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壽”之“眉”的音義辨析*
張富海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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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世先秦文獻《詩經》和《儀禮》中多次出現“眉壽”一詞,爲方便討論,下面先列出所有的辭例:《詩·豳風·七月》:“爲此春酒,以介眉壽。”《小雅·南山有臺》:“樂只君子,遐不眉壽。”《周頌·雝》:“綏我眉壽,介以繁祉。”《周頌·載見》:“率見昭考,以孝以享,以介眉壽。”《魯頌·閟宫》:“萬有千歲,眉壽無有害。”又:“天錫公純嘏,眉壽保魯。”《商頌·烈祖》:“綏我眉壽,黃耇無疆。”《儀禮·士冠禮》:“眉壽萬年,永受胡福。”《少牢饋食禮》:“眉壽萬年,勿替引之。”
這些“眉壽”均出現在表達美好願望的祝嘏之辭中,其意義無疑就相當於長壽。[1]《七月》毛傳:“眉壽,豪眉也。”孔疏:“人年老者,必有豪毛秀出者,故知眉謂豪眉也。”《南山有臺》毛傳:“眉壽,秀眉也。”《閟宫》“眉壽無有害”鄭箋:“眉壽,秀眉,亦壽徵。”毛、鄭均按“眉”字的本義來理解“眉壽”之“眉”,因爲長壽者往往有所謂“豪眉”、“秀眉”,眉毛可作長壽的表徵,所以稱長壽爲“眉壽”。這種解釋顯然很勉強,有望文生訓的嫌疑。《雝》鄭箋:“安助之以考壽。”《載見》鄭箋:“以助考壽之福。”《烈祖》鄭箋:“故安我以壽考之福。”在串講詩句時鄭玄以“考壽”或“壽考”來解釋“眉壽”,應該是著眼於詞的整體意義,而非以“考”釋“眉”。《士冠禮》鄭注:“古文眉作麋。”《少牢饋食禮》鄭注:“古文……眉爲微。”可知“眉壽”有作“麋壽”、“微壽”的異文。[2]眉毛的“眉”假借寫作“麋”屢見於古書和秦漢文字,所以“麋壽”的寫法與“眉壽”其實並無二致,“微壽”的寫法卻是值得關注的異文,表明“眉壽”之“眉”單單從傳世文獻的字形出發就有作其他解釋的可能。
兩周金文中“眉壽”一詞十分常見,但“眉壽”之“眉”從未見用“眉”字,[3]而是寫作義爲洗臉的“沬”的各種異體“”、“”、“湏”等,其原形作(追簋,西周中期)、(南宫乎鐘,西周晚期)、(應侯視工簋,西周中期)、(仲枏父鬲,西周中期)、(仲師父鼎,西周晚期)、(㝬叔㝬姬簋,西周晚期)、(薛侯盤,西周晚期)、(毳盤,西周晚期)、(魯大司徒子仲伯匜,春秋早期)、(毛叔盤,春秋早期)、(陳逆簋,戰國早期)等。字形繁簡不一,變化多端,如“皿”旁有正有倒,有加水有不加,有加雙手有不加,表示人臉的“頁”旁也有正有倒(上列仲枏父鬲和毳盤字形从倒“頁”)。[4]這些金文用爲“眉壽”之“眉”的字形是“沬”的表意初文,[5]《説文》“沬”的古文“湏”正同陳逆簋銘文的“眉壽”字,可爲確證;而見於《説文》的“釁”字不過是“”的訛體,古書中又有常見的變體作“亹”。[6]這些文字關係早已經得到公認,無需贅述。
除了金文,楚簡中也已經出現“眉壽”一詞,但用作人名。清華簡《繫年》簡10—12:“(莊)公即殜(世),卲(昭)公即立(位),亓(其)大=(大夫)高之巨(渠)爾(彌)殺卲(昭)公而立亓(其)弟子壽。齊𡄉(襄)公會者侯于首(止),殺子壽。”簡文“”字原形作、,與金文字形一脈相承。《繫年》的“子壽”,《左傳》桓公十七年作“公子亹”,十八年作“子亹”,“壽”是其名,《左傳》乃省“壽”字。
