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50年考入北大历史系的,本来我年幼的时候对文学很喜欢,所以当时考虑,将来是不是学隋唐史,但是自从听了张政烺先生课以后,完全改变了。我过去没有听过先秦史内容有那么精彩的,觉得我这辈子就学先秦史了,从那时到现在,一直也没动摇过。
我从1955年开始做张先生助教。张先生才智过人,他的记忆力非常好,也可以说是过目不忘,你问他一个材料,他可以知道在什么书里面,有的甚至在多少卷里面他都能记起。
一般搞文史的人,数理这方面比较差,可是张先生例外。他年轻的时候,在中学时代,数学非常好,所以高中毕业以后,要考大学了,他准备考清华数学系。当时有一个人出来,使他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个人就是许骏斋(许维遹)先生。因为他和许先生是同乡,山东荣城的,同时又是中学的同学,很要好的朋友,所以张先生要考大学报名的时候,许先生就自告奋勇,替他报了一个北大历史系。张先生一点儿都不知道,说连报名费都是许先生给他出的。正因为这样,从此他就一辈子从事文史工作了。张先生说,我们搞历史研究的,对天文这些东西比较害怕,因为不懂,张先生对这些比较熟悉,这是别人不具备的条件。
张先生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一生苦读,因为他没有什么嗜好,不抽烟不喝酒,其它的都很少,除了我知道他喜欢看戏,这是他唯一的嗜好了。看京戏,甚至看地方戏,有时候他跟我推荐说浙江婺剧很好,因为这是中国一个比较老的剧种,后来昆剧也是通过婺剧出来的。
他跟我讲,他在中央研究院的时候,因为那个时候是抗战时期,白天也没事,但是你上班还得去上,所以他每天干什么呢?就在他的办公室里,在书架旁边拿书看。别人看书是一本本看,一摞一摞地看,张先生一架子一架子地看,这两天看这一架,过两天看第二架,所以在李庄那几年他读了相当多的书,他后来的饱学,跟这个经历是很有关系的。
他跟我讲,他看的书里面很多是丛书,里面什么内容都有,所以张先生的知识领域非常广阔。我们学校邓广铭先生以前就说,张先生是三教九流,什么都懂。确实是这样的,大家有不太懂的,比较冷僻的就找他问,他都能解答出来。
另外,他后来对宋史很熟悉,这跟他一架子一架子读书很有关系,他说那些丛书里面,关于宋人的笔记很多,所以他对宋人笔记很熟悉。
邓广铭还评价说,石头瓦块这些东西,到张先生手里都会变成学问,从破砖烂瓦里,他都能够研究出很多名堂来。比如说铜镜,当时张先生也很注意。西汉铜镜里面很多都有铭文,有时候是7个字一句的,例如头一句就说“汉有善铜出丹阳”,这就是一个七字句。张先生就根据这个说明中国古代本来是四言,后来是五言,到最后是七言出来了,到后来七言律诗就有了。他说这种俗文学就影响了中国整个诗词的文体。
当时张先生对学术学问的态度非常公开,就是中国古人说的,文章是天下之公器,不能随便垄断。
我们历史系有两个学生,一个是俞伟超,他根据张先生的观点展开写成一本书,就是关于东汉“僤”的。我还有一个同学在《光明日报》写过一篇文章,就是关于中国七言诗起源的问题,实际上这也是来自张先生的启发。张先生非常开明,对学生把自己的东西拿出去发表从不生气,因为这些年轻学生都是根据自己的琢磨研究再来发表的,认为不应该由自己来垄断。
我觉得张先生还有一个了不起的,就是他不仅精通上古的历史,他对后代历史也不生疏,也很熟,这是我们搞古代史的人很难做到的。我们看自己这段的书都来不及,哪有时间去看别的段的书,张先生做到了,所以我说张先生真的是博闻强记。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书读的太多。我们说中国各代历史彼此之间都是有机联系的。中国古人也有这个传统,像清朝学者,有的都是读《史记》贯下来的,不是像我们现在铁路警察各管一段的,不是你搞这段历史,他搞那段历史,它是通的。张先生是继承了清朝人的这个传统,讲历史都是通的。他讲课的时候,往往会蹦出一句话来,说这个在辽代怎么样,清朝是怎么样的,满洲人是怎么样的,可见他对其它史都非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