上甲,㲹大示,叀(惠)牛。
(19G)己酉貞:(以)牛,其[用]自上甲五牢,㲹大示五牢。
(19H)庚戌[貞]:[(以)]牛,叀(惠) 《屯南》9+《屯南》25(肖楠、蔡哲茂綴合)
上引卜辭“㲹至于”、“㲹大示”以及單獨成一小句的“㲹”,如果讀為“皆”,實在比較奇怪,古書里完全看不到“皆”有這樣的用法。另外,陳文已指出《花東》卜辭里有“㲹”字,也難以用“皆”去解釋:
《花東》115兩見“㲹”字: “(A)乙巳:歲且(祖)乙牢、牝,㲹于匕(妣)庚小。〇(B)甲寅:歲且(祖)甲牝,歲且(祖)乙 、白豕,歲匕(妣)庚 ,且(祖)甲㲹卯。”其用法較爲特別,與舊有卜辭 “㲹”字用法都不相同,如何確切解釋待考。
聯繫到本文前面所列舉的“卒至”、“咸至”、“彌至”的說法,我們或許可以對“㲹至”的“㲹”的意思作一點推測。顯然,用在“至” 前面的“卒”、“咸”、“彌”都有一個共同的語義特徵,即具有時間上的延續性。[31]以此類推,“㲹”也當屬於此類動詞。而“皆”,一來從無有動詞的用法,二來也不具有時間上延續性這樣的特徵。因此,把“㲹”讀為“皆”當然就比較可疑。
根據上面的分析,反復推敲“㲹”所在辭例的文義,我們懷疑“㲹”表示的很可能是“遞及”之“遞”一類的詞。另外,從字形上看,所謂的“㲹”是否從“几”也不無可疑之處。當然,這些都還是不成熟的意見,有待進一步硏究。
西周恭王時代的《史牆盤》,銘文前半部分是稱頌周王朝諸先王和當時的天子的。在對當時的天子即恭王的頌辭裏有 “天子無匄”一句話,一般都讀為“天子眉無害”,認為其中的 “”通“眉”,是“眉壽”的意思。或言“眉”為“眉壽”之省(如唐蘭1978=1992:123、連劭名1983=1992:365),或言“眉”下脫一“壽”字(如徐中舒1978=1992:254、于豪亮1982=1992:309)。無論如何,大多數學者都把“無匄”跟《詩經》的“眉壽無有害”聯繫起來,這可以李學勤(1978=1990:77)對此句的解釋作為代表:
《詩·閟宮》:“萬有千歲,眉壽無有害。”疏:“使得萬有千歲,為秀眉之壽;無有患害。”古代以老年人的秀眉為耆壽的象徵。本銘無匄即眉無害。[32]
另有一些學者,有的雖然斷句有異,或對“無匄”的解釋有所不同,但把 “”理解成“眉壽”則無異;[33]有的則過於新奇,缺乏根據,可以不論。[34]
在早期研究中,只有裘錫圭先生沒有把此銘的“”讀為“眉”。裘錫圭(1978:27)認為:
“”字習見于金文,或作 “”,象用水盆洗臉,即“頮”(沬)字異體,“釁”、“亹”等字皆由此字演變。“沬”、“眉”古音極近,所以金文多假借為眉壽之“眉”。盤銘此字似當讀為 “舋”或“勉”(“沬”與“勉”古音陰陽對轉)。“丐”似當讀為“害”,二字古通。頗疑漢代成語“文無害”就是由 “無丐”演變來的。
麻愛民(2002:38)認為裘說可備一說。王輝(2008:539)也認為裘說“亦可備一說”,同時又認為“然不若前說之直接。(引者按:所謂“前說”指唐蘭、李學勤、徐中舒等人說“無匄”即“眉壽無害”。)”
裘說之後,有學者明確提出盤銘“”理解為“眉壽”是不正確的。許偉健(1987:附錄25~26)說:
有些同志認為《牆盤》銘“天子釁亡匄”的“釁”字後脫落了一個“壽” 字,應讀為“天子眉壽亡匄”。我們認為,《牆盤》銘文長達284字,“全銘文層次的井然有條,措詞的精練簡要,以及韻文和散文互見,較諸《尚書》中的三盤五誥,已經有所發展和提高,至於銘文行款的縱橫整齊,篆書的遒斂挺秀,也為一般金文所不逮。”(原文注:于省吾:《牆盤銘文十二解》(載《古文字研究》第五輯))其次,根據我們的統計,金文裏涉及“釁壽”一詞的文句可以分為26種形式,唯獨未見有“釁壽無匄”的形式,而且金文裏也不乏“釁”字的獨用例。據此,我們認為沒有什麼令人信服的證據可以說明“釁亡匄”是“釁壽亡匄”之脫落。
