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金文“畟”字補釋

（首發）

湯姆貓

東周文字中“稷”“禝”字形多見，右側所从之畟聲通常作“”“”“”等形，魏宜輝已指出其寫法與“鬼”有別：“畟”下部常从卩、女或二者糅合之形，而“鬼”下部一般从人[1]。這無疑是極重要的發現，據此可對“畟”字形進行上溯，並對其構形本義及相關字形、辭例略作推闡。

我們認爲，甲骨金文中的“”“”等形均應釋作“畟”。甲骨文中多數非人名用法的“畟”（其異體又作“”“”等）均應讀爲“怪異”“災異”之“異”。“鬼”“畟（異）”本一形分化，後始以从卩者表示“畟”，从人者表示“鬼”，其分化年代不晚於武丁中晚期。“畟”中古之精組讀音來源尚不明確。下即對上述看法略作討論。

一、畟、鬼字形區別補說

魏文所論主要爲戰國文字，所舉从畟之字最早無過春秋者，對更早的西周乃至殷商時期而言，是否亦存在如魏文所論的“鬼”“畟”字形區別，是首先亟需明確的。下即從春秋金文逐步上溯，對二者區別進行檢討。

兩周金文中的从畟與从鬼之字

首先，魏文已指出東周文字中的“醜”本从畟，不从鬼，其說甚是。在魏文之後，又有兩例新見金文可作佐證。其一是西安博物院藏同銘叔醜父鼎、盤，器物年代約在兩周之際[2]。“醜”字原分別作、，整理者已正確釋出，然字形分析仍信從从鬼之說，則非。其二是《銘三》1383著錄的醜戈（同銘器物又見《銘圖》16592，即魏文所引《近出》1133），“醜”字原作，魏文已作充分字形分析，此不贅。唯魏文以爲《近出》1133戈銘年代屬西周中期，似偏早，當從《銘圖》定爲春秋晚期[3]。關於“醜”之構形，魏文疑其所从之畟可能兼表讀音，“不能排除‘/醜’是一個兩聲字的可能性”，則似不確，此字仍應理解作从畟、酉聲爲宜。

其次，西周金文已數見“鬼”及从鬼之“畏”“媿”“槐”等字，這些字“鬼”形下部無一例外皆从人/儿，不从卩[4]。又東周文字中多有从畏聲之字，如“”“愄”“”“㟪”“隈”“㙗”“”“渨”“鍡”“䋿”等，其中的畏旁所从之鬼下部亦皆作人/儿形[5]。

又，春秋時期的羋加編鐘（《銘三》1282）銘文中有“聭（恥）”字，原作，左側所从與同銘“畏”字中的“鬼”形寫法明顯有別，當亦是“畟”。此字又見於西周早期的聭尊（《铭图》11666），器主名原寫作，左側亦从畟。“聭（恥）”所从之畟形似當從陳劍等分析爲从醜省[6]，“醜”“恥”在傳世和出土文獻中也常見同義換用[7]。

從上舉數例來看，兩周金文中“鬼”“畟”二者字形區別應一直較爲嚴格。據此回看以下五例金文中舊認爲从鬼的人名，亦皆應改分析作从畟[8]：①，原寫作、，見父卣（《銘圖》13113）；②（？），原寫作，見引尊（《銘圖》11725），此字左側較漫漶，右側从畟應可確定；③，原寫作，見鬲（《倗金集萃》第293頁），此字亦見於甲骨文，詳後；④、，見舊所謂作冊䰧卣（《銘圖》13344），此字左側多隸定作虎，未必可靠；⑤，原寫作、，見蘇州博物館藏王子盤、匜[9]，此字又見於曾侯乙簡，宋專專近有文討論，可參看[10]。

甲骨文中的畟及从畟之字

從西周金文進一步上溯，先來看此前已公佈的西周甲骨文中的兩個字形：①寧夏彭陽姚河塬遺址出土了一件由西周早期卜骨改制的骨鏟（2019PYⅣF2⑪：1），上有刻辭“曰囟（稼）稷□”五字[11]。其中“稷”字原寫作，與東周文字寫法基本相同，當分析爲從禾、聲。此例有利於證明西周甲骨、金文中的“”類形體都當釋爲畟。②陝西岐山鳳雛H11:13甲骨上有刻辭“貞。既”，其中“”顯與上舉爲一字之繁簡異體。此字舊皆釋“”，由上述討論知應改隸定作“”。

