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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民鎮：清華簡《說命上》首句試解

在 2013/1/21 21:49:40 发布

清華簡《說命上》首句試解

（首發）

陳民鎮

煙臺大學中國學術研究所

《說命上》簡1云：“惟殷王賜說于天，用爲失仲使人。”[1]對於這句開篇的話，大家似乎沒有太多疑慮。不過筆者讀後心生疑竇：按照目前大家的理解，殷王被賜傅說，傅說成爲失仲的“使人”，那麼是否與下文武丁以畫像、財貨遍求傅說並“得說于傅巖”的情節銜接不暢呢？這裏提出一些淺見，還望方家指教。

首先，“惟殷王賜說于天”與下文的“厥俾繃弓、紳關、辟矢”[2]的句法是一致的。整理者將“厥”訓作“將”，恐怕不是很恰當。網友“子居”認爲這裏的“厥”等同於“其”[3]，可從。“厥”指代的是傅說，與“殷王”一樣，是受賜的對象。這種句式，可以在商代的青銅器銘文上找到依據，如著名的四祀其卣銘文說：“其易（賜）貝。”其是器主，也是受賜對象，貝是賞賜的物品。“其易（賜）貝”的結構與“殷王賜說”、“厥俾繃弓、紳關、辟矢”是完全一致的。這種句式，相對比較古老。

我們再來看“天”。網友“大意覺迷”認爲“天”是人名，爲武丁之臣，可能是甲骨文中的小臣“吳”之誤[4]。王寧先生從之[5]。網友“子居”認爲“惟殷王賜說于天”卽是“天賜說于殷王”，這裏稱“天”而不稱“帝”，當是殷遺民受周文化影響的緣故，由以下文武丁與傅說的對話可見，此處的“天賜”就相當於“帝賜”[6]。說“天”是人名，在情節上徒生枝蔓，於理不通。這裏的“天”實際是人格化的天。聯繫到下文的“帝抑尔以畀余，抑非”，顯然“天”卽“帝”，傅說是天帝賜予的。

至於“于”，可以有兩種理解：一是主事介詞，傅說是“天”賜予的；二是是境事介詞中的處所介詞，“天”表示處所，“惟殷王賜說于天”說的是高宗武丁在天庭受賜，得到了傅說。前一種解釋可能更合理。

相傳武丁“夢得聖人”（《史記·殷本紀》），這一情節似乎沒有在清華簡《說命上》中得到體現。事實上，“惟殷王賜說于天”很有可能就是對夢境的記述。《說命中》載：“王原比厥夢，曰：‘汝來惟帝命？’”可見，“帝命”的確是武丁夢境的內容。“原”字整理者解釋作“再”或“察”，筆者認爲可能是推究的意義。另《易·比》：“原筮，元永貞。”李鼎祚集解引干寶注：“原，卜也。”“原比”可能與卜筮有關，殷墟卜辭中有不少卜夢的記錄。總之，武丁通過追溯夢境，詢問傅說的前來是否是依從上帝的安排。

此外，說賢臣是上天之賜，也不是沒有依據的。《楚辭·天問》云：“帝乃降觀，下逢伊摯。”裘錫圭先生認爲《天問》裏的“帝”，從文義看都應該是天帝而非人帝[7]。《天問》的這句話雖然諸家解釋多有歧異，但伊尹的獲得與天帝密不可分。如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武丁得到天賜的傅說了。

從《說命上》看，失仲是武丁的對頭。伊尹“用爲失仲使人”，“用”字簡文作“甬”，整理者讀作“庸”，解作“役”，楊蒙生先生則讀作“用”[8]。這裏的“用”，實際上應該是連詞。據筆者統計，在商書中連詞“用”共出現10次，有目的連詞、結果連詞、順承連詞、轉折連詞的用法。在《說命》三篇中，“用”出現7次，其中有6次用作連詞[9]。“用爲失仲使人”的“用”，應該用作轉折連詞。“用”的這種用法在商書中有出現：

（1）古我先王將多于前功，適于山用降我凶，德嘉績于朕邦。今我民用蕩析離居，罔有定極。（盤庚下）

（2）我祖厎遂陳于上；我用沈酗于酒，用亂敗厥德于下。（微子）

如果不把“用”理解作轉折連詞，文義也是不好理解的。

准此，“惟殷王賜說于天，用爲失仲使人”一句可以理解爲：武丁被天帝賜予傅說，但傅說卻是失仲的“使人”。這可能是現實的描述，而如果對照武丁夢得傅說的傳說，也可能是夢境的追述。不管怎麼說，傅說落在了敵人的手中，不能爲我所用，武丁心有不甘，馬上派人尋覓傅說了。

總的來說，《說命上》的第一句更有可能是夢境的描述，一來可以契合文獻記載，二來與下文的記述銜接順暢。如果不是夢境，“賜說于天”太過玄幻，而且旣然明知傅說是失仲的“使人”，那麼何以又是畫像又是準備財貨“求說于邑人”呢？又怎麼解釋傅說是築城的工匠呢？武丁將“版筑之間”的傅說招入麾下，又派他去討伐失仲，傅說可能根本沒有做過失仲的部下，“用爲失仲使人”或是夢境的一部分，也是武丁急切尋求傅說的重要動因。如果解釋爲夢境，下面馬上便有了“王命厥百工像”——爲了繪出夢境中傅說的形象，這是很順暢的。

