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衣
这是一个让人跌落眼镜的题目,衣字还需要你来解释吗?
是的,《说文》说得很明白:衣,依也。上曰衣。下曰裳。象覆二人之形。除了“象覆二人之形”不靠谱,其余还都被历代学者所认可。比如清代王筠认为以依释衣的音训是有道理的:“人无羽毛鳞介,以衣为所依也”。罗振玉等根据古文衣的字形也认可许氏的“上为衣”:“盖象襟袵左右掩覆之形”。如果再联系先秦经典如《诗经·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等等例证,可以说衣字作为衣服来解释似乎是毫无疑义的。
但是,无论《说文》还是《诗经》,它们毕竟只是“流”而不是“源”。如果联系中国汉字的源头甲骨卜辞再来看这个“衣”字,结果又将如何呢?令人崩溃!在甲骨卜辞之中,竟然没有一个“衣”字为衣裳之意义的辞例。这难道不有点奇怪吗?与人们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衣食之“衣”,竟然在甲骨卜辞中没有出现!在卜辞中出现的“衣”字,与衣裳无关,《甲骨文字典》:“一、祭名。王国维谓衣祀疑即殷祀,为合祭之名。二、地名。”郭沫若也认为“衣即殷”,“殷即卜辞所屡见之衣”。但李学勤认为卜辞中所见的衣并非地名,而是田猎的方法,“‘衣’读为‘殷’,训‘同’或‘合’。衣逐即合逐之意”。可见衣字在甲骨卜辞中作何解是没有确论的。我经过多年研究,以为衣字应是围绕猎场四周的那一圈网子,衣字在甲骨卜辞中表示的是围网之中的猎场,所以它是一个表示处所的普通名词。衣字后面往往有动词“逐”“祀”,可以认为它是这类动词的处所状语,表示在架设好围网的猎场中祭祀或“逐”野兽。我的这个解释,没有把衣字强解为殷,而能够把“地名说”和“方法说”联系在一起。“衣”作为处所名词既可以看做广义的地名,作为状语也可以看做是田猎的一种方式。
以下部分,就是对古文衣字就是猎场四周围网的证明。
《周易.系辞下》说:“(伏羲)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这里的“佃”通“畋”,就是田猎。可见田猎是必须用网的。但田猎中如何使用网子,却未见有详细具体的介绍。我以为,因为田猎是一种用火驱赶野兽的狩猎方式,所以必须满足以下条件才能够实施:
一、 一大片森林必须划分为若干小块猎场才行,否则火势不能控制,人力也有所不逮。这就是古文田字是有若干口字组成的原因。
二、 猎场之间必须有隔离带,以防烈火蔓延到其他猎场。《说文》解释田字中间的十字:“十,阡陌之制也”,如果像一般辞书所说阡陌乃田界,那是大可不必的,中国的田界极少以道路为界。但对于猎场来说,作为隔离带的这“阡陌之制”却是必须的。
三、 一个猎场,其四周必须架设围网才能防止被烈火驱赶出的野兽逃窜到四周其他猎场中去。
四、这围网必须架设在猎场四周道路的外侧,才不会被烈火烧毁。
根据以上分析,我模拟了一幅猎场围网图。请看一下,像不像古文衣字。
我所模拟的这个衣字,除了与古文衣字非常形似之外,至少在两方面是值得一说的。
一、《史记·殷本纪》:“汤出,见野张网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汤曰:‘嘻,尽之矣!’乃去其三面。”《吕氏春秋.孟冬纪.异用篇》:“汤出,见野张网四面,祝曰:‘从天堕者,从地出者,从四方来者,皆入吾网。’汤曰:‘嘻!尽之矣。非桀其熟为此也?’汤收其三面,置其一面,更教祝曰:‘昔蛛蝥作网罟,今之人学纾。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吾取其犯命者。’汉南之国闻之曰:‘汤之德及禽兽矣!’四十国归之。人置四面未必得鸟,汤去其三面,置其一面以网其四十国,非徒网鸟也。”这则网开三面的成语故事本意在于歌颂商汤仁慈宽厚布德施惠的政策的,但也可以证明古时确实是“张网四面”的。这与我所模拟的衣字是完全一致的。
