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昆侖刻石中的“皇”字是否爲孤證
(首發)
韓文博
四川大學古典學系
近來,隨着昆侖采藥刻石的再度發現,關於其真僞問題,引起了學界和社會各界的熱烈討論,形成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從筆者粗淺的認識和觀察來看,我更傾向於認爲其爲真正的歷史文物,非現當代好事之徒所僞造。在衆多爭論中,有一種觀點認爲刻石中的“皇”字所從“白”字中間横畫不懸空,與絶大多數秦文字“皇”寫法不同,視其爲一種孤證,進而認爲“昆侖刻石乃現代僞作”。對此看法,我們不敢苟同。此前,劉釗先生已從古文字學的角度,曾多次撰文對刻石文字作了詳細論證,足可采信。今在劉文基礎上,試對刻石中的“皇”字略加補苴,以解紛擾。
皇,最早見於甲骨文,作“(《合集》6354正)”“
(《合集》9074正)”“
(《合集》6961)”;金文作“
(《集成》2759)”“
”(《集成》4300)“
(《集成》4223)”“
(《集成》4227)”。一種爲象形字(即甲骨文前兩例),或認爲像火把發出光芒形,爲輝煌之“煌”的本字;或認爲像鳳鳥之尾羽,表示美、大之意。一種爲形聲字(即金文諸例),是在原有象形字基礎上加綴聲符“王”,此種形體一直沿用至今。秦文字中,除以上寫法的“皇”字外,尚有从“自”之“皇”,見於睡虎地秦簡、里耶秦簡、北大秦簡、秦權、秦陶文等,與《說文》小篆“
(皇)”字一脈相承。現就秦文字中與昆侖刻石“皇”字寫法近同者分類綜理如下。
一、秦金石文字中的“皇”
秦金石文字中的“皇”主要見於秦始皇時期的的各種銅質度量衡上,通過對相關材料的梳理可以發現,“皇”的形體並非等齊劃一,而是容有例外(詳見表1)。甚至在同一件器物中也存在兩種不同形體的“皇”字。
表1:秦金石文字“皇”字形體統計表 | ||||
字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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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處 |
始皇十六斤銅權(《秦文字編》第81頁) |
始皇十六斤銅權(《秦文字編》第81頁) |
始皇銅橢量(《秦文字編》第82頁) |
始皇銅橢量(《秦文字編》第82頁) |
辭例 |
皇帝盡並兼天下諸侯 |
立號爲皇帝 |
皇帝盡並兼天下諸侯 |
立號爲皇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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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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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處 |
高奴禾石銅權(《秦文字編》第78頁) |
高奴禾石銅權(《秦文字編》第78頁) |
始皇銅權(《銘圖》18896) |
始皇銅權(《銘圖》18896) |
辭例 |
皇帝盡並兼天下諸侯 |
立號爲皇帝 |
皇帝盡並兼天下諸侯 |
立號爲皇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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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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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處 |
始皇一斤銅權(《青少年書法》2020年第4期) |
始皇一斤銅權(《青少年書法》2020年第4期) |
始皇銅權乙(《銘圖》18875) |
始皇銅權乙(《銘圖》18875) |
辭例 |
皇帝盡並兼天下諸侯 |
立號爲皇帝 |
皇帝盡並兼天下諸侯 |
立號爲皇帝 |
字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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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處 |
東師藏始皇銅權(《文物》2024年第2期) |
東師藏始皇銅權(《文物》2024年第2期) |
東師藏二世詔版(《文物》2024年第2期) |
東師藏二世詔版(《文物》2024年第2期) |
辭例 |
皇帝盡並兼天下諸侯 |
立號爲皇帝 |
法度量盡始皇帝爲之 |
今襲號而刻辭不稱始皇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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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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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處 |
二世詔版(《銘圖》18948) |
二世詔版(《銘圖》18948) |
二世詔版(《銘圖》18949) |
二世詔版(《銘圖》18949) |
辭例 |
法度量盡始皇帝爲之 |
今襲號而刻辭不稱始皇帝 |
法度量盡始皇帝爲之 |