許文將“釁”看作祭祀動詞,肯定不可信。但他提出盤銘“”不可能是“壽”的“脫落”顯然是有道理的。陳秉新(1993:162)也有値得注意的意見:
說者或以為“亡丐”是“眉壽亡丐”的省文,非是。 是形容詞,“壽”不能省為“”。
前面我們已經講過,把“壽”的“”看成形容詞,這是不正確的。但陳氏指出“壽”不能省為“”則是有道理的。
我們還可以補充的是,即便從文義上看,把“天子無匄(害)”理解為“天子眉壽無害”也是不妥的。因為金文裏凡言“眉壽”如何的話,皆是祝願之辭,也即希望有“眉壽”這樣的結果。而盤銘是在歌頌當世的恭王有 “無害”的美德,顯然對作器者來說,是一種已經存在的事實。因此,把“天子無害”理解成“天子眉壽無害”肯定是不行的。
根據本文前面兩小節的討論,我們認為盤銘“天子無害”就應當讀為“天子彌無害”。[35]這裡的“彌”應當是“一直、長久”的意思,大概已經從原來的動詞演變為形容詞了。
這一節最後順便談一下春秋早期的《邾來隹鬲》銘文:
鼄(邾)來隹乍(作)鼑(鼎),萬壽眉其年無彊(疆)用。
徐中舒(1998:525)說此句“文句錯亂,應作‘其眉壽萬年無疆’”。但是,此句似乎也可以讀為“萬壽眉(彌),其年無疆,用”,其中的“彌”仍然是動詞。是否如此,難以肯定。姑記於此,存以待考。
上一節我們談到,裘錫圭先生在討論《史牆盤》銘時曾指出:“頗疑漢代成語‘文無害’就是由‘無丐’演變來的。”(裘錫圭1978:27)但是,裘文後來收入論文集時,這句帶有推測性的話卻被刪去了。(見裘錫圭1992:270、1992:375)這是裘先生治學嚴謹的反映。
現在看來,裘先生的看法其實是非常正確的。[36]下面我們略作補充論證。
“文無害”常見於《史記》、《漢書》,對於它的含義,過去的說法很多。《史記集解》引《漢書音義》說:
文無害,有文無所枉害也。律有無害都吏,如今言公平吏。一曰,無害者如言“無比”,陳留間語也。
《史記索隱》又補充兩家說法:
應劭云:“雖為文吏,而不刻害也 ”。韋昭云:“為有文理,無傷害也。 ”
這些說法之外,還有不少說法。現代學者也提出一些看法。下面引用郭在貽先生的一段話作為代表:[37]
《蕭何曹參傳第九》:“以文毋害為沛主吏掾。”按:“文毋害”為漢時常語,屢見於《史》、《漢》諸書,舊注紛如聚訟,莫衷一是。(舊注有服虔、應助、蘇林、晉灼、顏師古、劉奉世、王觀國、洪頤煊、王先謙諸家說,近人楊樹達在折衷舊說的基礎上又提出新解,詳見楊著《漢書窺管》第二四○頁,此不具引。)今考《論衡·謝短篇》云:“夫儒生能說一經,自謂通大道以驕文吏;文吏曉簿書,自謂文無害以戲儒生。”細味此文,文無害與通大道相對應,而又與曉簿書相承接,則“文無害”當為精通律文無人能比之意,從而知舊說中之蘇林一說為近是(蘇林曰“毋害若言無比也”)。又考桓譚《新論》云:“賢有五品,……作健曉惠,文史無害,縣延之士也。 ”文史無害蓋亦言文史無比也。
其實,釋“無害”為“無比”大概在這種情況下是不合適的。[38]秦漢官吏選拔中,“無害”是一個標準。《睡虎地秦墓竹簡 ·秦律十八種》“置吏律”有下面一條簡文:
官嗇夫節(即)不存,令君子毋(無)害者若令史守官,毋令官佐、史守。[39]
這其中的“無害”大概不能用“無比”去解釋。該書注釋說:
君子,《左傳》襄公十三年注:“在位者。”這裏疑指有爵的人,參看秦簡《秦律雜抄·除吏律》“有興”條。無害,秦漢文書習語,例如《墨子·號令》:“舉吏貞廉、忠信、無害、可任事者。”《史記·蕭相國世家》:“以文無害為沛主吏掾。”意思是辦事沒有疵病,參看楊樹達《漢書窺管》卷四。 [40]
