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筑新考
说起版筑,似乎不是一个十分生僻的词,各种工具书和历史典籍都有介绍。
《现代汉语词典》版筑:“筑土墙用的夹板和杵(筑土墙时,夹板中填入泥土,用杵夯实)。泛指土木营造的事情,也作板筑。”
《汉典》版筑:“指筑土墙,即在夹版中填入泥土,用杵夯实”。
《辞源》版筑:“筑墙时用两板相夹,以泥置其中,用杵舂实”。
来自中国建筑学会的解释材料更为详实:“汉代建筑是以夯土与木框架的混合结构为主。版筑法在龙山时代出现,至汉代已经充分成熟,被广泛采用。版筑施工,须先立挡土版。两侧的挡土版名榦,又名栽;前端的挡土版名桢,在汉代又名牏。为防止挡土版移动,须在版外立樁,并绕过樁用绳将版缚紧。此绳名缩。将桢、榦等物缚植完毕,即可填土打夯。打夯的动作名筑。进而,打夯的工具(夯杵、夯头)亦名筑。夯杵多为木制,夯头有石质、铁质。夯完后,砍断缩绳,拆去墙板,这道工序称为斩板。夯筑高墙时,须搭脚手架,要在夯层中安置插竿。施工完毕,拆去脚手架,压在夯土中的插竿还能起到加固作用。”
版筑在历史典籍中也早有记载。《孟子·告子下》:“舜发於畎亩之中,傅説举於版筑之间。”《汉书·英布传》:“项王伐齐,身负版筑,以为士卒先。”颜师古注引李奇曰:“版,墙版也;筑,杵也。”
介绍版筑的工具书等自然还有很多,内容大同小异,以上所举只是代表。但大体归纳起来可以总结为两点:一、版筑是土打墙的工具。所谓版(也写作板)就是“夹板”,中间夹泥土用的;所谓筑就是木杵,有的下面还镶有石质、铁质的杵头,夯(舂)泥土用的。其次,版筑又是个动词,指筑土墙,即设置夹板,填土其中,最后用杵夯实。对于版筑的这种解释,虽然流传了几千年,并且现在仍然充斥于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工具书之中,但是这种解释却是不正确的。无论从工具方面,还是从方法方面,都存在着严重的问题。
首先,让我们来分析探究一下版筑作为一种工具到底应该是怎样一种东西。
据我所知,筑土墙主要有三种方法。
第一种,就是前面所介绍的,一般称之为“夹板墙”。打夹板墙所用的板,一般五六尺长,一尺多宽。对此,我不免就有点疑问:六七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仅仅凭借石刀石斧石锛来“解”出这么大的木板是否有些难度;另外,史书记载“项王伐齐,身负板筑,以为士卒先”,让项王背着这么大的一块木板千里行军合不合情理呢。退一步说,即使上面我的疑问纯属多余,“力拔山兮”的项王扛这木板小菜一碟;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只要功夫深,用石刀石斧石锛解块木板也不在话下。但是,夯土的木杵能称之为“筑”吗?如果说,在古乐器筑失传以后的千百年里,人们误把木杵当做筑还情有可原,但在古乐器筑出土以后我们仍把木杵当做筑,心里是否就不那么踏实了呢。一个是乐器,一个是打墙工具,都被古人称之为筑,能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吗?(古乐器筑和打墙木杵的图片均来自网络)
第二种,棒打墙。实际就是用两三米长、对掐粗的木棒(多为檩条)代替夹板。不过夯土的家什不是木杵而是榔头——一尺把长、巴掌宽、二指厚的木板中央呈T字形钉上一根一尺多长的木柄,用来夯实两根木棒之间的土。这种筑墙技术所用工具只有棒没有板,并且榔头与筑差别更大。自然也不是我们所说的版筑技术。
第三种,招板子墙。这种筑墙技术直到上世纪末仍然“活”在山东临沂、日照一带的农村中,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然而这恰恰是最原始、最正宗的版筑技术。
还是先从工具来分析,打“招板子墙”也要用一块木板,搓衣板大小,依次放在墙的两侧,用手“招”着(招:方言,扶着,使之直立不倾斜),使撂上来的土不致从另一侧滑落下去。“招”板子的人不停地把撂上来的土“捋”平。所以这块板当地村民称之为“捋板”。那么夯土的家什呢?是一根一头细一头扁、像船桨一样的东西,当地村民称之为“紧板”。一根较长的,用来“暄打”——使松散的泥土成型;两根稍短的,一边一根,用来“硬打”——
把墙打得结结实实。这样,干这活的人至少六个:两个在地上撂土的,一个蹲墙上捋土的,一个暄打,两个硬打,都是站在墙上的。这样,从工具方面来分析,这打“招板子墙”的工具,是既有板又有筑。板是捋板,搓衣板大小。从技术方面来看,用石刀石斧石锛解这么一块板困难不会很大;从重量看,项王“身负板筑”也没什么问题。那筑呢?打墙的“紧板”尤其是短一些的硬打的紧板与乐器筑在外形上是不是非常地相似呢?二者同称为筑自然就不难理解了。(捋板与紧板见上图版与筑。此照片系本文作者拍摄,所拍工具系亲戚借来的)。
以上是我们从打土枪所用工具方面进行的分析,已经比较有力的证明了打招板子墙就是版筑技术。下面,我们再从打墙的方法上进行分析,将会更加有力的证明,只有打招板子墙才是最原始最正宗的版筑技术。
那么,从打墙的方法来看,招板子墙跟夹板墙、棒打墙有什么不同呢?