古文字中“眉壽”字寫法的時代肯定比傳世古書要早,那麼傳世古書寫作眉毛之“眉”應該是後起的假借字,絶不可能是其本字,但是古文字中寫作“沬”的表意初文也不可能是本字,其表示的詞義仍然是其假借義。受到金文寫法的啟發影響,從清代以來不斷有學者對“眉壽”之“眉”的意義提出新見,沈培先生曾撰文對此做了相當全面的綜述。[7]下面主要參考沈培先生的文章介紹比較有影響的幾家説法。
一、“眉”訓爲老
《方言》卷一:“眉,老也,東齊曰眉。”郭璞注:“言秀眉也。”又卷十二:“麋,老也。”郭璞注:“麋,猶眉也。”由此記載可知,漢代東齊方言有一個音同“眉”而義爲老的詞。郭璞注將它和“眉壽”聯繫起來,用毛傳所謂“秀眉”來解釋其詞源,當然是不可信的。雖然郭璞的解釋不可信,但“眉壽”的“眉”即《方言》訓爲老的“眉”,卻完全可能是事實。如此,“眉壽”爲同義並列結構,“眉壽”猶言“老壽”、“考壽”,再通順不過,因而鄭玄用“考壽”來解釋“眉壽”就顯得十分切合詞義。
最早對毛、鄭舊説提出異議的王引之正是據《方言》而訓“眉壽”之“眉”爲老。他在《經義述聞》卷二十二“楚史老字子斖”條説:“斖讀爲眉。《方言》曰:‘眉,老也。東齊曰眉。’《爾雅》曰:‘老,壽也。’眉訓爲老,老訓爲壽,則眉與壽同意,故古之頌禱者皆曰眉壽。凡經言‘以介眉壽’《豳風·七月》、‘遐不眉壽’《小雅·南山有臺》、‘綏我眉壽’《周頌·雝》、‘眉壽無有害’、‘眉壽保魯’《魯頌·閟宫》、‘眉壽萬年’《士冠禮》,眉亦壽也。眉壽,猶言‘耆壽’《文侯之命》、‘老壽’昭二十年《左傳》、‘壽耇’《召誥》耳。耆也,老也,耇也,眉也,皆壽也。而《詩傳》與《箋》皆以眉壽爲秀眉。《方言》注同。案:眉必秀而後爲壽徵,若但言眉,則少壯者皆有之,無以見其爲壽矣。《爾雅》曰:‘黃髮、兒齒、鮐背,壽也’,豈得徑省其文而曰髮壽、齒壽、背壽乎?説眉壽者,當據《方言》爲義,不得如毛、鄭所云也。眉字作斖者,古音微與文通,斖有門音,故轉爲眉,其字即釁字也。……作斖者,隸之變也。斖、釁同字,故亦同聲。……古鐘鼎文眉壽字亦多作釁,……皆借釁字爲眉字。”
王引之利用古音通轉理論溝通“亹”、“釁”與“眉”,克服了前人望文生訓的毛病,而且引用出土古文字材料爲證,這都是巨大的學術進步。但應該明白一點,對義爲老的{眉}這個詞而言,不管“眉”字還是“釁”字,都是假借字,不存在哪一個字是本字、哪一個是借字的問題。此外,“眉”和“亹”、“釁”屬於共時平面的音近通用關係,抑或歷時音變所致的文字通用關係,是一個有待探討的問題(詳下文)。
徐中舒在《金文嘏辭釋例》一文中説:“《方言》一:‘眉,老也,東齊曰眉。’此當指眉壽之眉,訓老蓋其本義。”[8]與王引之説相同。裘錫圭先生在解釋金文“眉壽”時亦引《方言》之訓。[9]
沈培先生不贊成王引之的講法,他説:“王氏指出舊説的缺點非常有力,但是他自己的説法也有明顯的缺點。他説‘耆也,老也,耇也,眉也,皆壽也’,這幾個詞當中‘耆’、‘老’、‘耇’、‘壽’,我們都可以看到單用的例子,但是卻從未看到‘眉’單獨表示‘老’的用例。如果説‘眉’有‘老’的意思,但是它只出現在‘眉壽’一詞中,這是不能讓人信服的。而且,看了‘眉’有‘老’的意思之後,肯定會有人追問,‘眉’爲什麼會有‘老’義呢?《方言·一》郭璞注説‘言秀眉也’,其實就是根據毛《傳》、鄭《箋》之説指明此詞得義的根據。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跟舊説沒有區別了。”[10]沈培先生指出的“眉”缺少單獨的用例,確實是王説的一大缺陷,但這個缺陷恐怕不是致命性的。義爲老的“眉”雖然未見單獨使用的實例,但見載於《方言》,且指明爲東齊的一個方言詞,應該是當時的活語言,所以我們難以否認古代漢語曾經有這麼一個獨立的詞,而“眉”爲什麼有老義,這本來就是一個假問題。老義的“眉”不見單獨使用,或許是因爲它在通語中作爲獨立的詞早已經消失,只在古老的程式化的祝嘏之辭中作爲不自由語素得以保留。《詩·周南·樛木》的“福履”之“履”訓爲福(見毛傳、《爾雅》),傳世古書中亦未見單獨使用這個詞。