“”字亦見於殷墟甲骨文，在無名組卜辭中辭例皆作“其遘/不遘日”（參看《合》29712、《屯南》2442、《拼一》16、《南師》1.170等）。“日”在其他類組的殷墟甲骨文中，一般寫作“日”，舊多釋“鬼日”，今按實應釋爲“畟日”。經裘錫圭、黃天樹、陳劍等學者遞相研究，現已基本明確“畟日”應指“太陽的一種不理想的狀況”[12]。“畟/日”之“畟/”在殷墟甲骨文中通常皆从卩，偶見下部改从女作者（見《合》14293＜《綴三》565）。甲骨文中習見同一字有从卩、从女兩種異體者，如“賓”之“”與“”、“”之“”與“”、“瞽”之“”與“”、“坐”之“”與“”等[13]。又卜辭多見“畟夢”一詞，其中之“畟”在王卜辭中通常寫作“”，在花東甲骨中則作“”，亦可作“”“”本一字異體之證。

“畟”在殷墟甲骨文中亦用作人名，見《合》137、1114、5577、21092，《合補》10492等片。其寫法除《合》21092作“”形外，其餘都作“”形。這些甲骨刻辭字體類組的年代都集中在武丁後期到祖庚時期，故這些用作人名之“畟”有可能指同一個人。又遼寧省博物館藏有一商末青銅爵，鋬內鑄銘“子（畟）”^[14]，“畟”殆“子”之私名。從器形看，此爵年代當在殷墟三期前後，與甲骨文中的“畟”恐非一人。

（引自《遼寧省博物館藏金石文字集萃》037號）

殷墟甲骨文中同時還有“”字，多用爲方國名（見《合》8591、8592，《合補》2561等片），學者多認爲此即《易•既濟》“殷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的“鬼方”[15]。甲骨文中這類用法的“鬼”，以及从鬼的“畏”字下部亦皆从人，不从卩。

綜上所述，甲骨文中的“”“”，絕大多數情況下與“”用法區分嚴格（唯“畟日”有寫作“”者，詳下文解釋），用作偏旁時一般也不混同（例已見上舉，又如甲骨文中之“”“”“”諸字，也從無从“”者）。可見我們完全有理由將二者徹底區分開來。下文如無必要，就將“”“”等形直接隸寫爲“畟”，不再逐一解釋[16]。

“畟”的字形演化序列

魏文在討論戰國文字中的“畟”時，已指出其有多種異體寫法，並推定了各異體間的演化序列。今驗諸卜辭，可以對“畟”的字形演化作更精準的描述。下面先將魏文所列字形與甲骨文中相關字形對照列表如下（分組沿用魏文）：

魏文據東周文字認爲上表A形寫法最早；B形系在A形下部添加“”形又進一步訛變爲“女”形而來；C形爲在B形基礎上省略中間“”的部分；D形爲改造A形而來，可能爲表示不同的詞而進行的異體分工；E形是晉系、齊系文字特有的寫法，即將楚文字中的卩形變爲“”形。今頗疑楚簡中D形與其說是改造A形的異體分工，毋寧說是“畟”晚期又與“鬼”相訛混的結果，屬於罕見的特例；傳抄古文字中“畟”寫作“”（《汗簡》），整體亦與“鬼”相混；裘錫圭指出戰國時代在楚系文字之外从人的“（視）”字已普遍用爲本應从卩的“見”[17]，與之情況相似。E形可以如魏文所說，理解成B形基礎上演變而來，或也可分析成本係“鬼”之繁形（即“鬼”在人形下增添“橫止”形，復進一步類化成“女”）與B、C類寫法的“畟”相訛混。類似的例子，魏文已舉出三晉私璽有（《璽彙》1628）、（《璽彙》2674），認爲人名當釋爲“亡”，從畟聲考慮讀爲“無戚”或“無愁”，二說在語音上皆有距離，似不可信。按三晉古璽中“褢”字可寫作（《璽彙》1295）、（《璽彙》1692）、（《璽彙》1528），又寫作（《璽彙》448）、（《璽彙》696）、（《璽彙》1218）、（《璽彙》2954）等形；从鬼之“瘣”又可寫作“”[18]等，皆可視爲是从鬼（或其繁形）與从畟字形相混之例。“亡”亦當作如是觀，應從吳振武說讀作“無畏”[19]。秦文字中，畟形右上亦有寫作从鬼者，如岳麓貳《數》簡104“稷”字正寫作“”。至於“”在隸楷字形中最終演變爲“畟”，正與近蘇建洲、布之道所論之“”演變爲“夋”平行[20]。

