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臣筡西問秦王”觚之“必方”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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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雲夢鄭家湖墓地M274出土的“賤臣筡西問秦王”觚最末一段有下列文字:
有=(又有)最奡(?)、必方、嬰(櫻)母(梅)、橘牖[1](柚)、毗(枇)杷、茈橿(薑)之林,鐘蠪(籦籠)、胥(?)之州,美丹之穴,贛勒(瑊玏)【之山】,敝稯(椶)、桃支(枝)之渚,而萬物無不有巳(已)。
關於“最奡、必方”,李天虹、熊佳暉、蔡丹、羅運兵《湖北雲夢鄭家湖墓地M274出土“賤臣筡西問秦王”觚》一文認為:
原文“奡”形的左右還有墨蹟,右旁可能從 “豕”或“犬”。《說文·夰部》云“奡”讀若“傲”,古籍中有“敖”聲字與“豪”通用的例子,那麼此字的用法或許與“豪”有關。《說文·㣇部》解釋 “豪”:“豕,鬣如筆管者,出南郡。”“必方”可能當讀作“苾芳”。 苾、芳多指香氣,這裏泛指有香氣的草木。 《大戴禮記·曾子疾病》:“與君子遊,苾乎如入蘭芷之室,久而不聞,則與之化矣。”
又於附注中謂:
文獻可見“必方 ”,又作“畢方”,或以為神鳥之名。《山海經·西山經》:“(章莪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鶴,一足,赤文青質而白喙,名曰畢方。其鳴自叫也,見則其邑有訛火。”(清)郝懿行撰、欒保群點校《山海經箋疏》,第67頁,中華書局,2019年。
方勇先生認為應是從“戛”得聲之字,讀爲“棘”。又引《小爾雅》:“最,叢也。”則“最戛”猶“叢棘。”如此,叢生的棗樹應該可以與下文諸多植物名稱能夠相類。附帶他又對“必方”一詞作了下面的解釋:
按,“苾芳”指香氣是正確的,但是由此進一步理解爲指有香氣的草木,則有增字解經之嫌。我們認爲,“必方”可讀爲“㮿枋”,《說文》:“㮿,木也。從木畢聲。”“枋,木,可作車。從木方聲。”從文章的這段敘述文辭來看,都是在講秦國所擁有的物產如何之豐富,故此處列舉的“最戛(棘)、必(㮿)方(枋)、櫻梅、橘柚、枇杷、茈薑”等應均為植物類的名稱,這也能夠和後文的“林”相應。[2]
邴尚白先生認為:
此段所言皆為“林”,“必方”應為木名。方勇讀“方”為“枋”,指木質堅緻,可用以造車的枋樹,可從。然讀“必”為“㮿”,則有待商酌。《說文》:“㮿,木也。”段注云:“未詳。”“㮿”字於傳世文獻僅見於字書,屬於何種樹木亦不清楚。武威漢簡《儀禮》簡 14 有“㮿”字,然非用為木名,而應讀作“畢”。將觚文“必”讀作罕見且字義不明的“㮿 ”字,未必可信。由音義考之,“必”可讀為“榧”,“必”、“榧”二字上古音分別為幫母質部及幫母微部,聲母雙聲,韻部微、物部與脂、質部相近,至西漢時已合流,《詩·衛風·淇奧》“有匪君子”,《釋文》:“匪,本又作斐……《韓詩》作邲。”清華簡〈殷高宗問於三壽〉簡 5、7、8 的“非”字,皆應讀作“必”,皆為“必”、“非”兩聲系的通假例證。木名“榧”屬杉樹類,木理甚美,可用以製作器物,果實亦可食用。[3]
我們認為,方勇、邴尚白兩位先生似太過拘泥於“林”了,有可能犯了方向性的錯誤。
我們知道,林中不僅有植物,鳥獸亦時常出沒。王寧先生認為:
“奡”當讀“獒”,“最獒”當是一種良狗。必方,整理者認為當讀“苾芳”,又在註[39]中云“文獻可見‘必方’,又作‘畢方’,或以為神鳥之名。”按:作鳥名是也。[4]
雖然與上引《湖北雲夢鄭家湖墓地M274出土“賤臣筡西問秦王”觚》一文將“奡”讀為“豪”,引《說文·㣇部》“豪:豕,鬣如筆管者,出南郡”為證的理解不同,但將“最奡(獒)”“必方”看作禽獸,方向是應該是正確的。檢揚雄《蜀都賦》開首一段有云:
蜀都之地,古曰梁州。禹治其江,渟皋彌望,鬱乎青葱,沃壄千里。上稽乾度,則井絡儲精。下按地紀,則巛宫奠位。東有巴賨,綿亙百濮,銅梁金堂,火井龍湫。其中則有玉石嶜岑,丹青玲瓏,邛節桃枝,石䲛水螭。南則有犍䍧潛夷,昆明峩眉,絶限㟍嵣,堪巖亶翔。靈山揭其右,離堆被其東。於近則有瑕英菌芝,玉石江珠。遠則有銀鉛錫碧,馬犀象僰。西有鹽泉鐵冶,橘林銅陵,邙連盧池,澹漫波淪。其旁則有期牛兕旄,金馬碧雞。北則有岷山,外羌白馬。獸則麙羊野麋,罷犛貘貒,𪋉𪋮鹿麝,戶豹能黃,獑胡雖玃,猨蠝玃猱,猶豰畢方。[5]
子雲賦的這一段總寫蜀都之地理位置、特產及異物珍怪,也有“畢方”一詞,與觚文之用“必方”相同。
案《廣雅·釋天》曰:
土神謂之羵羊。水神謂之冈象。木神謂之畢方。火神謂之游光。金神謂之清明。
王念孫《疏證》云:
《淮南子·氾論訓》“山出嘄陽,水生㒺象,木生畢方,井生墳羊”,高誘注云:“㒺象,水之精也;畢方,木之精也。狀如鳥,青色,赤腳,一足,不食五榖;墳羊,土之精也。”墳與羵通。《法苑珠林·六道篇》引《夏鼎志》云:“罔象,如三歳兒,赤目,黑色,大耳,長臂,赤爪,索縛則可得食。”張衡《東京賦》作“罔像”,並與“冈象”同。《韓非子·十過篇》云:“畢方並鎋,蚩尤居前。”“畢”字或作“必”。《藝文類聚》引《尸子》云:“木之精氣爲必方。”又《法苑珠林·審察篇》引《白澤圖》云:“火之精名曰必方,狀如鳥,一足,以其名呼之則去。”又云:“上有山林,下有川泉,地理之閒生精,名曰必方,狀如鳥,長尾。”薛綜注《東京賦》云:“畢方,老父神,如鳥,一足,兩翼,常銜火,在人家作怪災。”説並與《廣雅》異。[6]
檢《淮南子·氾論》原文作:
夫雌雄相接,陰陽相薄,羽者爲雛鷇,毛者爲駒犢,柔者爲皮肉,堅者爲齒角,人弗怪也;水生蟪娠,山生金玉,人弗怪也;老槐生火,久血爲燐,人弗怪也。山出梟陽,水生罔象,木生畢方,井生墳羊,人怪之,聞見鮮而識物淺也。天下之怪物,聖人之所獨見,利害之反覆,知者之所獨明:達也。同異嫌疑者,世俗之所眩,惑也。[7]
高誘注云:
梟陽,山精也。人形,長大,面黑色,身有毛,足反踵,見人而笑;畢方,木之精也。狀如鳥,青色,赤腳,一足,不食五穀。
觚文為了寫秦國之物產應有盡有,故不惜故作夸飾之語。其實有些精靈、神獸,頗為荒誕,不必確有其物。試比較《紅樓夢》第五回云:
說着,大家來至秦氏房中。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了人來。宝寶玉便愈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進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云:
嫩寒鎖夢因春冷
芳氣籠人是酒香
案上設着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着寶鏡,一邊擺着飛燕立着舞過的金盤,盤內盛着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着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連珠帳。寶玉含笑連說:“這裏好!”秦氏笑道:“我這房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着,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
《紅樓夢》的作者正是通過描寫這些擺設物品來體現其室內的奢華、香豔,實際上是不必真有。其中的“案上設着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着寶鏡”這句,正如甲戌本有側批云:
設譬調侃耳。若真以為然,則又被作者瞞過。[8]
這也與“賤臣筡西問秦王”觚使用的修辭方式同為一例,蓋皆為古今文人一貫之伎倆。
因觚文為遊說秦王之辭,故乃憑藉不爛之舌,多方設譬取喻,極盡“忽悠”之能事,輔之以異祥靈怪及奇珍異石等,亦不過欲令聽者心動而已,又何妨夸大其詞哉!