二、“眉”讀爲“徽”或“美”
李孝定《説“釁”與“沬”》一文據《周禮》鄭衆注“釁讀爲徽”,主張“釁壽”、“眉壽”之“釁”和“眉”讀爲“徽”,訓爲美。他説:“字篆變爲釁,鄭司農注《周禮》,三讀釁爲徽,釁有‘美也’、‘善也’之訓,則釁壽疑當讀爲徽,訓爲美,美善之壽猶言多壽、魯壽、永壽也。眉壽、麋壽、微壽之解並同。金文眉祿,猶言美祿也。《廣雅·釋詁》《方言》一並訓眉爲老,殆就眉壽一辭爲解,非朔誼也。”[11]按《周禮·春官·鬯人》:“大喪之大渳,設斗,共其釁鬯。”鄭玄注:“釁尸以鬯酒,使之香美者。鄭司農云:釁讀爲徽。”又:“凡祭祀、面禳、釁,共其雞牲。”鄭玄注:“釁,釁廟之屬。釁廟以羊,門、夾室皆用雞。鄭司農云:釁讀爲徽。”《春官·天府》:“上春,釁寶鎮及寶器。”鄭玄注:“釁謂殺牲以血血之。鄭司農云:釁讀爲徽。”“釁鬯”指浴尸之鬯,此“釁”字是洗浴的意思,可能是洗臉義之引申(《春官·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釁”、“浴”同義連言[12])。後兩個“釁”是《説文》所謂“血祭”的意思(和洗臉義也有聯繫)。這三處“釁”讀作美義的“徽”都完全講不通,鄭衆讀爲徽,應當只是注音,而非説明假借。“釁”字《廣韻》許覲切,上古音本來屬於文部(聲母是清鼻音*m̥-),大概在鄭衆的方言裏音已經變入微部,所以他説讀爲徽(聲母也是清鼻音*m̥-)。因此,鄭衆的釁讀爲徽不能證明上古文獻的“釁”可以讀爲“徽”。所謂“眉祿”,見戜者鼎銘文(《集成》2662),舊釋爲“眉”的字原形作,當改釋爲“𩠙(髮-祓)”,[13]所以金文不存在猶言“美祿”的“眉祿”。李孝定謂《方言》及《廣雅》的“眉”訓爲老“殆就眉壽一辭爲解,非朔誼也”,似乎認爲訓老的“眉”乃“眉壽”的省略,實際上是否定了《方言》所載詞語的真實性,顯然缺乏足夠的證據。
李守奎先生直接讀“眉壽”之“眉”爲“美”,[14]與讀爲“徽”沒有太大差別。但李守奎先生在文中又説:“眉壽即亹壽,亹不好訓爲勉,當訓爲美。”[15]似乎又主張“眉壽”之“眉”當按古文字中作“亹”的寫法訓爲美(他認爲“亹”有美義),而不是破讀爲“美”。
三、“眉”讀爲“彌”
夏淥《“眉壽”釋義商榷》一文主張“眉壽”之“眉”讀爲終、滿義的“彌”。他説:“‘眉壽’,《儀禮· 士冠禮》作‘麋壽’,《少牢饋食禮》古文作‘微壽' 《漢禮器碑》‘永享牟壽’又作‘牟壽’,都同樣是同音假借。如果再上推到殷虚卜辭文例的‘湄日’……也作‘眉日’,…… 楊樹達《卜辭求義》:‘湄蓋假爲彌,彌日謂終日。’……彌,《周禮·春官·大祝》;‘彌祀社稷禱。’注:‘禰,猶徧也。’《王篇》:‘彌,徧也。’《詩·大雅·生民》:‘誕彌厥月。’傳:‘彌,終也。’《類篇》:‘彌,終也。’金文‘彌’也有類似文例:《蔡姞簋》:‘用祈丐眉壽綽綰,永命彌厥生,霝終。’《齊鎛》:‘用求考命彌生。’《叔便孫父簋》:[16]‘綰綽眉壽,永命彌厥生,萬年無疆。’以上‘彌’,訓終、徧、滿,均可,但是‘彌’的本義,《説文解字》釋爲:‘弛弓也。’轉義爲安息、定止,《周禮·小祝》:‘彌烖兵。’