二、甲骨文中“畟”字的讀法及構形理據

1. 舊讀較難解釋的辭例

古文字中獨體的“畟”字僅在殷墟甲骨文中較爲常見，最常爲學者稱引者即上述“畟日”等辭例。此字此前有釋“鬼”[21]、釋“兇（凶）”[22]諸說，帶入“畟日”皆無不可，但就下引兩組辭例而言，“鬼”“凶”等讀法似都不夠完滿。

①“畟夢”類，如：

（1）貞：亞多畟夢，亡疾。四月。（《合》17448）

（2）子有畟夢，亡。（《花東》349.20）

（3）甲寅卜，貞：亞多畟夢，亡不若。（《合》17447+《輯佚》367）[23]

（4）貞：亞多畟夢，亡疾。四月。（《合》17448）

（5）庚辰卜，貞：多畟夢，不至。（《合》17451）

（6A）貞：多畟夢，惠□見。

（6B）貞：多畟夢，惠言（愆）見。

（6C）庚辰卜，貞：多畟夢，惠疾見。（《合》17450）

（7A）乙卜：丁有畟夢，亡。

（7B）丁有畟夢，禳[24]在上甲。（《花東》113）

（8）丙申夕卜：子有畟夢，祼告於妣庚。用。（《花東》352.6）

結合前述“畟日”爲太陽的一種不理想的狀況來看，“畟夢”應該也是一種並不太好的夢。上引卜辭值得注意者有二，一是卜辭數言“多畟夢”，“有畟夢”，說明“畟夢”應是籠統地指稱某一類夢，而不會是多次出現相同而具體的夢境；其二，上引卜辭中占問畟夢的後果爲“亡不若”“不至”“亡疾”等詞，而不見占問是否有鬼神作祟，似乎說明“畟夢”的惡劣程度不至於到“凶夢”“噩夢”的地步，這可與以下占夢卜辭相比較：

（9）庚戌卜：王夢，唯㚸咎執？不抑？九月。（《合》21382+22527+19785+19911）[25]

（10）乙未卜：夢，妣丁咎。（《綴彙》810）

（11）辛亥卜，古貞：王夢有舌（愆），唯之。（《合》17410）

（9）、（10）兩例占問王或子做夢，是否是已故先人作祟，可見夢的內容大概不會很好，而這類命辭從不見於“畟夢”。（11）則直接說王夢預示著不好的事情（有愆），可能是對噩夢的記錄，與（6）卜問多“畟夢”會不會導致有愆出現，惡劣程度顯然不同。這些對我們推定“畟”的字義較爲重要。

②花東甲骨中的“畟/”，如：

（12）乙丑卜，在柚京：[子]有畟心，其衛，戌<我（宜）>[26]。（《花東》88.10）

姚萱認為（12）當與下引一辭中的“有心”有關[27]，可信：

（13）乙卜，貞：二卜有求（咎），唯見，今有心，亡。（《花東》102.3）

周忠兵也指出，花東甲骨文中的“有畟心”、“有心”，應與裘錫圭所論王卜辭中的“心（蕩）”相似（見《綴集》350、《合》7182），指心臟的一種不正常的現象（周文仍將它們釋爲“鬼心”）[28]。關於王卜辭中的“心（蕩）”，裘錫圭已引及《左傳·莊公四年》鄧曼謂楚武王，楚先王認爲王祿將盡，故使王心蕩給予警示[29]。以此反觀上述“有畟心”“心”等辭例，讀爲“有凶心”“心凶”等顯然不夠合理。學者或將“畟/”釋爲“鬼/”、讀爲“畏”，訓爲驚、懼，認爲“有畏心”“心畏”“皆指心臓異常之疾”[30]，對字形的認識雖與本文不同，但對辭義的理解則較爲近似。