又司马相如《子虚赋》描述“雲夢澤”的語句有:
外發芙蓉蔆華,內隱鉅石白沙。其中則有神龜蛟鼉,瑇瑁鼈黿。其北則有陰林巨樹,楩枏豫章,桂椒木蘭,蘗離朱楊,樝梸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則有赤猨蠷蝚,鵷雛孔鸞,騰遠射干。其下則有白虎玄豹,蟃蜒貙豻,兕象野犀,窮奇獌狿。[9]
其中的“窮奇”也是神獸之名,可見《蜀都賦》與《子虚赋》都是在一般的動物中雜以不經見的神獸,二者同理。我們都知道,子雲作賦是擬相如的,《漢書·揚雄傳》說:“先是時,蜀有司馬相如,作賦甚弘麗溫雅,雄心壯之,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可以比照。
最後,我們對“最奡”一詞試作簡單的分析。“奡”作、,雖然此字不能確釋,而且“最奡(?)”也難以從傳世文獻中找到對應的詞,但也應為動物或精怪之類,是可以肯定的。據上引揚雄《蜀都賦》的“猶豰畢方”,頗疑觚文此字或可釋為“獿”。試比較秦印“王獿”之“獿”作[10]。我們知道,“獿”這種動物身體便捷,性善登木。而且“最獿、必(畢)方”皆生存於林中。但“最”字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無法落實,只能敬待高明有以教我了。
附記:
小文就“奡”字的字形曾先後請教過郭永秉和陳劍兩位先生,謹致謝意!
參考文獻
鄔可晶:《“夒”及有關諸字綜理》,收入鄒芙都主編《商周金文與先秦史研究論叢》,科學出版社,2019年。
[1] 此字原釋為“鼬”,何家興先生改釋為“牖”,見《秦簡和楚簡文字互證二則》(待刊稿),蒙何先生慨允引用,謹致謝意。
[2] 方勇:《讀“賤臣筡西問秦王”觚札記一則》,武漢大學簡帛網,http://www.bsm.org.cn/?qinjian/8820.html,2022-10-25。
[3] 邴尚白:《雲夢鄭家湖秦觚〈賤臣筡西問秦王〉新釋文及考釋──附論觚文中之黃帝言及所涉史事之時間、背景》,第35屆中國文字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台灣東吳大學(2024.6.1.-2.)。
[4] 王寧《〈賤臣筡西問秦王〉觚初讀》,武漢大學簡帛網-簡帛論壇-簡帛研讀,http://www.bsm.org.cn/foru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2729&highlight=%E8%B3%A4%E8%87%A3%E7%AD%A1%E8%A5%BF%E5%95%8F%E7%A7%A6%E7%8E%8B,發表於 2022-4-10。
[5] 張震澤:《揚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9頁。
[6] 王念孫:《廣雅疏證》,中華書局,1983年,第284頁。
[7] 何寧:《淮南子集釋》(中冊),中華書局,1983年,第980—981頁;張雙棣:《淮南子校釋》(第四冊),中華書局,2024年,第1943頁、1949頁。
[8]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第129—130頁。
[9] 《史記》(第九冊),中華書局,2014年,第3642—3643頁。
[10] 轉引自單曉偉:《秦文字字形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446頁。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4年6月13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4年6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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