所以,彌訓終、徧,也是通假的用法。瀰,《詩·邶風》:‘有瀰濟盈’正義:‘瀰,深水也,盈滿也。’疏云:‘今有人濟此盈滿之水,…… ’瀰漫周徧,由盈滿引申爲徧、全、終。所以彌、眉、湄、沬、麋、微、牟等訓終,皆爲瀰的通假字。《集韻》作瓕,滿也。《説文》濔,水滿也。[17]同瀰。所以‘眉壽’即‘瀰壽’,是‘滿壽’、‘全壽’、‘終壽’的意思,和《詩經》‘誕彌厥月’的‘滿月’、‘終月’用法一致,也和卜辭的‘湄日’或‘眉日’一致。”[18]按《詩經》的“有瀰”是形容水深水大的形容詞,亦作疊音形式的“瀰瀰”,並非一般意義的滿。《説文》:“濔,滿也。”《邶風·新臺》:“河水瀰瀰。”釋文:“瀰瀰,水盛也。《説文》:‘水滿也。’”則《説文》之“濔”即“瀰”之異體,亦非一般意義的滿。“瀰”和“濔”《廣韻》綿婢切,讀上聲,而訓終、遍的“彌”音武移切,讀平聲,兩者不同音,絶非同一個詞。因此,夏氏找出“瀰”這個本字既不正確也無必要,按他的理解,“眉壽”之“眉”讀爲文獻中通用的訓終、遍的“彌”即可。
魯實先説:“卜辭之湄日,《詩》之彌月、眉壽,皆镾之假借。蓋以古無镾字,故假湄、眉爲之,湄日、彌月謂終日、終月,眉壽義同長壽、永壽。”[19]按《説文》:“镾,久長也。”字从長,顯然是替換“彌”的弓旁後所造的後起分化字,專門表示“彌”的久長義,但不見於古書,古書仍用“彌”字。《尚書·顧命》:“病日臻,既彌留。”僞孔傳用“久留”釋“彌留”。《逸周書·謚法》:“彌年壽考曰胡。……彌,久也。”《小爾雅·廣詁》:“彌,久也。”“彌”的久長義和終遍義有比較明顯的聯繫,應該是由終遍義引申出久長義,時間上終遍之後自然就久長了。“眉壽”讀爲“彌壽”,可與《逸周書·謚法》的“彌年”相比照,[20]理解爲久壽、長壽,看起來確實比理解爲“終壽”、“滿壽”要直截了當。
上文提到的沈培先生的文章同意“眉壽”讀爲“彌壽”,他認爲夏氏和魯氏的説法其實沒有本質的差別,“彌壽”本來是動賓結構,與《詩經》的“彌厥月”,卜辭的“湄日”結構相同,即使把“彌”理解爲長久義,也不能看做修飾語。[21]如果我們贊成“眉”讀爲“彌”的話,當然也可以同意這個觀點。
“眉壽”讀爲“彌壽”符合人們對“眉壽”詞義的一般理解(這一點優於“徽壽”、“美壽”),也有一些文字通假上的證據,因此得到不少學者的贊同,影響很大。但是,仔細考察分析金文中的字形辭例以及所涉各詞的語音關係,我認爲“眉壽”讀爲“彌壽”存在諸多扞格之處,實難信從。
首先,金文“眉壽”出現次數很多,“眉”全部寫作“沬”的表意初文,未見一例寫作“彌壽”,在金文已有確定的終遍義的“彌”字的前提下,這是很難作出合理解釋的現象。如果“眉壽”之“眉”確實讀爲“彌”,那麼至少應該有個別幾例寫作“彌”才是。在上引夏淥文提到的兩篇簋銘中,“眉壽”與“彌厥生”前後相連並見,而使用不同的兩個字,這完全可視作“眉壽”之“眉”讀“彌”的一條反證。沈培先生對此有解釋,他説:“很可能是因爲‘眉壽’已經凝固爲一個詞,而‘彌厥生’(包括‘彌生’)尚未成詞,當時的人感覺這兩種表述應該用不同的字來加以區別。”[22]“眉壽”、“彌生”都是當時的成語,恐怕不會存在這種差別。
其次,金文中除了大量的“眉壽”外,還有少數“眉考”、“眉老”的表述:叔家父簠(《集成》4615):“用(祈)(眉)考無彊(疆)。”杞伯每亡壺(《集成》9688):“其萬年(眉)考。”此處“”字原形作,从皿从倒寫的“頁”。伯克壶(《集成》9725):“克用匄(眉)老無彊(疆)。”“考”和“老”同義,“眉考”猶古書中常見的“壽考”。[23]如果讀爲“彌考”,不管將“彌”理解爲終遍義還是長久義,都文理欠通,與“彌壽”、“彌生”、“彌年”的情況很不相同,這是因爲“壽”、“生”、“年”都可以作名詞講,指人的壽命,而“老”和老義的“考”不能作名詞講,也就不能作“彌”的賓語或被“彌”所修飾。