今襲號而刻辭不稱始皇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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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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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處 |
皇徹(《中國璽印類編》第6頁) |
詛楚文·湫淵(《秦文字編》第83頁) |
詛楚文·湫淵(《秦文字編》第83頁) |
詛楚文·湫淵(《秦文字編》第83頁) |
辭例 |
皇徹(?) |
皇天上帝及大沈 |
皇天上帝及大神 |
皇天上帝及大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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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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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處 |
詛楚文·巫鹹(《秦文字編》第83頁) |
詛楚文·巫鹹(《秦文字編》第83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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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例 |
皇天上帝及丕顯大神 |
皇天上帝及丕顯大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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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十六斤銅權”中,第一個“皇”字从白且白之中間横畫懸空(字形①),與常見的秦文字相同;第二個“皇”字从“自”(字形②),與高奴禾石銅權(字形⑤⑥)、睡虎地秦簡、里耶秦簡、北大秦簡諸“皇”字相同。“始皇銅橢量”中,第一個“皇”字从白但中間横畫與兩邊豎畫相連(字形③),與始皇銅權(字形⑦)、始皇一斤銅權(字形⑨)、始皇銅權乙(字形)、二世詔版(字形
—
)等相同;第二個“皇”字从白且横畫懸空,與始皇十六斤銅權(字形①)、始皇銅權(字形⑧)、始皇一斤銅權(字形⑩)、始皇銅權乙(字形
)等相同。“東師藏始皇銅權”,現藏東北師範大學博物館,第一個“皇”字(字形
)从白且中横與兩邊豎畫相連,與同藏於該博物館之二世詔版上之“皇”字(字形
)相同;第二個“皇”字从白且中横懸空(字形
),與常見皇字的寫法相同。秦璽印文字中,有一枚收藏於北京市文管處的印章,共兩字,其中一字爲“皇”,从白且中間横畫與兩邊豎畫相連(字形
),第二字不識,疑爲“徹”字。此外,戰國晚期的詛楚文中,即使同一文本,“皇”字所從之“白”既有横畫與豎畫相連者(字形
),也有作懸空狀者(字形
)。可見,“皇”字的寫法不僅不拘泥於某一種,而且在秦人的傳統中亦可尋見其蹤迹。
二、秦簡牘文字中的“皇”
秦簡牘文字中的“皇”字主要見於里耶秦簡《更名方》、睡虎地秦簡《日書》、龍崗秦簡《廄苑律》、北大秦簡《祠祝》等(詳見表2)。這些材料的抄寫年代均在戰國晚期至秦末,爲研究秦朝法律、制度、文化等提供了寶貴史料。
表2:秦簡牘文字“皇”字形體統計表 | ||||
字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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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處 |
户籍簡406(《里耶秦簡(一)文字編》第3頁) |
更名方461(《里耶秦簡(一)文字編》第3頁) |
更名方461(《里耶秦簡(一)文字編》第3頁) |
更名方461(《里耶秦簡(一)文字編》第3頁) |
辭例 |
男子皇楗 |
故皇今更如此 |
今更如此皇 |
莊王爲泰上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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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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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處 |
日書甲101正(《睡虎地秦墓竹簡》第97頁) |
日書乙145(《睡虎地秦墓竹簡》第131頁) |
禁苑律15(《龍崗秦簡》第22頁) |
禁苑律16(《龍崗秦簡》第22頁) |
辭例 |
害於上皇 |
合三土皇 |
從皇帝而行及舍禁苑中者 |
皇帝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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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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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處 |
教女50(《北京大學藏秦簡牘》第25頁。) |
祠祝2(《北京大學藏秦簡牘》第295頁。) |
祠祝6(《北京大學藏秦簡牘》第296頁。) |
祠祝7(《北京大學藏秦簡牘》第296頁) |