二、无论是甲文田字还是金文田字,其中的口字数量不尽相同,但其大小都一致,而且都是正方形。古人如此刻意为之,原因正是为了张网之需要。一个猎场的四边等长,所以一张网子就可四边通用。所有的猎场都是面积相等的正方形,所以一个猎场的网子就可在所有的猎场通用。这大概是我们祖先对标准件理念的最早应用。如果田字是农耕之田,那么这样的形制既无必要也无可能。
下面,我按照架设网子的过程对有关古文字一一进行解读。
古文初。《说文》初,始也。从刀,从衣。裁衣之始也。许氏“裁衣之始也”的说解,有不少质疑。马叙伦:“从刀衣无由得始义”,“始也者,非初字本义,亦非本训”。《甲骨文字典》虽引述了《说文》的解释,但未置然否。结论是初字在卜辞里“义不明”。我的愚见,以为初字的本义是去砍掉猎场四周外侧树木上面碍事的树枝,使形成一个平面好张挂网子。
一、《甲骨文字典》所引卜辞有“王初”“紤初”等词语。初字在名词王之后,似应为动词。古文紤。右边部分唐兰解释为斫木之斤(《甲骨文字典》一四九一),应无异议。左边的字,高鸿缙认为“本绳索之绳之初文,象形”。斧子和绳索在初字之前,似应为表示工具的名词,是“初”这个动作所要用的工具。
二、(芻)乙四七五〇。甲骨卜辞中这个词语恰恰与上面字相契合。《甲骨文字典》从斤从卜,做人名。我以为,这两个字联系起来分析,卜字应是一棵树。这样的话,斤字就有了用武之处,而且芻字里的屮也有了出处。芻字里的屮字在甲骨卜辞中不仅仅指的是草,也可指树枝类。于省吾:“甲骨文芻字有的从木作,从木与从艸古无别。”可见字里斤字作用的结果正是芻字里的树枝之类。芻字中另外的部分是什么意思呢?有些注家解释为手,但看这两个古文芻字,则明显不符。《说文》芻,刈艸也,象包束艸之形。马叙伦:“伦谓艸不可包”,“疑原文本作从艸,象束艸之形”。一个束字就使得前面所说字里的绳索有了用武之地。至于斤字所对的那个所谓卜字为什么是树而不是卜字,这里有道理可讲。从前边我所模拟的衣字图形可以看出,网子是张挂在四周猎场外侧的。若要砍掉碍事的树枝,只需砍掉其外侧一面的即可,其内侧的树枝与张网无关可以视而不见,所以省略了。又因为砍掉的仅仅是些树枝而不是整棵的树,所以下边也没有表示树根的字形。
如果是卜字,那么它的“斜出之裂纹”“或向上,或向下”,或面向斤字,或背对斤字,都是可能的。但细审这些字的“斜出之裂纹”,全都向上,全都面向斤字,且都在斤字的尖头之下。这些特点是与砍树枝完全契合的。
以上是为张网所做的前期准备工作,下面则是展开网子了。
古文展。这两个字的共同点是都有四个工字。㠭《玉篇》“古文展字” 。《六书正伪》“四工有展布义”。《说文》“极巧视之也。从四工。”《说文解字注》“工为巧,故四工为极巧”。四工为什么有展布义?极巧为何从四工而不是其他?我的愚见,之所以是四而不是其他,这与“张网四面”有关。怎样把四五百米(这个数字后面有交代)的网子运到猎场去而又不让它乱了套,这就应该有个工具,能够把网子平展展的缠绕在上面。这个工具应该是工字型的,就像放风筝的工字拐,只不过“身架”要大得多。(下图为放风筝的工字拐)
说身架大得多是因为古文展字有的还从二人。古文二往往表示的远不止两个,如林艸多竹棘串等。要展开四五百米的网子,自然不会像玩风筝拐子那么轻松,需要多人才可搞定。《说文》解释衣字“象覆二人之形”,段玉裁解释说“云覆二人则贵贱皆覆”。 明白了古文衣字是网子,工乃缠绕网子的工具,再来看看“二人”,是不是就可以理解了呢。上面所列古文展字有一个现在从尸的,其实应该是展开网子之象形。上下为完整的一段网子。上边为折叠状,左下为展开状。两个展字相比较可知,这里的网子正是另一展字的衣字。只不过一个是单边的一个是四边的网子而已。《说文》展,转也。《广雅》展,转,反侧也。可见要想展开网子,就需要众人转动那个缠绕着网子的工字型工具,这和转动工字型风筝拐子是一个道理。
由展字的从四工二人,我想到了巫字,从工从二人,为什么就成了巫字呢?