最後,“眉壽”之“眉”的上古音和“彌”並不密合,單純從語音上看讀爲“彌”也有很大障礙。金文中的“眉壽”之“眉”都寫作“沬”的表意初文,亦即“釁”、“亹”字,“沬”的上古音是物部,“釁”、“亹”的上古音是文部,而“彌”字一般歸入脂部,兩者的元音差別較大,難以相通。[24]夏氏和魯氏文都引卜辭“湄日”讀爲“彌日”作爲旁證,似乎很直接,很有説服力,但他們忽視了“眉壽”之“眉”在古文字中並不寫作“眉”這個字,“眉”只是傳世文獻中的後起寫法,不一定反映上古讀音,所以卜辭的證據實際上是無效的。關於“眉壽”之“眉”的上古讀音,詳見下文。
以上簡單介紹和討論了關於“眉壽”之“眉”的三種主流意見,比較其優劣之後,本文得出的結論是,清代學者王引之的“眉”爲老義説最合理,缺點最小,可以信從。下面再稍作補充證明。
金文中“眉壽”雖然最常見,但也能看到若干“考壽”、“老壽”、“壽考”的説法,可以跟“眉壽”的辭例互相比勘。試看如下金文辭例對照:叔尸鐘(《集成278》):“女(汝)考壽(萬)年,永𠍙(保)其身。”可比較夆叔盤(《集成》10163):“其(眉)壽(萬)年,永𠍙(保)其身。”荊公孫敦(《銘圖》6070):“老壽用之。”可比較曾孟諫盆(《集成》10332):“其(眉)壽用之。”耳尊(《集成》6007):“侯萬年壽考黃耉。”可比較曾伯文簋(《集成》4051):“用易(賜)(眉)壽黃耉。”伯弘父盨(《銘圖》5638):“其萬年壽考永寶。”可比較靜叔鼎(《集成》2537):“其萬年(眉)壽永寶用。” “考壽”、“老壽”、“壽考”都是並列結構,那麼對於處在幾乎相同的辭例中的“眉壽”一詞,推測它也屬於並列結構,而非動賓或者偏正結構,應該是合乎情理的,“眉”所代表的詞便自然與“考”、“老”同義。不可否認,這是一條弱證。
申子氏大叔簠(《銘圖三》584、585,春秋早期):“孟姜悡其眉壽(萬)年無彊(疆),子=(子子)孫=(孫孫)永保用之。”此處直接釋爲“眉”的字原形作,與金文中一般的寫法不同,分析其字形結構,顯係用老字頭替換“”的上部而形成的異體,也是專門爲“眉壽”之“眉”造的本字。這個專字比較有力地證明了“眉壽”之“眉”是義爲老的獨立的一個詞,沒有必要讀爲“彌”、“徽”、“美”等其他詞。
下面討論“眉壽”之“眉”的上古音及其演變。
首先必須假定一點,《詩經》《方言》等用“眉”字假借表示這個詞,雖然是晚起的,但應該準確記錄了這種寫法産生時代的讀音,即借用了一個同音字。“眉”字一般歸上古脂部。雖然從中古音看“眉”字既可以歸微部也可以歸脂部,但歸脂部的證據比較多。《詩·衛風·碩人》:“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眉”與四個脂部字韻。甲骨文“麋”字从“眉”聲,而从米得聲的“麋”字也已經見於西周金文,[25]“米”是確定的脂部字。又金文“履”字从“眉”聲,“履”也是確定的脂部字。甲骨文“湄日”、“眉日”讀“彌日”,“彌”也是脂部字。“眉”的中古音韻地位是明母脂韻重紐B類,其上古音可以構擬爲*mri,這個讀音一直到中古都沒有太大變化(中古的介音可能已經變成ɣ)。那麼,“眉壽”之“眉”在某一個時期也讀*mri。