我們最後簡單來談一下“帝”和“天”的問題。不少學者將“帝”看作商人的專利，將“天”看作周人的特產，進而認定《尚書·商書》中的“天”都是商書晚出或被後來擅改的根據。類似的問題還有“德”，似乎“德”一定不可能出自商人之口。筆者以爲，這個問題暫且不必這麼絕對地看。無論是傳世的商書，還是清華簡的商書，說到“天”和“德”的地方實在不少。大家也承認甲骨卜辭作爲特定的文類，存在內容的局限性。商人也講“天”[10]，周人也講“帝”，似乎沒有那麼大的鴻溝。暫且不說傳世商書，大家如果將清華簡《尹至》、《尹誥》以及《說命》三篇的“天”或“德”替換掉，無疑是面目全非了。從商書的語言風格看，它的確經過後人的刪改。同時，我們也不能否認它的許多語言習慣是與商代保持同步的。所以這種刪改究竟是語言的潤色，抑或傷筋動骨的修改，還是值得我們進一步研究的。

2013年1月21日

[1] 爲便行文，本文所引釋文俱用寬式。

[2] 本句斷句從李銳先生，參見氏著《讀清華簡3劄記（二）》，孔子2000網“清華大學簡帛研究”專欄，http://www.confucius2000.com/admin/list.asp?id=5516，2013年1月6日。

[3] 子居：《清華簡<說命>上篇解析》，孔子2000網“清華大學簡帛研究”專欄，http://www.confucius2000.com/admin/list.asp?id=5517，2013年1月6日。

[4] 武漢大學簡帛網站論壇帖《清華簡三<說命>初讀》下跟帖，http://www.bsm.org.cn/bbs/read.php?tid=3036，2013年1月6日。

[5] 王寧：《讀清華叁<說命>散札》，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網站，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788，2013年1月8日。

[6] 子居：《清華簡<說命>上篇解析》，孔子2000網“清華大學簡帛研究”專欄，http://www.confucius2000.com/admin/list.asp?id=5517，2013年1月6日。

[7] 裘錫圭：《“登立爲帝，孰道尚之”解》，《裘錫圭學術文集·語言文字與古文獻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95頁。原載《文史》第十一輯，中華書局1981年版。

[8] 楊蒙生：《清華簡<說命上>校補》，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網站，http://www.tsinghua.edu.cn/publish/cetrp/6831/2013/20130107081942810606656/20130107081942810606656_.html，2013年1月7日。

[9] 《說命上》簡7的“王用命說爲公”有學者在“用”後面斷開，筆者認爲不必，當作連詞；《說命中》簡3“用孚自邇”，整理者訓“用”作“以”，筆者則以爲是連詞。

[10] 參見馮時：《百年來甲骨文天文曆法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頁。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3年1月21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3年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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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评论

小狐在 2013/1/22 9:41:56 评价道：第1楼

感覺真能掰乎~

1、“傅說落在了敵人的手中”——爲什麽“失仲”一定要是“敵人”呢？要是敵人的話，武丁手下怎麼能進入到敵人的地盤去尋找傅説呢？

2、如果不是夢境，“賜說于天”太過玄幻，而且旣然明知傅說是失仲的“使人”，……又派他去討伐失仲，傅說可能根本沒有做過失仲的部下，“用爲失仲使人”或是夢境的一部分，……

——可以是現實描述啊？“明知傅說是失仲的‘使人’”，這裡的“明知”可以是《說命》篇的作者知道，但當事者迷，當時的武丁並不知道啊？

——“傅說可能根本沒有做過失仲的部下”，那武丁為何要專派傅説去討伐失仲啊？（不就是因為傅説作過失仲的“吏人”熟悉情況么？）

——若如作者所說，就因為武丁夢到傅説有可能成為人家的吏人，就討伐人家啊？這有可能嚒？明顯不合常理啊？而且傅説佔領失仲的地盤之後變成了自己的地盤，要不是在那裡幹過活，這也不好理解啊？
小狐在 2013/1/22 9:59:30 评价道：第2楼

而且啊，作者所謂“《說命上》的第一句更有可能是夢境的描述”云云，作者怎麼知道原整理者不是如此理解的呢？

（俺讀第一遍的時候就是這麼理解的啊？——就因為原整理者沒有逐字逐句把簡文翻譯出來？所以就需要代他們“立言”啊？）

——這讓俺想起當年參加一個論文答辯會時聽到的一句經典語句：“註釋者對這個詞沒有注解，是不應有的疏失”。

===就因為自己不理解，所以需要別人給出注解；別人不給出注解，那就是“疏失”啊（其實人家是因為覺得這個詞不需要注解才不出注的）；

===就因為自己對簡文不大理解，現在理解了，所以就認爲原整理者也應該理解錯誤啊？

這是什麽邏輯呢？【那這裡俺也“代”原整理者發個言：我們本來就是這麼理解滴~~~】
小狐在 2013/1/22 10:15:37 评价道：第3楼

清華簡的整理體例完備，註釋詳略得當，注語言簡意賅。作者未弄明白整理體例，竟寫出如此“大作”，讓原整理者情何以堪啊？【按作者的邏輯，原整理者應該把每個字的理解都寫進註釋中才可以的，否則就是“疏失”？就是“誤解”啊？】
小狐在 2013/1/22 11:07:53 评价道：第4楼