但把“無害”說成“辦事沒有疵病”,已有學者指出不能解釋史籍中其他“無害”的例子(參看王繼如1985:40),這是正確的。從上引一段話裏面的《墨子》的話來看,“辦事沒有疵病”的意思也與後面的“可任事”略嫌重複。因此,“無害”的意思不必求之過深,應當就是“無災害”之意。說某人“無災害”,可能就含有此人“無過錯”、“不害人”的意思,說的應該是人的品德上的事情。
論者多以“文無害”的“文”指法律文書,如此解釋“文無害”,則不得不如上面所引話中郭在貽先生那樣,把“文”說成是“精通律文”。這無疑是“添字解經”的方法,但很多人卻習以不察。從上面所引睡虎地秦簡和大家引用過的古書來看,秦漢時代選用官吏,“無害”是一項標準,“精通律文”是另一項標準,二者是不同的。根據本文上面三節的討論,我們認為“文無害”就是“彌無害”,它跟《史牆盤》銘的“無害”一脈相承。“無害”前面加上“彌”無非是強調是一直無害、從未有害的意思。因此,同樣說官吏選拔時對候選人品德上的要求,有時可以不加“文”而只說“無害”。
至於“文”讀為“彌”,雖然我們還沒有看到直接的例證,但是從音理上說應該沒有問題。前面我們在引用李孝定之說時,已經看到東漢鄭玄所說的《儀禮》古文“眉壽”作“微壽”的例子。這說明“眉壽”之“眉”這個詞在古文本中讀微部的音。[41]“文”是明母文部字,“微”是明母微部字。二字正好是陰陽對轉的關係。也許我們還可以設想,“ 文無害”的“文”後是明母字“無”,之所以寫成“文”,很可能是原來的微部字受到後面“無”字聲母的影響而發生連讀音變,聽起來就好像收了[-m]尾,因此才被記成了“文”字。
古音學家一般把“彌”歸入明母脂部字。[42]我們也可以找到一些例證說明“彌”與“文”具有相通的條件。《說文》大徐本有“𧠟”,解曰:“病人視也。從見、氐聲。讀若迷。”段《注》改為“𧠠”,並曰:
按各本篆作𧠟,解作氐聲。氐聲則應讀若低,與讀若迷不協。攷《廣韵》十二齊曰:𧠠,病人視皃。《集韵》曰𧠠、𧠟二同。《類篇》曰𧠟、𧠠二同。《集韵》、《類篇》:𧠠,又民堅切。訓病視。葢古本作𧠠,民聲。讀若眠者,其音變。讀若迷者,雙聲合音也。唐人諱民,偏旁省一畫,多似氏字,始作,繼又譌作𧠟。乃至正譌並存矣。今改从正體。莫兮切。古音在十一部。
前面我們提到過,“彌”可通“眯”,現在我們看到從民聲的 “𧠠”讀若“迷”,而從“文”之字與從“民”之字往往相通,[43]因此“文”讀若“彌”並非特殊現象。另外,我們前面也講過,後代“釁”、“亹”皆從金文中讀為 “眉”的“”變來,而“釁”、“亹”二字有“門”音,[44]“門”與“文”古音極近。因此,“文”讀為“彌”大概是沒有多大疑問的。我們甚至可以說,由於 “”後來分化為“眉”和“釁”兩個讀音,前者後代用“眉” 來記錄;後者讀音近“文”,因此就被後代的人記為“文”了。[45]
孫雍長(1988)認為“文無害”來源於《莊子》的“文弗過”:
《莊子·達生》篇云:“東野稷以禦見莊公,左右旋中規。莊公以為文弗過也,使之鉤百而反。”司馬彪注:“‘文弗過’,謂過織組之文也。”成玄英《疏》云:“姓東野,名稷,古之善禦人也,以禦事魯莊公。左右旋轉,合規之圓;進退抑揚,中繩之直。莊公以為組繡織文,不能過此之妙也。”可見,《莊子》“文弗過”,原為設譬之辭,“文”指編織錦繡之紋,用以比喻東野稷善禦之高妙。
按照我們的看法,《莊子》的“ 文弗過”其實也可能應當讀為“彌弗過”。[46]
古書中可能還有一些“文”當讀為“彌”。《史記·酷吏列傳》:
趙禹者,斄人。以佐史補中都官,用廉為令史,事太尉亞夫。亞夫為丞相,禹為丞相史,府中皆稱其廉平。然亞夫弗任,曰:“極知禹無害,然文深,不可以居大府。 ”
其中“文深”的意思,《集解》引《漢書音義》曰: “禹持文法深刻。”此說實在難以理解。我們懷疑“文深”就是“彌深”,意即“太嚴酷、太苛刻” ,“文深”之“深”,猶《漢書·刑法志》“今之獄吏,上下相驅,以刻爲明,深者獲功名,平者多後患”之“深”。
以上所論不見得正確,敬請大家批評指正。
2009年6月7日晚初稿