古文字中“眉壽”之“眉”用物部去聲字“沬”*m̥uuts(微物文部唇音字的主元音寫作u或ə皆可,難以區分爲兩類,本文統一寫作u)的初文“”來記錄,“”即“釁”字和“亹”字,“釁”(許覲切)的上古音是*m̥runs,“亹”字有莫奔、無匪二切,上古音分別是*muun和*munʔ。“亹”字的無匪切一讀仍是文部,不能歸入上古微部,即歷史上發生了*-un>*-uj的不規則音變,這個音變涉及的字還有“揮”、“煇(輝)”、“翬”等。義爲肉羹的“膹”字从“賁”聲,應歸文部,但《廣韻》也有浮鬼切的異讀(另外一讀是房吻切,屬於正常演變的讀音)。《詩·邶風·新臺》:“新臺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籧篨不殄。”“浼”字《廣韻》武罪切,但從押韻和諧聲來看,“浼”也是文部字,此字《説文》字形作“潣”。無匪切的“亹”常見的用法是疊音詞“亹亹”,義爲勤勉貌,如:《詩·大雅·文王》:“亹亹文王,令聞不已。”《崧高》:“亹亹申伯,王纘之事。”清華簡《周公之琴舞》簡7:“文=亓(其)又(有)(家)”,“文文”讀“亹亹”。[26]
古文字中的寫法,證明“眉壽”之“眉”的上古音不是脂部,而是文部。爲什麼不會是物部,因爲物部的讀音不可能演變成*mri。還有一條重要的理由是,“眉壽”是並列結構,並列結構的兩個音節的先後次序往往和聲調相關,通常平聲在前,非平聲在後,如“輕重”、“恭敬”、“圭璧”、“臣僕”、“賓客”、“憂患”等等,[27]這也是金文中“眉壽”出現如此頻繁而無一例作“壽眉”的重要原因,不像“考壽”、“壽考”都有出現,因爲兩字都是上聲字。因此,“眉壽”之“眉”不大可能是-t韻尾或-ts韻尾的讀音,而應該是文部的平聲,即讀*mrun。*mrun這個讀音即武巾切的“旻”的上古音,如果規則演變的話,“眉壽”之“眉”就和“旻”是同音字。變成*mri,即讀同眉毛之“眉”,只能解釋爲發生了如上舉“亹”等字發生的*-un>*-uj的音變,即*mrun>*mruj,先變爲微部讀音(《儀禮》古文本寫作“微壽”,大概就是這一步音變的反映),再發生*mruj>*mri的音變,這步音變是必然的規則音變,如武悲切的“薇”、無鄙切的“美”都發生了這項音變,即所有的帶r介音的*-ruj韻全部演變爲*-ri。當然,“薇”、“美”等字是微部字的規則演變,而“眉壽”之“眉”是文部字先不規則地變入微部之後又與微部字同步規則演變。文部字分兩步音變最終變入*-ri韻的還有一個“𡍦”字。《説文》:“𡍦,土也。洛陽有大𡍦里。”“𡍦”字从“軍”聲,當歸入文部,《廣韻》有户昆切的音讀,即文部之音,但另有至韻丘愧切的異讀,應該是發生了兩步音變*khruns>*khrujs>*khwris的結果,第一步是不規則音變,第二步是規則音變。“𡍦”字的例子可爲“眉壽”之“眉”語音演變過程的佐證。
上述音變發生的時代應該是西漢。第一步不規則音變,如“煇”字,《詩·小雅·庭燎》“夜鄉晨,庭燎有煇”中“煇”與“晨”押文部,但西漢時“煇”字已經轉入脂微部。[28]羅常培、周祖謨認爲兩漢時脂部和微部合爲一部,[29]那麼上述音變的第二步在西漢時代也已經發生。“眉壽”之“眉”從古文字中的寫法變成眉毛之“眉”字,其時代難以從出土文獻中尋覓到什麼綫索,但根據傳世文獻,估計也在西漢時代,與音變的時代是相合的。
東漢禮器碑“天與厥福,永享牟壽”的“牟壽”,一般認爲就是“眉壽”。但“牟”*mu不能直接讀爲“眉”*mrun或*mri。“牟”、“壽”*duʔ都是幽部字,有可能“眉壽”一詞的前一個音節*mrun或*mri在後一個音節*duʔ的同化下變成了主元音相同的*mru,所以用“牟”字來記錄。