“惟殷王賜說于天”與下文的“厥俾繃弓、紳關、辟矢”[2]的句法是一致的。

——————————————上帝啊~蒼天啊！這怎麼能一致啊~
陈民镇 在 2013/1/22 13:52:55 评价道：第5楼

多謝小狐先生指教！這裏有幾點需要說明的地方：

本文有些表述不清的地方，本文認爲“惟殷王賜說”與下文的“厥俾繃弓、紳關、辟矢”的結構是類似的，說“惟殷王賜說于天”與下文的“厥俾繃弓、紳關、辟矢”的句法是一致的並不恰當。

首句是不是夢境的描述，本文作者的確不知道整理者是不是如此理解，也不知道其他學者是不是如此理解，也沒說這是整理者的疏失，只是提出一些可能性的討論。本文傾向於認爲“惟殷王賜說于天，用爲失仲使人”整句是夢境的描述，這只是提出一種可能。

本文并沒有說武丁夢到傅説有可能成為人家的吏人就討伐人家。爲什麽討伐失仲呢，可能失仲本來就是武丁的對頭。

本文認爲失仲是武丁的敵人，否則爲什麽要去討伐失仲呢？既然作者都搬出“天”來討伐失仲了，說明失仲無道已甚。至少失仲後來是敵人，本文認爲在找到傅説之前，失仲也是敵人。傅説也可能沒有做過失仲的使人，這樣一來也便不存在到敵人地盤找失仲的事。

“惟殷王賜說于天”與“用爲失仲使人”可以說是衝突的，當然前一句可能是夢境，後一句可能是現實。本文認爲這兩句都是夢境的內容，殷王得到天賜的傅説，卻成了失仲的使人，這促使殷王去尋找傅説。

“吏人”或“使人”的身份，能不能跟傅説築城的“胥靡”身份相稱呢？這也是值得考慮的。至少從下文看不出傅説是失仲的吏人。從求於“邑人”的情況看，武丁尋找的地域範圍並不大，而據《殷本紀》，範圍是“野”。失仲的城邑，應該遠得多吧。

再次感謝小狐先生指教！
云间在 2013/1/22 23:36:12 评价道：第6楼

按照媒体发布的文字，当然这文字也绝非记者瞎掰，称与伪古文说命完全不同，证明传世古文说命确为伪书。
所以，陈先生的行文是既谨慎又客气的。
王寧在 2013/1/23 10:12:22 评价道：第7楼

非常感謝陳先生指正。

我和大意覺迷先生事後也就此問題進行了私下交流，也覺得那個說法的確欠妥。對於“殷王賜說于天”這種句式，大意覺迷先生說金文中這種“A賜B于C”的句式多為倒裝句，意思是A從C（人或地點）那裡得到賞賜物品B，後來我們又檢索了金文中的相關辭例，事實基本如此。當時他之所以那樣說，我也表示贊成，是因為我們都覺得《說命上》這篇很可能是商代遺留下來的文獻（其它兩篇可能是周人的整理補綴），而根據以前一些學者的研究商代並無人格化的“天”這種概念，這種看法現在看來也欠妥。所以“殷王賜敓于天”仍然應該是殷王從上天那裡得到賜予的賢人敓的意思，我們的說法應當改正。

對於“使人”的看法，我在《散札》一文中提出可能和殷墟卜辭中常見的“使人”有關，卜辭如：

庚申卜，古貞：王使人于䧅，若？王乩曰：“吉。若。”

貞：勿使人于䧅，不若？二告。《合集》376正

己未卜，古貞：我三史使人？

貞：我三史不其使人？《合集》822正

貞：畫使人？

貞：畫不其使人？《合集》822正

庚申卜，王侯其立朕使人？《合集》1022甲、乙

丁丑卜，韋貞：使人于我？《合集》5525

貞：使人往于唐？《合集》5544

貞：使人于沚？《合集》6357

王于遲使人于美、于止，及伐望，王受又又（有佑）。《合集》28089正

使人。《合集》2246、2247

從這些卜辭看，“使人”就是派人往某地辦事的意思，被派遣的人也可稱為“使人”，比如“王侯其立朕使人”的“使人”可能就是作為名詞的。

《說命上》這篇開始這二句應當是開明宗義，說明上天賜給武丁傅說的意圖，是要作為派往失中的使人。揣測文意，可能是殷王武丁本來就有使人伐失中的意圖，但沒有合適的人選，而失中因為“違卜”殺了一豕，也惹怒了上天，因此上天托夢給武丁，要賜給他一個賢人，用作派去討伐失中的人選，故下文有武丁命人畫像尋找傅說的內容。

再次感謝陳先生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