2009年9月8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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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參看宗福邦等主編(2003:1550)第5及第23~28等義項。
[2]讀者如欲瞭解這方面的情況,最方便的辦法是查閱“中國知網”的“中國工具書網絡出版總庫”,網址是: http://gongjushu.cnki.net/refbook/default.aspx span>。此庫收錄3000餘部工具書,僅漢語詞典就有 75部。
[3]這裡僅將梁章鉅《眉壽說》錄下,以博讀者一燦 :
雲台師嘗與餘對坐良久,熟視而言曰:“君眉間有二長毫,此壽徵也。經典中屢言眉壽,如‘綏我眉壽’、‘以介眉壽’、‘眉壽無有害’、‘眉壽保魯’、‘眉壽萬年’,鐘鼎文字中言眉壽尤多,其文象形為,直是畫出壽眉之面。前數年嘉興老友張尗未來相見,其眉間亦有毫長出寸許,時尗未年已七十有六,余曾作《眉壽說》貽之。今君眉與尗未同,益足證經典中眉壽之象。惟眉壽古多而今少,豈今人固不如古人哉?”按吾師今年八十有三,眉卻無毫。或曰:有壽而不必長眉者,未有長眉而不壽者。然細察吾師耳間有長毫數莖,而餘耳際亦微有毫,記得相書中云:眉毫不如耳毫,耳毫不如項下絛。今眉毫耳毫皆有徵,惟項下絛則尚未詳辨耳。(參看梁章鉅1981:14~15)
[4]參看王引之(1985:534~535),標點為筆者所加。需要注意的是,王念孫在《廣雅疏證》中只引用舊說而未表示不同意。王念孫(1983:11)曰:
眉、梨者,《方言》:“眉、梨,老也。東齊曰眉,燕代之北鄙曰梨。”《豳風·七月篇》:“以介眉夀。”毛《傳》云:“眉夀,豪眉也。”《正義》云:“人年老者必有豪毛秀出。”《小雅·南山有臺·傳》云:“眉夀,秀眉也。”
可見王氏父子在對“眉壽”的“眉”的解釋上有不同的意見。
[5]引者按:《方言》有兩處訓釋跟“眉壽”的“眉”有關。一處是《方言》卷一:“眉、梨、耋、鮐,老也。”另一處是《方言》卷十二:“麋、梨,老也。”後者郭璞注:“麋猶眉也。”
[6]金文“眉壽”的“眉”一般隸定為“”、“”,原字形參見容庚編著(1985:237~242)。關於此字構形以及與“釁”、“沬”的關係,參看裘錫圭(1999:373)。
[7]見周法高主編(1974:2204~2206)。
[8]參看季旭昇(1995:231)。
[9]本人暫未檢得《文字析義》的寫作時間和出版年代,因魯先生於1977年逝世,因此此說一定在此之前。
[10]引者按:“毛”當是“眉”之誤。
[11]参看夏淥(1988)。
[12]參看季旭昇(1995:232)。
[13]金信周(2002:95~96)反對夏說,所持理由基本同張文,大概參考了張文而未作說明。
[14]參看夏淥(2006:419)。但是,夏氏又轉而認為“眉壽”之“眉”本字當作“耄”,這卻是研究上的倒退。
[15]參看高國藩(1991:379)。
[16]參看裘錫圭(1999:373)的解釋。
[17]參看杭世骏(1997:1)、王國維(1961:82)的解釋。
[18]其實“永命”本來也當是動賓結構。如《書·召誥》:“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孔《傳》:“言王當其德之用,求天長命以歷年。”這裡順便指出,像“永命”這種說法,原本可能是動賓結構,後來才變為偏正結構,這種情況也完全可能發生在“眉壽”身上。後人大概一般都是把“眉壽”看作偏正結構的,不知是由於不明“眉”的含義而誤解,還是其他原因造成的。但這不能用來證明“眉壽”就是偏正結構。另外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像“永命”、“眉壽”這樣的說法,本來就存在兩種理解,或可理解為動賓結構,或可理解為偏正結構,到底是哪種意思,要根據具體的語言環境來決定。這種可能性當然有可能存在,但這並不影響我們的結論。我們主要想說明,“眉壽”的“眉”是一個假借字,它所記錄的詞是可以當作動詞用的。