（13）中的“”原寫作“”，又見於以下兩版花東卜辭：

（14）（禦）。（《花東》156）

（15A）丙卜，子其于歲（御）事。

（15B）丙卜，子弜于歲(御)事。（《花東》114）

姚萱解釋說（引文仍按原文隸定，將“”寫作“”）：

（引按，指上引三版花東含“”字的卜辭）其義皆不能確解。但從102.3還是可以看出，“”當爲表示某種不好的意思的名詞，並非動詞。156的“（御）”當是卜辭而非記事刻辭，是就“御除”而貞卜，“”可能就是102.3的“心”。[31]

我認爲，將“（禦）”解釋爲“禦除”十分可信，但不一定必須與“心”相聯繫。這裏的“”也可以泛指某類不好的事，與上述“畟夢”諸例中的“畟”表示同一個詞。（15）中的“”用作動詞，根據司禮義和裘錫圭的相關研究[32]，從（15）對貞前一句用“其”，後一句否定詞用“弜”來看，“”最可能表示的應該是一種“子”可控且不願實施的行爲，（15B）大概可以勉強譯爲：“子不要在‘歲御事’這件事上做出‘畟’的舉動吧。”

體會上述諸辭中“畟/”的用法，其詞義大概只能往“異常”“怪異”的方向考慮。其實先前討論花東甲骨“有畟心”、“有心”的學者，多已點出此類含義。帶入到“畟夢”中泛指怪異的夢境、（15）中指子做出某些異常的舉動等，也都較爲通順。結合其他相關材料來看，上述卜辭中的“畟/”大概就可以直接讀爲“異”。

2. “畟”讀爲“異”的語音證據

殷墟甲骨文中已有“異”字，但基本都用作虛詞“式”[33]，{異}這一常用詞在甲骨文中尚缺乏對應的字形，“畟”則剛好可以填補這一空位。將“畟”讀爲“異”，可舉出以下兩條語音方面的證據：

① 《銘三》0151著錄的藝父丁鼎，吳鎮烽釋文：“亞，（藝），父丁。”所謂“亞”二字，銘文原寫作，此釋文似本自黃錦前[34]，“”字之釋不可信。亞形內之字當分析爲从畟，从倒止，从弋，似可隸定作“”。又《銘圖》01148著錄有一件傳世的“亚父丁”鼎，今僅存銘文摹本，所謂的“亞”原摹作，结合藝父丁鼎來看“亞”內之字似也是“”字之残。弋聲字每與異聲相通，傳世及出土文獻皆習見[35]，故頗疑“”字中的“弋”旁可能是加注的聲符，提示“畟/”的讀音與“弋”相近。

② 近來種建榮披露了一版新出周原甲骨，上有刻辭“柞田，其稷，囟……”[36]。其中的“稷”字原寫作，右側所从爲“畟”“異”二者糅合之形，或可作“畟”“異”二字音近的確證。據此回看《銘圖》4701著錄的屯襄簋，所謂“襄”字原作，此器近又著錄於《山西珍貴文物檔案·17》，後書所收銘文彩照此字作[37]，所从似也是“畟”“異”糅合之形。又蒙陳建新、古廣政先後分別提示，殷墟甲骨文中實早已出現此類字形，見《合》30416，辭例爲“…卜，其…”，顯亦應釋爲虛詞“異（式）”[38]。

3. 其他相關辭例解釋

除上引（1）～（15）外，其他與“畟”有關的卜辭文例，陳劍已有較全面列舉[39]。將“畟”讀爲“異”，帶入其中都較通順，且在古書中也多能找到類似說法。下僅簡舉幾例略作解釋：