* 本文爲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絶學”和國別史等研究專項“基於古文字諧聲假借的漢語上古音研究”(批准號:19VJX115)和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絕學研究專項學術團隊項目“中國出土典籍的分類整理與綜合研究”(批准號:20VJXT018)的階段性成果。
[1] 高亨《詩經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53頁)直接用“長壽”來注“眉壽”。
[2] “麋壽”又見於東漢北海相景君碑。
[3] 眉𠼡鼎(《集成》1989):“眉𠼡乍(作)彝。”用眉毛之“眉”字,但“眉𠼡”爲人名,意義難以確定,一般釋讀爲“眉壽”,不可信。
[4] 對這些字形的結構分析參看李守奎:《系統釋字與古文字中的“眉壽”之“眉”》,黃德寬、劉紀獻主編:《第八屆中國文字發展論壇論文集》,中州古籍出版社,2022年,第71—76頁。
[5] 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八卷,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152頁;《金文叢考》,《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五卷,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218頁。引見周法高主編:《金文詁林》,香港中文大學,1975年,第2172—2173頁。但金文中此字讀“沬”的例子極少,大概僅見於囂伯盤(《集成》10149)。金文用作“沬”的通常是“𩒳”字,這是“沬”的另一個異體。
[6] 參看裘錫圭:《戎生編鐘銘文考釋》,《裘錫圭學術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19頁。
[7] 沈培:《釋甲骨文、金文與傳世典籍中跟“眉壽”的“眉”相關的字詞》,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出土文獻與傳世典籍的詮釋:紀念譚樸森先生逝世兩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
[8] 徐中舒:《金文嘏辭釋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六本第一分,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15頁。
[9] 裘錫圭:《戎生編鐘銘文考釋》,《裘錫圭學術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第119頁。
[10] 沈培:《釋甲骨文、金文與傳世典籍中跟“眉壽”的“眉”相關的字詞》,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出土文獻與傳世典籍的詮釋:紀念譚樸森先生逝世兩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21頁。
[11] 引見周法高主編:《金文詁林》,第2198頁。
