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說《哀誦》的“吟謠”及“羲皇”
（首發）
苗豐
東航地服部
一、吟謠
《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三）》[1]所收《哀誦》簡21：
“聖（聽）從邦風㠯（以）逕（經）
（遙）可（兮），行九惪（德）甬（用）不縈。”
耒之將此句重新斷句，並將“逕（經）”，改釋爲“淫”，桑多涅釋為“逕〈𨓮（淫）〉”，陳琦先生從之[2]。“㸒”與“巠”的互訛在楚簡較多[3]，如此處理自無不可。但無論是原整理者所釋的“經遙”，還是校改後的“淫遙”，似乎都不好講通，也不知和“從邦風”有何關係[4]。
對照王逸《九思·怨上》[5]：“謠吟兮中野，上察兮璿璣”之句[6]。
《哀誦》此句或可讀為：“從邦風以吟謠兮，行《九德》[7]用不營。”
“從邦風以吟謠兮”，句式如同《楚辭》中的“乘騏驥而馳騁兮”， “駕青龍以馳騖兮”。 此句的“行”，或可參考《史記·夏本紀》“夔行樂，祖考至……”來解釋。全句大意就是，依從民歌民謠而進行的吟唱，以及演奏的《九德之歌》都和諧而不亂。
讀為“謠”，應該沒問題。從“㸒”聲的“逕〈𨓮（淫）〉”能讀為“吟”嗎？應該也是可以的。
存在於語言中的｛吟｝這個詞，古人要記錄它，為它造字時，選擇過以“金”為聲符，如郭店簡《性自命出》簡33：
（吟）[8]游𢙇（哀）也，喿遊樂也……
也選擇過以“林”為聲符，如北大簡《妄稽》：“大（太）息歌諃（吟）[9]，謬謬爰恤……”
韻母方面，“㸒”和“金”“林”一樣，皆為侵部開口三等字，中古皆入《廣韻·侵韻》。“㸒”做記錄｛吟｝的聲符，在韻母上是沒問題的。
聲母方面，“金”為見母，“林”為來母。以母的“㸒”，既和見母的“禁”[10]相通，又和來母的“霖”[11]相通。所以，“㸒”做｛吟｝的聲符，在聲母上也是沒問題的。
以“今”為聲符來記錄｛吟｝可能出現比較晚，《秦漢魏晉篆隸字形表》“吟”字頭下，秦、西漢兩欄例字闕如。
｛吟｝及其聲符“金、林、㸒、今”的聲母應該都是KL類復輔音，古音小鏡網站所錄潘悟雲先生擬音如下：吟/ŋgʳɯm/，金/kʳɯm/，林/g•rum/，㸒/ɢlum/，今/kʳɯm/，他們的聲母應該是可以通諧的。信陽楚簡“一少镮㸒”，或讀“㸒”為“鑑”[12]，鑑的聲母一般認為也是KL類復輔音。
二、羲皇
《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三）》[13]所收《哀誦》簡16：
“腹（復）命𬅸（上）
（御）可（兮），備（服）事宜（娥）皇。”
“宜皇”整理者讀為娥皇，其他討論不具引。“宜皇”是主人公的服事對象，應該地位很高，或可讀為“羲皇”，指伏羲。“宜”在楚文字中習用為“義”，自然可以讀為“羲”。下面是《楚辭》中出現伏羲的例子。
王逸《九思·疾世》：“紛載軀兮高馳，將咨詢兮皇羲。”
注：皇羲，羲皇也。咨，問。詢，謀。所以安己也。一云羲，伏羲，伏羲稱皇也。
嚴忌《哀時命》：“上同鑿枘於伏戲兮,下合矩矱於虞唐。願尊節而式高兮,志猶卑夫禹湯。”
《哀誦》簡16“復命上御兮，服事羲皇”的大意，也與上引文句“上同鑿枘於伏戲兮”類似，應該是說主人公要上天，找伏羲來作為自己的君王,而服事之。
為什麼要找伏羲呢？因為主人公非常清高，一般的君王是不屑去服事的，甚至連一般人稱羨的“禹、湯”都看不上。只有伏羲這種楚人心目中地位極高的神[14]，以及軒轅、堯舜等上古聖賢明君才能配得上自己的品質，才能君臣相得。當然，這種明君主人公並沒有找到，《楚辭》中表達這種上天入地求索明君而不得的詞句還有不少。
如王逸《九思·逢尤》：“周八極兮歷九州，求軒轅兮索重華。”
注：覬遇如黃帝堯舜之聖明也。
王褒《九懷·陶壅》：“思堯舜兮襲興，幸咎繇兮獲謀。悲九州兮靡君，撫軾歎兮作詩。”
王褒《九懷·昭世》：“馳六蛟兮上征，竦余駕兮入冥，歷九州兮索合，誰可與兮終身？”
最後，如整理者所言《哀誦》可能有缺簡，目前諸家的編連方案也難說確定無疑，整體而言筆者對大部分內容不懂，所以上文提出的兩處讀法也不敢十分肯定，敬請批評指正。
感謝蔡偉先生的指教。感謝及時保護、整理出版安大簡的諸位，藉此研讀《哀誦》的機會，最近才買了本《楚辭》，翻閱兩過，有很多感動。正如王逸序所言“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