①常見於氣象記錄的“畟/日”，可讀爲“異日”。陳文已指出其中的“日”應指太陽，即太陽的一種特殊狀況。所謂“特殊狀況”未必專指“烈日”，或許也可以指太陽光綫突然變暗、被遮蔽等“特異”“變異”情況。古書中或有“天有十日”的看法，《論衡·說日》篇反駁這一看法時曾說：“如日有十，其氣必異。今觀日光無有異者，察其小大，前後若一。如審氣異，光色宜殊；如誠同氣，宜合爲一，無爲十也。”王充所說的“日光無有異者”、其氣不“異”，意即謂太陽光綫沒有什麼變化，其說法與“畟（異）日”相對。這類用法的“畟（異）”又見於以下一辭：

（16A）辛酉卜，貞：自今五日雨。壬戌雷，不雨。

（16B）自今辛五日雨。王占曰：“唯甲，茲畟（異），唯介（害？）。”四日甲子允雨，雷。（《合》1086正反）

（16B）中“茲畟（異）”的“畟（異）”同樣用於氣象占卜，應該跟“畟（異）日”的“畟（異）”統一考慮。結合（16A）（16B）的命辭來看，辛酉這天大概是沒有下雨的，而（16B）說“甲子允雨”，可知此處“畟（異）”仍應理解爲變異，指天氣由晴天變爲雷雨，亦即“變天”，只不過這種變異是占卜者不期望見到的。

②卜辭有所謂“降畟（異）”的說法，見以下一辭：

（17A）庚[辰]贞：有降畟（異），允唯帝令。

（17B）庚辰贞：其畟（異）。（《合》34146）

陳文將“降畟（異）”釋爲“降凶”，引《詩·小雅·節南山》“上帝不傭，降此鞠訩（凶）”及漢碑相關語例指出“降凶”一詞於文獻有徵，唯其論證“畟”形頭部之“田/囟”形變爲“西”形、又進一步變作“凶”形，缺乏中間環節或平行例證[40]。今改釋爲“降異”，其詞亦數見於文獻。《申鑒·時事》：“禮重本，示民不偷，且昭典物，其備物以豐年，日月之災降異，非舊也。”《後漢書·肅宗孝章帝紀》：“朕新離供養，愆咎眾著，上天降異，大變隨之。”《後漢書·陳忠傳》：“天之降異，必有其故。”《後漢書·劉陶傳》：“故天降眾異，以戒陛下。”稍晚期文獻中的上天“降異”與卜辭中帝令“降畟（異）”的說法亦頗堪比對。

③前引（13）中“求（咎）”“（畟-異）”並見，實甲骨文中另有二者連用之例，如：

（18）…貞：求（咎）畟（異），于告。（《屯南》4338）

“咎異”一詞亦見於文獻。《漢書·五行志下之下》：“人事失於下，變象見於上。能應之司德，則咎異消；忽而不戒，則禍敗至。”《漢書·杜周傳》：“如此，即堯舜不足與比隆，咎異何足消滅！”這類用法的“畟（異）”與“咎”應係義近連用，意義偏向負面，亦近於文獻中所謂“大傀（怪）異災”（《周禮·春官·大司樂》）、“災變異常”（《韓詩外傳·卷八》）等，當理解作“災異”“災咎”一類。

古人認爲“異”是上天降災前的警告。《論衡·異虛》：“夫王者有過，異見於國；不改，災見草木；不改，災見於五穀；不改，災至身。”《論衡·譴告》：“人君失政，天爲異；不改，災其人民；不改，乃災其身也。先異後災，先教後誅之義也。”《白虎通·災變》引《春秋潛潭巴》：“災之言傷也，隨事而誅；異之言怪也，先發感動之也。”據此，出組二類卜辭中經常與“惠吉”相對之“惠畟（異）”，也應理解爲占問是否會出現“異常”——在古人心中，也就是不吉的預兆。這裏的“畟（異）”我們雖不同意如陳文直接讀爲“凶”，但其意義無疑當與“凶”接近。類似例子又如下舉一辭：