第一,夹板墙、棒打墙是从上往下夯打,前边所说的打夯、杵头,舂,榔头等词语即可证明,实际情况也是如此。而招板子墙呢,却是从两边往中间打,这是紧板的制式使然。
第二,夹板墙是站在墙上夯筑,人数没有具体要求,视墙的长度和木杵的重量而定;棒打墙是站在墙两侧的脚手架上夯筑,每侧三两人不定。而招板子墙虽也是站在墙上夯打,但人数固定,一个“暄打”,两个“硬打”。尤其两个硬打,一人负责墙的一面。
以上就是打招板子墙跟打夹板墙、棒打墙的主要不同之处:从两侧往中间夯打;两个硬打,一人打一侧。记住这两点不同很重要,下面的论述就是围绕这两点展开的。
金文寿字: 戎生鐘 豆闭簋 秦公石磬
耳尊 云梦日甲 善夫克鼎
首先要从古文寿(繁体夀)字说起。古文寿,按照清人钱大昕“古无舌头音”的说法,应该读作dao3。我国现代著名学者吴其昌、叶玉森等也都认为寿(夀)字即捣(擣)或祷的古字(《古文字诂林》卷一、一七五/一七六)。熟悉金文寿字的人都知道,虽然金文寿字形体各异,但都有一共同点,即有一共同的构字部件“”。这是一什么东西?学者马叙伦认为,“乃擣字也”(《古文字诂林》卷七 六五四)。为什么是擣字?马先生没说。但据我考证,这个说法还应该是正确的。《说文》“,手推也,一曰筑也。”意思大概是说,擣,就是手用力推;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土打墙。《说文》的擣字是篆体的,右边偏旁还基本保留了字的基本特征。破解金文字的内涵,这个“一曰筑也”给了我有益的启示。把金文字看做土打墙,它所表达的意义便再明白不过了。从字形看,捣之前是松软的暄土,捣之后自然会缩进去一部分。这正是字所表达的意思。那个反S(也有不少字形为S)的凹陷,可以看做松软的暄土夯打后的效果;两边的东西正对凹陷处,则表示夯打的过程。再往细里分析,那两道短杠表示什么呢?我以为表示的是打墙的“紧板”,也就是“筑”。站在墙上的“硬打”往下看他手里的紧板,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根据俯视图原理,是不是大致相当于“紧板”的一个横截面呢?用一道短杠来表示应该是合乎道理的。短杠外面的曲线,应该是表示用力夯筑时紧板的运动轨迹。明白了这些,我们再回过头来看一下打招板子墙的特点,是不是正好两个硬打?是不是每人负责夯打一侧?是不是从外向里打?金文字所表达的信息跟打招板子墙出奇的一致,这应该不是巧合吧。
另外,有一个字可以作为即捣土筑墙之义的有力佐证,这个字就是“多”。据笔者所知,对多字的解释,一是《说文》的“重夕说”。但“夕”并不比“晨”“午”多,且没人感到“夕”怎么多,所以此说早已被诸多学者所否定。另外还有马叙伦的“闰月说”。且不说几年才闰一次月就由此得出多义是否过于牵强,即使在字形上古文多的一半与古文月也有着明显不同:多多 月月月。影响较大的当属王国维的“多从二肉”说(三说均见《古文字诂林》卷六 五三四)。但两块肉就比一块肉多似乎也不靠谱,肉的多少以重量来衡量似乎才准确。现在看了捣土筑墙的字再来看多()字,应该又有一种新的解读。从字形看,多的一半正是字中间的那个东西。不同之处是,是分别从墙两边往中间捣(这与两个“硬打”的分工是一致的),多则是一个人从一边打的情形。从字义看,土打墙时一个人夯筑(捣)的次数,应该以万千计;尤其是硬打,那是必须用尽全力来捣的,每一下都要使出吃奶的劲儿,并且不仅劳动强度大,而且捣的频率高(笔者曾亲自打过墙,深有体会,一天下来筋疲力尽)。“多义自现”不容怀疑。再从字音看,多与捣声母相同,韵母相似,发音相近。文字学讲音近义不远,所以多字应该可以佐证即捣土筑墙之捣字。
综上所述,无论从工具方面来看还是从方法方面来看,夹板墙、棒打墙都与版筑一词相去甚远。最贴近版筑的还应该是招板子墙。所以说,打招板子墙应该是最原始最正宗的版筑技术。
题外的话:打招板子墙作为一种筑墙技术,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就消失了。改革开放使农民生活大改观,修建房屋基本都是砖瓦到顶的了。三十多年以来,无论穷富,没人再去用土打墙盖房子了。打招板子墙的家什,偶尔会在修建(烤)黄烟楼和(育)地瓜苗炕时用一用。大多数家什恐怕都已烧了火吧。我的照片里的“版和筑”是我的亲戚大费周章从几个村子找到的。我说这话的意思是想呼吁有关文史、学术、专业部门,版筑技术,在我们还没弄清它的庐山真面目的时候,它就退出历史舞台了。再过三十年,还有谁知道打招板子墙是怎么一回事呢。希望有关部门能够到农村去,发掘一下这种筑墙技术,整点资料,拍点图片和视频,给我们的后代留点东西,毕竟这是我们中华民族最原始的建筑技术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