1234古文巫。展字从工从二人,巫1、3也从工从二人。二者能够没有一点联系吗?巫2、3又从双手,展开是不是必须要用双手呢。最让人们头痛的是巫4.。李孝定:“自来解许书者于巫字说解皆囿于许说。殊不足于厭人意。”“惟巫字何以作,亦殊难索解。”愚以为通过展字来解释此字似乎能够解释得通。展字里的工是缠着网子的工具,若要展开网子,则必须转动这个工具。所以《说文》《广雅》解释展字为“转也”。怎么转呢?由于缠绕着网子的这个工具不是圆的而是长的,所以这个转动只能是翻滚:竖起来,放倒;竖起来,再放倒。这样这个转动的过程就是两个动作,工字型工具也就是两种状态:竖起和平倒。古文巫4不正是表现的这样两种状态吗?也许有人对此有疑问,觉得按现代艺术表现手法表示旋转应该用N个而;不是仅仅用两个工字。但是文字不是图像。古人造字一条原则就是用二或三个象形事物来表示多个象形事物。尤其这一竖一横是人们翻滚工字型工具是印象最深刻的另种状态。用字来表示转动完全讲得通。另外,甲骨卜辞中也有辞例支持上述分析。
“甲申卜贞勿于东告”。(南北师二·五六)“帝东”(粹编一三一一)“帝北”(*三下四六·五)“四戈 四”(戬寿一·二·四及佚存八八四重)以上卜辞见《古文字诂林》卷四·七六二页。饶宗颐在列举了上述卜辞之后说:“为巫字,东即东巫,四方巫之一。”这里的“四”与古文展字里的四工完全契合,并且猎场是正方形的,东西南北应该分明。所谓“东”“北”与“四”一样,应该可以作为乃转动的工字即展开网子的证明。
《说文》解释为“窒也”的这个字,从宀从双手从四工(或省二工)。如果不联系我前面对工字的分析,确实不好猜测其意义。我们知道了“工”乃是缠满了网子的一种工具,那么用双手把它们放进房子之类的建筑物里去的原因是不是就好理解了。上古社会的网子,是由植物纤维编织而成应该是没有疑问的。这种材质的网子因日晒雨淋往往容易老化甚至朽烂,所以一般是不会露天存放的。尤其田猎活动是在每年的腊月进行,一年之中有十一个月不用。所以把它安放在防晒防雨防潮湿的地方妥善保管是不是就是字的应有之义了。
网子展开之后,下面就是张挂网子的工作了。
123古文裘。
1234567古文表。
古文裘字和古文表字应该是一个字,都是张挂网子的意思。最有说服力的是裘3和表2,都从衣,且衣字里面的字与裘1应为一字。中间的一“竖”为网子,“横”则是固定网子的绳索。裘1、3的一竖上边折弯,那是因为衣字下面的的直笔本来就有折弯的。我所模拟的衣字清楚地表现了这一特点。裘2、3表2、6、7等衣字下面都有向左或向右右的折弯。表5、6、7则与衣字上边一样是连在一起的。表1下从二人,说明张挂网子需多人才行。表3、4下从双手,说明张挂网子必须要双手共同操作才能奏效,这与下面的缀畷等字完全契合。
畷:《说文解字》:“两陌间道也,广六尺。”《廣韵》:“田间道。”二者的错误是都把“田”当做了“农田”。《辞源》的解释比较好:“连结,通‘缀’”。“畷”“缀”相通,应该是没有疑问的,因为它们的右边是相同的“叕”字,“连结”的意思就有此字而来。上下两双手怎么能“会”出“连结”的意思来呢?我们知道,若要系鞋带系腰带或系其他什么东西,必须用双手,各抓带子或绳索一端才能奏效。同样,张挂网子也是如此。这里的双手和前面表3、4的双手都是这个意思。另外,以声求意,这两个字读作“zhuì音坠”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固定网子时,要把绳索打个结,抓住两端用力拽才行。这个“拽”字普通话读作“zhuài”,但它在山东等不少地方是读作“zhuì坠”的。古时候这俩韵母就是一个韵部的。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畷”和“缀”里面的“双”,即表示打结,又表示用力拽,是一个完整的“系”绳子的过程;而两双手的“叕”字表示很多,张挂网子自然要系很多很多的绳索。