（19A）貞：王心蕩，亡來艱自方。一月。

（19B）己丑卜，賓貞：惠（畟-異）。（《綴集》350）

陳文已引蔣玉斌說指出（19A）（19B）兩辭當相關，如此說，則（19B）或應理解成因王出現“心蕩”，而貞問這是否是上天即將“降異”的信號。

甲骨文中尚見以下數例用於占辭中的“畟（異）”，陳文已有列舉、解釋：

（20）癸丑卜，𬆩貞：旬亡。王占曰：兹畟（異）……祖丁……（《合》16882）

（21）乙巳卜，𬆩貞：𢏂亡疾。九月。王占曰：兹畟（異），。戊貞。五旬又一日庚申爽。（《合》13751正）

（22）[王]占曰：！若兹畟（異）。（《合》07153正）

（23A）翌癸卯獸，禽。

（23B）翌癸卯勿獸。

（23C）王占曰：兹唯畟（異）卜。（《合》10613正反）

（24）…[王]占曰：畟（異）…（《合》14276）

（25）貞。既（異）。（鳳雛H11:13西周甲骨）

從（23C）來看，這些占辭中的“畟（異）”大概是就兆象而言的，指兆象有異、不吉。（21）中的“”亦从“畟（異）”作，又寫作“”“”等形，見於以下兩辭：

（26A）丙子卜，爭貞：亡。十一月。

（26B）丙子卜，爭[貞：其有]…曰：艱，。昔我舊[臣]…夌□石之，齒；今之[有由]…，齒。三旬有六日…相方允…（《綴彙》274）

（27）庚……易…（《合》14287）

（26B）中的“齒”、“由”都表示不好的意思，這種用法的“齒”陳劍認爲可以一形多用爲“毀齒”之“毀”而讀作“禍”[41]；表示災咎義的“由”字姚萱指出可能跟古書中有“憂”“病”一類意思的“妯”“怞”“軸”等字有關[42]。從文例看，“”的用法當與它們相近。（19）中“艱”“（畟）”對言也可與（26）中的“艱”合觀。再結合（21）辭中“畟”“”並見，或許前者是就卜兆有異，後者是就將會出現的災異、異象而言的。

4. 卜辭中“畟”和“戠”的用法異同

陳劍曾考釋賓組、歷組卜辭分別用“（樴）”、“（戠）”表示一個“自然界異常現象”義的詞[43]，唯舊說讀爲“異”現在看來語音不甚密合[44]，學者或讀爲“特異”之“特”[45]。下文姑且統一寫作“戠”。“戠”與我們所討論的“畟（異）”應是一組近義詞，將含有它們的辭例對照合觀，可以更好地體會二者的聯繫與區別：

可比較其共性者，如（8）中因“畟（異）夢”向祖先“祼告”，似可與下列卜辭中的“告戠”“戠”類比：

（28）庚辰卜，賓貞：告戠于河。（《合》14533）

（29A）己丑卜：有戠，其（禱？）于河，王受有祐。在鯀，獲中田。

（29B）弜（勿）。

（29C）其（禱？）三牛。（《醉》241）

又（14）中的“禦（異）”，似乎也可以與卜辭里的“亢戠”類比：

（30）貞：日[有？]戠，其亢。（《懷特》1502）

關於（30）中的“亢”，陳劍認爲：

“亢”在古書中有“抵禦”一類意思（或作“抗”），疑此辭的“亢”即用此義。由“抵禦”引申而有（對已發生之事）禬除、禳除（其可能帶來的不好的後果）之義，跟卜辭常見的禦祭的“禦”相類。《周禮·天官·女祝》“掌以時招、梗、禬、禳之事，以除疾殃”，鄭玄注引鄭眾說“讀梗爲亢”（梗、亢音近相通，《說文》“迒”之或體作“”、“秔”之或體作“稉”可證），“亢”謂“亢惡去之”，可以印證此辭“亢”字的用法。[46]

可分析其區別者，如前述之“畟/（異）日”，可與歷組、賓組卜辭中多見之日、月“有戠”相比較。陳劍已指出，日、月“有戠”“表現可能是日月暈、日月光變色等異常現象”[47]。但與“畟（異）日”一般都是占卜者不願看到的情況不同，“有戠”在當時人眼裏則同時有吉、凶兩方面的可能：