[19]金文中有的“彌”已加“日”旁,可以看作是專門表示“ 彌生”、“彌厥生”中的“彌”的後造本字。
[20]李宗焜(1994:174)言“湄日”見於無名組、黃組,漏舉何組。
[21]見屈萬里(1961=1984:159)。屈著原有按語曰:“楊樹達已有此說,見《卜辭求義》44頁。以鄙說論證較詳,仍存之。”
[22]參看于省吾(1979:121)。
[23]姚孝遂主編(1989:217)讀為:“…日戊今日湄至昏不雨。”不確。
[24]楊文誤將此條卜辭出處標為《合集》29157,今正。
[25]引者按:依原文注明出處姚孝遂、肖丁(1985:196)。
[26]參看王念孫(1991:82)。
[27]按:《尚書·酒誥》的話,《尚書·多士》作:“自成湯至於帝乙,罔不明德恤祀。”或有學者認為“咸”為成湯之名,不可從。
[28]參看李宗焜(1994:174)。
[29]參看段玉裁(1981:134)。
[30]上引周波(2007)也不同意“㲹”讀為“皆”的看法,並提出了一些較好的意見,在此不贅。
[31]關於“咸”,武振玉(2008)已論證它本來是一個表示時間的動詞,後來演變為時間副詞。這是可信的。
[32]李學勤(2006:1)對“眉壽”的解釋也是沿用舊說,似乎反映李先生這一認識一直沒有改變。
[33]如洪家義(1978=1992:356)連上下文讀為“文武長剌(烈),天子眉無。匄!□祁上下”,並言:“眉無,‘眉壽無疆’的省略。此句意為:文王和武王功垂不朽,天子(共王)萬壽無疆。”劉楚堂(1985:21)讀為“天子釁無丐”,解釋說:謂天子高夀,無需丐求。又,高明(1996:388)把“無害”解釋為“無比”,參看下一節對“文無害”的解釋。
[34]例如戴家祥(1979=1992:335)把“無”讀為“蘼蕪”、李仲操(1981=1992:371)認為“天子眉無匄”即“天子匄眉無”的倒語,恐怕都是沒有根據的猜測。
[35]後代偶然也可見到“眉無害”的說法,例如宋代李劉《梅亭先生四六標準·普謝見任官賀生日詩詞》: “越千嵗而眉無害,還祈黃髮之壽胥。”但是從上下文看,這裏的“眉無害”大概是由於詩句的整齊而將“眉壽無害”加以省略,跟《史牆盤》的“彌無害”無關。
[36]楊劍橋(2003:96)將《史牆盤》“眉無匄”與《詩經》“眉壽無有害” 、《史記》“文無害”聯繫起來,可能是綜合了各家的意見。
[37]見郭在貽(1979=2002:42~43)。其他就翻檢所及,略記於下,僅供參考(以發表的時間先後為序):王楙(1987:9)、陳槃(1947:321~323)、金少英(1978:64、70)、鄧經元(1982:3)、王繼如(1985:39)、黃留珠(1985:55~56)、黃暉(1990:536)、閻步克(1991:30、74)、盛冬鈴(1995:1904)、閻步克(1996:250)、韓國磐(1997:206~208)、劉演林(1998:126~127)、徐復(2000:575)、霍存福(2003:355~356)、吳宗國主編(2004:39)。其中王繼如文比較全面。
[38]王雲路(1986)討論過“無害”有“無比”義的來源,在此暫不論。
[39]見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1990:56)。