[1] 安徽大學漢字發展與應用研究中心編：《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三）》，上海：中西書局，2025年。
[2] 陳琦：《安大三<哀誦>新編釋文》，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25年12月6日，https://www.fdgwz.org.cn/Web/Show/12336。也許不只是字形相似的問題，而有更複雜的原因，暫不討論。“
[3] 陳劍：《上博（六）·孔子見季桓子》重編新釋，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08年3月22日，https://www.fdgwz.org.cn/Web/Show/383#_ftnref24。收入氏著《戰國竹書論集》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309頁。
[4] 蔡偉先生提示，簡帛網論壇my9028指出此詞見於《鄭文公問太伯》甲本簡10，讀作“淫遙”或“淫媱”，解釋為飄蕩遊移，淫泆無度。按,《鄭文公問太伯》句“淫媱于康”似於《哀誦》語境不同。王寧先生讀為 “淫逸于康”即淫逸于享樂，與《墨子·非樂上》引《武觀》曰“啟乃淫逸康樂”之“淫逸康樂”意略同。王寧《清華簡六<鄭文公問太伯>（甲本）釋文校讀》,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6年5月30日，https://www.fdgwz.org.cn/Web/Show/2809。
[5] 文中引用楚辭內容，皆出自蔣鵬翔主編《四部要籍選刊》，（宋）洪興祖補注，《楚辭：典藏版》，浙江大學出版社，2020年（2025年重印）。
[6] 《楚辭》中與“吟謠”相似的還有“謳謠”，王逸《九思·傷時》：“使素女兮鼓簧，乘戈龢兮謳謠。”另蔡偉先生提示，後代詩歌中也有“吟謠”一詞，如南朝宋謝惠連《喜雨》詩：“上天湣憔悴，商羊自吟謠”等。
[7] 《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三）》第94頁注67、68指出，此“邦風”當指上古時期南方的民歌民謠，“九德”，可能和見於《周禮·春官·大司樂》《瞽矇》等的《九德之歌》有關。
[8] 趙建偉先生讀為“吟”，轉引自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荊門市博物館編：《楚地出土戰國簡冊合集1郭店楚墓竹書》，文物出版社，2011年，第112頁註110。
[9] 王曉明先生讀為“吟”，轉引自蕭旭：《北大漢簡（四）<妄稽>校補》,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中心網，2016年7月4日，https://www.fdgwz.org.cn/Web/Show/2853#_ednref26。
[10] 徐在國、黃德寬：《古老子文字編·附錄一》，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436-437頁。
[11] 《清華三·説命中》簡4 ：“若天旱，汝作淫雨。”“淫雨”今本作“霖雨”。
[12] 引自黃德寬主編：《古文字譜係疏證》，商務印書館，2007年（2016年第二次印刷），3927頁。
[13] 同注1.
[14]
裘錫圭：《“東皇太一”與“大
伏羲”》，《裘錫圭學術文集·簡牘帛書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546-561頁。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5年12月18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5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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