《甲骨文字典》有一“从叕从衣,所会意不明”的字,我以为应该是古“罬”字。罬:zhuó,《康熙字典》:《玉篇》連也。笔者私下以为,从叕从衣的这个甲骨文字应当与罬、畷、缀三字是一个意思,都表连接之意,只是着眼点有所不同而已。从衣和从网一样,是说连接的对象是网子;缀字是说连接所用的材料是绳索;畷字则着眼于功能,连接网子是为了田猎。
古文表字的本义是张网,由于这网子位于猎场四周道路之外侧,所以由此引申出和“里”相对的“外”的意义来,如表里山河。不仅表字之“外”的意义由网子的位置而出,就是“里(裡)”字的意义也同样是由网子的位置所决定。
古文里。《说文》里。居也。从田土。从田土与居有何相干?愚以为里字的田应指猎场,下边一横指的就是道路外侧的网子。中间的圆点(后来线条化成为一横)为指事:这里就是“里”。这里字所指其实就是猎场四周之道路,只不过围了网子而已。古文野字为什么或从林或从田?愚以为古文野字的田应指田猎而非田耕,并且猎场四周道路的两侧都是林莽遍地的猎场,所以古文野又从林。林字下面的土字与里字的相同,也是指事:这林子中间的道路就是“野”。马叙伦:“知里即野者,野字从里,一证也。”“明野为里之转注字,则知里即野之初文。”此说与我对古文里野二字的分析应该是一致的。
《说文》认为里为居所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上古先民所居之村落到田猎之地的距离几十里甚至上百里都是有可能的,并且田猎的整个过程也不可能是三两天的事,就地住宿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里由临时住宿演变为长期固定居所的原因及过程不得而知权且存疑。
以上分析,对于表里二字不仅从字形而且从字义都联系在了一起,并且对于古文裡字为什么从田从土又从衣也可以作出合理的解释。衣字既然是网子,那就与里字下面表示网子的一横相契合了。
前边我曾说过,猎场的一条边大约为四五百米,这是有据可考的。
詹鄞鑫:“‘里’作为路程单位,来源于表示土地面积单位的‘里’;面积单位的‘里’又来源于乡里的‘里’”。由面积单位引申出路程单位是无疑问的,古时先有“广三百步长三百步为一里”的制度,三百步为里则是较迟产生的。但是说面积单位里来源于乡里之里则似乎不靠谱。说二十五户为一里,二十五户居住的面积为一平方里,首先这二十五户为一里就不靠谱,古时一个基层行政单位怎么可能把户数规定的这么死板?并且这一里的人家居住的范围怎么能测量计算出是一平方里?愚以为,所谓“广三百步长三百步为一里”的‘里’应该指的是我前边所分析的猎场四周的道路。我之所以说那网子为四五百米,就是根据这里所说的三百步。按古制一步六尺,一米四五左右,所以三百步大约四百几十米。为便于理解以图表示。
四面道路都在网子里,所以这道路就是“里”。作为行政单位的“里”不可能有长和宽,但这个“里”有。因为是正方形,所以长宽相等,都是三百步。由于一个个猎场连在一起,当人们在猎场之间的道路穿行时,自然会产生一里一里又一里的长度概念。长度单位“里”从这样的面积单位“里”引申出来,是不是要比从乡里之“里”的所谓面积单位里引申出来要更加合情合理呢。
最后要说说卒字,因为这是架设网子的结束。
古文卒。古文衣字有许多下边带”钩”的,这个”钩”作为衣裳就不好解释;但作为网子,其形状就像剩余的一段,有个弯没个弯都正常。古文卒字下边的那短横,表示的意思就是把这多余的一部分截去:这些就“足”够了。所以古文卒字应为足够满足之足的初文。又因为这是张挂网子“合龙”的最后工作,所以又引申出“终了”之义,如卒章显志。
其实可以证明衣字表示网子的例证远不止这些,比如衣中有火,那是在猎场放火以驱赶野兽;衣中有鬼或手抓或绳缚,那是把胆小者奸滑者强行押送到猎场。我在拙文《释匿》中有详细分析,篇幅所限,恕不详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