（31）庚辰貞：日有戠，非，唯若。（《合》33698）

（32）王占曰：丁丑其有戠，不吉；其唯甲有戠，吉；其唯辛有戠，亦不吉。（《合》06485反）

（33）王占曰：其有戠，其唯丙，不[吉]；其唯壬，亦不[吉]。（《合》06354反）

（34）…日庚其有戠，吉，受祐；其唯壬，不吉。（《合》06087反）

（35）戊午卜，𬆩貞：今早王征土方。王占曰：甲申其有戠，吉；其唯甲戌有戠于東，…唯壬戌有戠，不…（《合》06441）

（36）…其唯丙[有]戠，不吉；其唯丁有戠，吉。（《合》15862反）

結合前已指出的出組卜辭中“畟（異）”往往和“吉”對貞，我們可以體會到當時語言中“畟（異）”和“戠”在用法上的細微差別：“畟（異）”多指偏向負面的特異情況，“戠”的用法則較爲中性。

另外，卜辭中未見類似（17A）中的“降畟（異）”那樣的“降戠”等說法，或許也在暗示“戠”在甲骨文中偏向於指自然界客觀存在、可以觀察到的異常現象，與“畟（異）”還可以同時指上帝降下的災異不同[可與“降畟（異）”相類比者，是卜辭中屢見上帝“降”的辭例（《合》14171～14173），而這裏的“”字鄔可晶即讀爲“凶”[48]]。

5. 畟、鬼本係一字分化

從字形上看，“畟”與“鬼”字形相近，都有“異”的特點，前輩學者早已體會到。如葉玉森就曾認爲甲骨文“異”字“乃象一人捧頭如鬼狀可驚異也。異之本義當訓怪”[49]。“異”字本義是否如此或可尚待研究，但他說“鬼狀可驚異”實已指出了“鬼”和“畟（異）”字義上的密切關係。又劉桓在爲《字源》“畟”字撰寫的說解中指出：“《汗簡》形與鬼字無異，推測畟乃鬼字繁形，由鬼字分化而來。”[50]謂“鬼”“畟”同源分化，我認爲也是可信的。

“鬼”“畟（異）”二者字義密切相關，字形上前者从人而後者从卩，最易想到的類似例子即甲骨文中的“（見）”與“（視）”[51]，又卜辭中多用从口从人者爲“兄”、 从口从卩者爲“祝”，情況亦相似。“視”與“見”、“兄”與“祝”在用作合體字偏旁時常混用無別，如“監”字之“”與“”，“凰”字加注之“兄”聲寫成“”、整字作“”等。學者已指出“見”與“視”、“兄”與“祝”原本應經歷了一個在字形上混用無別（亦即“一形多用”）的階段，後纔人爲“硬性規定”利用異體分工分化開[52]。據此推想“鬼”與“畟（異）”在最初也應有一字形無別的階段，這在甲骨文中也有蹤跡可尋。

第一節已舉出甲骨文“畟”之D類字形，見於“畟日”合文“”，其所處辭例爲：

（37）丁丑卜：今日令，不（遭）。允不。兔十…（《合》20772）

劉釗曾考釋此辭中的“”爲“鬼日”合文，並已與前述之“畟（異）日”相聯繫[53]。寫作鬼形的“畟”字又見於下引一條卜辭：

（38）庚子卜，步，不（遭）鬼（畟-異）日。步，延取。（《合》20757）

（38）中的“鬼（畟）”字，據史語所網站公佈甲骨照片“”知其下从人，不从卩，當也是早期“鬼”“畟”共用一形之例。陳文已指出此“鬼（畟）”字左下尚有“日”字筆畫，故此處之“鬼（畟-異）日”亦本作合文。受上引二辭啓發，我們又找到以下一辭：

（39）…不[（遭）]鬼（畟-異）日（？）…（《合》22012）

此辭殘甚，“鬼”字上僅存一“止”形，結合（37）（38）中“（遭）”寫作“”、“”，可知這裏的“止”形殆即“（遭）”字之殘。“鬼（畟-異）”字右側甲骨表面已殘氻，但仍可見C形的弧筆，未知是否即“日”字。