[40]見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1990:56~57)。
[41]古音學家對“眉”的歸部也有爭議。郭錫良(1986:134)、陳復華、何九盈(1987:189)歸脂部,白一平(1992)則歸入微部。
[42]參看郭錫良(1986:89)、陳復華、何九盈(1987:189)。
[43]參看高亨纂著(1989:150~152)。
[44]參看朱駿聲(1983:781)“虋”下說。
[45]又,從“爾”、從“㒼”之字往往音義皆近,“彌”與“滿”可能是同源詞。“文”讀為“滿”的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
[46]參加本次硏討會期間,蔡偉先生向我指出:有人認為《莊子·達生》的“文弗過”的“文”是“父”之誤,其前又脫“造”。原文本當作“莊公以為造父弗過也”。此說本人在撰寫初稿時失引,實在疏漏,謹向蔡先生表示感謝。會後本人查閱了相關材料。例如方勇、陸永品(2007:603)有較為全面的介紹和評論,錄此以供參考:
此“文”字,當是“父”字之誤。又脫“造”字(吳汝綸說)。按,吳說可從。造父為周穆王駕八駿,最稱譽御,故以為比。《荀子·哀公》、《呂氏春秋·適威》、《韓詩外傳》、《新序·雜事》、《孔子家語·颜回》并作“造父” 。《太平御覽》七四六引亦正作“造父”。注者謂“文”為“織組之文”(司馬彪說)、“所畫規矩之文”(羅勉道說)、“畫圖”(陳鼓應說),皆望文生訓.不足為憑。
考慮到也有可能是由於人們不了解“文弗過”的含義,故將“文”改為“造父”,因此暫不廢讀“文”為“彌”之說。
本文是提交“出土文獻與傳世典籍的詮釋——紀念譚樸森先生逝世兩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2009年6月13日-14日)的論文。
“率”有“循、順”之義
《容成氏》“方百里之中率,天下之人就”中的“率”,亦有“顺”意。
这个主题很值得探讨。不过,就金文字形来说,与甲骨文相去太远,其与“眉”的联系大概是根据传世文献(比如《诗经》)中有“眉寿”二字而挂钩的。颇疑其本不为一字。
大作引用的最後一條:《史記·酷吏列傳》,就是成語“深文周納”之來源;若如其說,則此成語似有重新探討的必要~~~
又,上引的:
又考桓譚《新論》云:“賢有五品,……作健曉惠,文史無害,縣延之士也。 ”文史無害蓋亦言文史無比也。
若不認爲“史”是衍文,則“文史無害”似乎也有解釋之必要。
補記:
近日讀到何景成先生《說“列”》一文,載《中國文字硏究》2008年第2輯(總第11輯),大象出版社,2008年12月。何文認為本文提到的所謂“㲹”實即《說文》“列”所從之“𡿪”,在卜辭中的用法有兩種可能。一種依陳劍說讀為“皆”,一種可能讀為“列”,訓為“依次”、“次第”。何文舉古書“列”的用法加以比較,認為後者可能更為合適。本文關於此字意思的看法與何先生的看法有部分相似之處,寫作時未能注意到何文的說法,這是不應有的疏忽,謹向何先生和讀者致歉。但卜辭所謂“㲹”是否應該釋為“𡿪”,以及是否應該讀為“列”,仍待進一步硏究。
緔緖眉mei
我查到的甲骨文“眉”,不知是不是?
拜讀沈老師文,收獲很大,有疑問再請教
如沈老師引李宗焜先生說:
“湄日至昏”應指整個白天直到昏時,“旦湄至昏”應與之義近,指從旦一直到昏這段時間。
哪么:
我只是沒有注意到李宗焜先生和沈老師解釋那條,怕自己理解錯,寫文章引用時出現誤解而已。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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