辭例 |
尚有濆皇 |
合三土皇 |
若肥回房皇於野湯 |
“㮴、咎皇”神皆次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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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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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處 |
避射268(《北京大學藏秦簡牘》第650頁。) |
道裏書164背(《北京大學藏秦簡牘》第685頁) |
道裏書153背(《北京大學藏秦簡牘》第688頁) |
禹九策67(《北京大學藏秦簡牘》第717頁) |
辭例 |
天之營皇 |
彘口到皇津廿裏 |
彘鄉到皇津卅六裏 |
唯得皇皇 |
里耶秦簡《更名方》記載“故皇(字形)今更如此皇(字形
)”,即由从自的皇更改爲从白(中横懸空)的皇。睡虎地秦簡中,《日書甲》“皇”字从白且中横與兩豎畫相連(字形
),與龍崗秦簡“皇”(字形
)相同;《日書乙》“皇”字从自(字形
),與北大秦簡諸“皇”(字形
—
)形體相同。龍崗秦簡中,“皇”字所從白字中横既有作懸空狀者(字形
)也有與兩邊豎畫相連者(字形
)。綜上可見,即使在同一類材料中,“皇”的形體也並非完全一致,容有例外。
三、秦陶文中的“皇”
秦陶文中“皇”字主要見於陶量及磚瓦之上,年代主要爲秦始皇時期。現就相關材料列爲表3,以作分析。
表3:秦陶文“皇”字形體統計表 | ||||
字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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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處 |
安邑皇板瓦(《考古與文物》1996年第4期) |
安邑皇板瓦(《考古與文物》2000年第1期) |
赤峰陶量(《考古學報》1979年第2期) |
赤峰陶量(《新出古陶文圖録》第749頁) |
辭例 |
安邑皇 |
安邑皇 |
皇帝盡[並兼天下]諸侯 |
皇帝盡並兼天下諸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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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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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處 |
赤峰陶量(《新出古陶文圖録》第749頁) |
始皇陶量殘片(《新出古陶文圖録》第733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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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例 |
立號爲皇帝 |
皇帝盡並兼天下諸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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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邑皇”板瓦,1995年出土於臨潼新豐鎮劉寨村,南距秦始皇陵3.5公里。“安邑”,地名,“皇”,工匠名。相同文字的還有一件,1994年出土於臨潼新豐鎮南社村。上述兩件板瓦上的“皇”字均从自(字形),與始皇十六年銅權、高奴禾石銅權、睡虎地秦簡日書乙、北大秦簡諸“皇”字相同。赤峰陶量,1963年出土於内蒙古昭烏達盟赤峰蜘蛛山遺址,上刻有始皇廿六年詔書,“皇”字从自(字形
),與“安邑皇”板瓦同。《新出古陶文圖録》著録一件藏於赤峰市博物館的陶量,據介紹,1961年出土於内蒙古昭烏達盟赤峰蜘蛛山遺址,上刻有始皇廿六年詔書,“皇”字从白且中横不懸空(字形
),與現藏吉林大學文物室的始皇陶量上之“皇”字(字形
)形體相同。可見,在秦陶文中,“皇”的形體也並不單一。
綜上所述,從古文字學的角度對秦文字中“皇”的幾種形體作了簡要梳理,可見即使在同一文本中,“皇”的寫法也並非等齊劃一,不同題材的文本中“皇”的寫法有同有異,更不能一概而論。因此,昆侖刻石中的“皇”字並非孤證,将其作爲刻石爲現當代人僞造之證據不能成立。此外,漢代碑刻如袁安碑、白石神君碑、夏承碑、鮮於璜碑等上所書諸“皇”字均从白且中横與兩豎畫相連;居延漢簡中“皇”的寫法更是多樣不拘,不僅从白、从自皆有之,而且白之中横有懸空者亦有不懸空者(詳參《居延舊簡文字編》第29頁);馬王堆帛書中“皇”字有从白中横不懸空者,也有懸空者(詳參《馬王堆簡帛文字編》第10頁)。
(附記:秦權中,尚有大騩銅權、旬邑銅權,其上之“皇”字與昆侖刻石“皇”構形相同。有學者懷疑上述兩權爲僞品,慎重起見,本文暫不引録上兩器以爲參證。然而,就筆者粗淺的認知來看,大騩、旬邑兩權應非僞品,限於目前的材料,尚難定讞,期待以後能發現更多新材料,推動該類問題的解決。)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5年8月7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5年8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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