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竹書《孔子曰》研讀劄記三則

（首發）

沙鷗館客

一

《孔子曰》中有以下一章：

孔=（孔子）曰：“安（晏）坪（平）中（仲）祀1072於亓（其）先=（先人），豚（肩）不梪（豆），（賢）大夫也，而……37……也。（管）中（仲）（雕）……297……而絑紘，（賢）夫=（大夫）也，……1047難爲上也。=（君子）下毋下，（上）毋備上。”（《概述》例五）

趙曉斌先生、李天虹先生先後指出相近的文本見於《禮記》的兩篇中：

管仲鏤簋朱紘，山節藻棁，君子以爲濫矣。晏平仲祀其先人，豚肩不揜豆，澣衣濯冠以朝，君子以爲隘矣。（《禮器》）

管仲鏤簋朱紘，山節藻棁，君子以爲濫矣。晏平仲祀其先人，豚肩不揜豆，澣衣濯冠以朝，君子以爲隘矣。（《雜記下》）

“下毋下”之字，趙曉斌先生照原字形隸定作“”，讀作“顛”。李天虹先生認爲該字與包山遣册、賵方學者或釋爲“貞”、“鼎”，用爲“領”的、，應該是同一個字，認爲是否用爲“顛”還可再考慮。網友“質量復位”先生釋“貞”，謂“貞”有“壓”、“鎮”之義，與“偪”字相當。顧史考先生徑讀爲“鎮”。

今案：早年謝明文先生曾經在《釋“顛”字》中提到，戰國文字“”、“”、“”諸字上部與“卜”形顯然有别，似不當將這些字釋爲“貞”。而應看作“真”之省形，其上部應視爲金文“（真）”上部所从“倒人形”演變而來。筆者在與師友共讀安大簡《仲尼曰》的過程中，蒙網友“常隻”先生據謝説指出，對應今本《論語》“顛沛必於是”之“顛”字的“”（《仲尼曰》）、“”（《孔子曰》），以及《仲尼曰》“顛於鉤（溝）（岸）”之“（顛）”字，均應从“真”得聲，“常隻”先生謂：

從字音上看，將該字聲符看做“真”顯然比“貞”更爲合適：“顛”*tʕiŋ从“真”得聲，而“貞”*treŋ主元音爲*e，二者主元音尚有距離……簡文讀作“顛”的“”字或許就是《説文》所見“”字異體。《説文·走部》：“，走頓也。从走，真聲。讀若顛。”段注：“《足部》曰：‘蹎，跋也。’此與音義同。”則“”、“蹎”、“”當爲一字異體，都表示{顛}。

其説頗有理據。不過，從《仲尼曰》的“”字來看，楚簡“真”、“貞”確實可能存在少量的譌混現象。趙曉斌先生在一場會議中公佈過《孔子曰》“（顛）於坸（溝）洛（壑）”的釋文，這個被隸定作“”的“顛”字，右部所从可能就與《仲尼曰》的這個字形接近。

本章字不存在字形上的譌混問題，就應當釋爲“真”字，讀爲“顛”，有下墜之意。“（上）毋備上”之“備”，可以讀爲“服”。《雜記下》“上不僭上，下不偪下”句前一“上”字和“下”字，常見的譯注本（如王文錦《譯解》、楊天宇《譯注》及胡平生、張萌注譯的“三全本”）多理解爲“對上（級）”、“對下（級）”（這一理解或受《正義》疏解的影響），筆者則傾向於理解爲“向上（更高的等級）”、“向下（更低的等級）”。“下毋真（顛）下/下不偪下”謂君子使用的禮制向低等級（縮減），不可墮落到與低等級等同。“（上）毋備（服）上/上不僭上”謂君子使用的禮制向高等級（僭越），不可凌駕到與高等級相同。

另外，《孔子家語·曲禮子貢問》也有與本章接近的文本，但末句作“上不僭下，下不偪上”，似對原文文意有所曲解。

二

《概述》公佈過不完整的一章《孔子曰》：

句昏（聞）=（君子）之言，色可里於人之忠。190（《概述》例六）

本章“句”字是簡首首字，“忠”字後有一表示分章的墨塊，下鈔另一章。此章的章前分章墨塊應在未公佈的另簡上，已公佈的這句話之前可能還有一些語句。不過，筆者讀此句覺文意完足，有一定可能“句”字之前僅缺“孔=（孔子）曰”三字。