[12] 鄭玄注:“釁浴,謂以香薰草藥沐浴。”蓋讀“釁”爲“薰”(孫詒讓著、汪少華整理:《周禮正義》,中華書局,2015年,第2496頁),不可信。
[13] 第三版《金文編》仍釋爲“眉”(容庚:《金文編》,科學出版社,1959年,第187頁),第四版《金文編》已改釋爲“髮”(容庚編著、張振林、馬國權摹補:《金文編》,中華書局,1985年,第649頁)。
[14] 李守奎:《系統釋字與古文字中的“眉壽”之“眉”》,黃德寬、劉紀獻主編:《第八屆中國文字發展論壇論文集》,第87頁。
[15] 同上注。
[16] 《集成》4108。所謂“便孫”原形作,不識。
[17] 按今本《説文》:“濔,滿也。” 段玉裁注本改作:“濔,水滿也。”
[18] 夏淥:《“眉壽”釋義商榷》,《中國語文》,1984年第4期。
[19] 引見季旭昇:《詩經古義新證》(增訂版),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5年,第232頁。
[20] 年,義爲年壽。
[21] 沈培:《釋甲骨文、金文與傳世典籍中跟“眉壽”的“眉”相關的字詞》,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出土文獻與傳世典籍的詮釋:紀念譚樸森先生逝世兩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26頁。沈培先生認爲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即“眉壽”本來就存在兩種理解,是動賓結構還是偏正結構,要根據具體語言環境決定。見同頁注18。
[22] 同上注,第26—27頁。
[23] 如《儀禮·士冠禮》:“承天之休,壽考不忘。”《小雅·楚茨》:“神嗜飲食,使君壽考。”《信南山》:“曾孫壽考,受天之祜。”
[24] 清華簡《五紀》簡117:“大𥁰(明)巨”的“”,整理者括讀爲“彌”(黃德寬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拾壹),中西書局,2021年,第129頁)。此句文義不明,讀爲“彌”不可信。
[25] 董蓮池:《新金文編》,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1399頁。
[26] 陳致:《清華簡<周公之琴舞>中“文文其有家”試解》,《出土文獻》第三輯,中西書局,2012年。
[27] 參看丁邦新:《<論語><孟子><詩經>中並列成分之間的聲調關係》,原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47本第1分,1975年;收入氏著:《中國語言學文集》,中華書局,2008年,第299—351頁。
[28] 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中華書局,2007年,第163頁。
[29] 同上注,第28—31頁。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4年11月27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4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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