學者或據（37）～（39）認爲甲骨文“”“”無別，則是我們不同意的。（37）～（39）字體皆屬𠂤組小字類，這類卜辭延續時間較長，從武丁較早至武丁晚期都有，此三辭中尚有“鬼”“畟”混用不別現象；而到了武丁中晚期以後的典賓類卜辭、花東子卜辭及再之後的古文字資料裏，二者的分別就十分嚴格了[54]。結合字體類組與前述“見”-“視”、“兄”-“告”的情況考慮，頗疑上舉三例是年代較早的𠂤小字寫法孑遺，也可能是刻手保留了更古老的用字習慣，即“鬼”、“畟（異）”二字早期尚未完全分化開的寶貴證據。若這一想法成立，那麼“鬼”“畟”完成分化的時代，大約就應在武丁中後期左右。

三、“畟”在西周中期以後僅存精組讀音

《詩·周頌·良耜》“畟畟良耜”，毛傳：“畟畟猶測測也。”出土秦漢簡帛文獻中，“畟”聲字又可讀作“側”“昃”等[55]；又蒙沈奇石提示，上博簡、郭店簡中均已見“禝”寫作从“則”省聲之例[56]。可知至少在戰國時期，“畟”聲字已有與其他精組職部字通假的可靠案例，而不見其再與“異”聲字有交涉。結合“稷”字的出現年代較早考慮，似也只能承認“畟”早期在可讀爲“異”之外，另有一精組的讀音，其來源則尚待進一步研究[57]。

從現有材料看，自西周中期以來，古文字中即再不見“畟”與“異”聲可靠的相通之例，頗疑讀爲{異}之“畟”已漸被“異”吞併，而“畟”只保留其精組讀音。《銘圖》9849收錄一西周早期觚銘，器主名寫作“”，此字似應與上舉甲骨、金文中之“”爲一字，其右側“畟”旁頭部之“田/囟”形已變成“（𠙹）”形，我懷疑很可能出於有意的變形音化。“𠙹”即“甾”之聲符[58]，與精組職部之“畟”聲母同爲齒音，韻部陰入對轉，“𠙹”完全可作“畟”的聲符。若此看法可信，由“”字或可推測此時“”字已逐漸受“畟”之精組讀音的影響，也開始改讀入齒音。

在上述猜測與推論下，本文的最後再來討論豳公盨（《銘圖》5677）中“”字的讀法。我認爲，“”字也應與前舉甲骨、金文中之“/”爲一字，其右側“畟”形頭部受左側“貝”形特殊寫法的類化，寫得近似“凶”形，但整體似仍要與東周文字中的“𧵮”字分開。豳公盨銘文說“用厥卲好，益明德，康罔不懋。孝友宇明，經齊好祀，無心”，主要是對民眾的告誡語[59]；釋“”爲“𧵮（凶）”的學者則多聯繫《墨子·非命下》引禹之《總德》及清華簡三《芮良夫毖》中的“凶心”爲說，然後二者是就統治者而言的，未必定要與豳公盨中的“心”作統一理解。如從“”字本从讀爲齒音之畟得聲的角度考慮，豳公盨銘文中的“心”或可以讀爲“賊心”，亦即“賊害人之心”。散^*氏盤（《銘圖》14542）說“我既付散^*氏田器，有爽，實余有散^*氏心賊”，這裏的“心賊”亦猶豳公盨銘文中的“賊心”。傳世文獻中“賊心”一詞亦十分多見，如《莊子·天地》“大聖之治天下也，搖蕩民心，使之成教易俗，舉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志，若性之自爲，而民不知其所由然”，《管子·明法解》“故軸偽之人不得欺其主，嫉妒之人不得用其賊心，讒諛之人不得施其巧，千里之外，不敢擅爲非”等，似都頗堪與豳公盨銘文相對照。

（拙文初稿原寫於2020年，曾承多位師友審閱指正，謹此一併致謝，恕不一一。然因對拙文結論終不自信，遂久作擱置。今蒙古廣政、陳哲、陳建新、沈奇石諸先生鼓勵，改寫舊稿，敢奉博雅君子一哂。）

2020年12月29日草

2025年06月21日改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5年6月22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5年6月23日

点击下载附件： 2452湯姆貓：甲骨金文“畟”字補釋.docx

下载次数：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