“句”字趙曉斌先生括注“后”而無説（甚至無法確定趙氏到底讀成“后”還是“後”），王勇先生讀爲“苟”，顧史考先生從之。筆者亦贊成後一意見。

字趙曉斌先生依原形隸定作“”，括注爲“色”。王勇先生以从“乇”得聲，讀爲“度”。顧史考先生釋爲“色”，疑讀爲“則”。今案：從字形本身來看，該字字形最接近“（色）”。不過，在楚簡中“（色）”、“（印）”二字字形接近，存在一定的糾纏關係。筆者認爲《孔子曰》的這個字或可視爲“印”的譌字，甚至有可能就是“印”字，讀作“抑”，是表承接的連詞，可以訓爲“則”。里，疑讀爲“理”，順也。在楚竹書思想類文獻中有這樣的詞義，如郭店簡《語叢三》：“天型（形）城（成），人牙（與）勿（物）斯里（理）。”“忠”從王勇先生讀爲“衷”。

綜上，筆者暫將這一章讀爲“句（苟）昏（聞）=（君子）之言，色〈印—抑〉可里（理）於人之忠（衷）。”可以理解爲“如能聽聞君子之言，其言則可以順於人心。”由於此章尚未完整公佈，一點淺見亦不敢必，僅提出一種可能的理解，供方家參考。

三

《孔子曰》還有以下一章：

哀公（問）於孔=（孔子）曰：“文公與（桓）公（孰）（賢）？”孔=（孔子）曰：“文公（滅）亓（其）同眚（姓）之邦，（桓）公442興亓（其）同眚（姓）之邦，亓（其）不女（如）（桓）公（乎）！”441（《概述》例八）

這一章没有什麼疑難字，其文義正如趙曉斌先生所指出，可結合《論語·憲問》：“子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一句做出解讀。二者皆對齊桓、晉文做出比較，且同樣對後者有所貶抑。

文公滅其同姓之邦，指晉文公在城濮決戰前“侵曹伐衛”而執其君。這在當時就有“滅同姓”之譏，故晉文公在不久後使曹復國。相關記載見《左傳》僖廿八年及《史記》的《管蔡世家》《晉世家》，《左氏》記載：

晉侯有疾，曹伯之豎侯獳貨筮史，使曰：“以曹爲解。齊桓公爲會而封異姓，今君爲會而滅同姓。曹叔振鐸，文之昭也；先君唐叔，武之穆也……”公説，復曹伯，遂會諸侯于許。

《管蔡世家》《晉世家》大抵從這一記載簡化而來。

桓公興其同姓之邦，趙曉斌先生認爲指在齊桓公爭霸過程中，與齊同姓的許國曾多次參與會盟，并隨其征戰，在許爲楚師所圍時救許。今案：如將此句與上引《左氏》“齊桓公爲會而封異姓，今君爲會而滅同姓”一語對讀，則齊桓稱霸之功業，“存邢救衛”之功更爲後世所艷稱，也更宜與晉文“侵曹伐衛”之舉相對。筆者懷疑這裏的“桓公興其同姓之邦”應作“桓公興其異姓之邦”，因涉上句“滅其同姓之邦”而誤。

《論語·堯曰》有“興滅國，繼絶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的説法，這也是尚且“尊禮重信”的春秋列國間共同遵從的傳統。《孔子曰》的“興異姓之邦”的“興”，亦即“興滅國”之“興”，這裏是稱許齊桓公爲陷於危亡的邢、衛二邦復國。與“興滅國”的古老傳統相反，“滅人之國”則是不合禮的，更不用説違背“親親”之義的“滅同姓”了。在《公》《穀》二傳中，譏滅同姓正是“春秋大義”，同時，還會爲賢者諱滅人之國（見二傳在僖十七年諱滅項的解説）。

由此，筆者認爲本章的章旨在於齊桓、晉文的所作所爲，是否在禮崩樂壞的時代，恪守“興滅繼絶”的古老傳統。“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一語，歷來聚訟紛紜，新出《孔子曰》的這一章，將有助於我們加深對該句的理解。

參考文獻：

[1] 趙曉斌：《湖北荆州王家嘴M798出土戰國楚簡〈孔子曰〉概述》，《江漢考古》2023年第2期。

[2] 李天虹：《讀荆州王家嘴楚簡〈孔子曰〉六則》，簡帛網，2023年5月19日，http://www.bsm.org.cn/?chujian/9025.html；《出土文獻研究（第二十二輯）》，中西書局，2024年。

[3] 王勇：《荆州王家嘴楚簡〈孔子曰〉試釋七則》，簡帛網，2023年5月25日，http://www.bsm.org.cn/?chujian/9035.html。

[4] 顧史考：《王家嘴楚簡〈孔子曰〉初探》，《中國文化研究》2023年秋之卷。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5年12月4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5年1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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