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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波:說上博簡《容成氏》的“冥”及其相關諸字
在 2020/6/23 17:05:39 发布

說上博簡《容成氏》的“冥”及其相關諸字﹡

 

周波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同創新中心

 

 

上博簡容成氏有兩處關於廢疾(或痼疾)者的文字。其中容成氏

3637

民乃宜肙(怨),(痼)疾厶司(始)生。[1]於是(乎)又(有)上博0737(喑)、聾、皮(跛)、A上博0580(癭)、)婁(僂)厶司(始)(起)[2]

《容成氏》23

於是(乎)唫(喑)聾執燭,上博0572(矇)上博0571(工)鼓(瑟),上博0575(跛)上博0574(躃)獸(守)門,𢼲(侏)需(儒)爲矢,長者(縣)厇(鐸),婁(僂)者(數—塿),[3]上博0580(癭)者煮(鹽){厇},(憂—疣/肬)者上博0583(漁)澤,……

前一處簡文述夏末桀時橫征暴斂,百姓廢疾(或痼疾)茲生之事。時逢亂世,民多疾。《呂氏春秋·明理》即云:夫亂世之民,長短頡啎,百疾,民多疾癘,道多褓繦,盲禿傴尪,萬怪皆生。後一處簡文載商湯代夏後,太平之世,百姓罷病者皆有所養之事。孔子亦曾言及於此。《禮記·禮運》:“孔子曰:‘昔大道之行與三代之英,吾未之逮也,而有記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賢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是謂大同。’”废疾者皆有所养”,管子·入國》謂“養疾”。《管子·入國》:“入國四旬,五行九惠之教一曰老老、二曰慈幼、三曰恤孤、四曰養疾、……所謂養疾者,凡國都皆有掌疾,聾盲、喑啞、跛躄、偏枯、握遞,不耐自生者,上收而養之。疾,官而衣食之,殊身而後止,此之謂養疾。”這兩處簡文,雖所述時代背景不同,但簡文中有關廢疾(或痼疾)的文字或相同,或義近,故可以相互比較,以資發明。

上述文字中有部分“奇字”,雖經諸家多方考證,似仍難達一間A字即是一例。本文準備在學者們相關研究的基礎上,綜合梳理相關字形及文獻,對簡文中的A及與之相關的幾個字的釋讀問題再作討論。

上博簡《容成氏》簡37A字,圖版作關於此字釋讀,主要有釋“眇”、 釋“瞑”兩種意見。

劉釗先生將之釋為“眇”。其謂:“此字是個會意字,即‘眇’字的本字,本象目一邊明亮一邊暗昧形,‘眇’則為後起的形聲字…………《易·履》:‘眇能視,跛能履。’……《谷梁傳·成公元年》:‘季孫行父禿,晉郤克眇,衛孫良夫跛,曹公子手僂,同時而聘于齊。’以上兩例‘眇’字都用為‘一目失明’之意。得注意的是上引兩段典籍中‘眇’都與‘跛’相連提及,這與《容成氏》簡文中‘’與‘跛’相連提及相一致。……[4]

黃德寬先生認為A字是以增填黑色而造出的“杳”字異體,簡文中讀爲“眇”。其云:“《說文·木部》 :‘杳,冥也,從日在木下。’……考諸漢字系統,這個字最大可能就是‘杳’……《容成氏》37號簡字,有的學者以爲是A字(引者按:即)的省簡,可從。如此,則字也就是‘杳’的簡省……如果我們釋‘杳’成立的話,那麽‘杳’就可以讀作‘眇’。二字古音同屬宵部,聲紐通轉,形音均較妥貼。”[5]

邱德修先生據上博簡《周易》簡15冥豫”之“”書作,認為:“知……係‘瞑’之象形……瞑,即可引申為‘瞑眩’,又可引申為‘瞎子’,今客語名‘瞎子’為‘青瞑’是也。”[6]

以上讀“眇”、“瞑”兩說皆有不少學者表示讚同。如孫飛燕、單育辰等學者均從劉說。[7]其中單育辰先生云:“sh002rc0037+06囗01是個會意字,從與典籍相對照看,劉釗B(引者按:即《容成氏釋讀一則(二)》一文)釋為‘眇’略有可能。”[8]季旭昇、徐在國、范常喜等學者均從邱說。[9]如范常喜先生謂:“‘sh002rc0037+06囗01’的構字意圖當是在表示眼睛的圓圈中有意塗黑兩筆來表示目盲、眚目之義,是用象意的方法造出來的‘瞑’字。……《說文·目部》:‘瞑,翕目也。’‘瞑’可以表示閉上眼睛,也可以用來表示‘目盲’,字或作‘冥’。……”[10]

按與上引簡文類似的說法也見於《國語》、《呂氏春秋》、《禮記·王制》等傳世古書。如《國語·晉語四》:蘧蒢不可使俯,戚施不可使仰,僬僥不可使舉,侏儒不可使援,蒙瞍不可使視,嚚喑不可使言,聾聵不可使聽,童昏不可使謀。……官師之所材也,戚施直鎛,蘧蒢蒙璆,侏儒扶盧,蒙瞍修聲,聾聵司火。”《呂氏春秋·季春紀·盡數》:“形不動則精不流,精不流則氣鬱。鬱處頭則為腫為風,處耳則為挶為聾,處目則為䁾為盲,……處腹則為張為疛,……輕水所多禿與癭人,……苦水所多尪與傴人。”《禮記·王制》:“瘖聾、跛躃、斷者、侏儒、百工各以其器食之。”又《韓詩外傳》卷三:“太平之時,無喑、𤼃、跛、眇、尪、蹇、侏儒、折短,……”《抱樸子·塞難》:“而或矬陋尪弱,或且黑且醜,或聾盲頑嚚,或枝離劬蹇,……”上述文獻皆可以相互參看。

比較可知,《容成氏》A字相當於簡2的“矇”、《國語》的“蒙(矇)”、《呂氏春秋》《抱樸子》的“盲”、《韓詩外傳》的“眇”。”其中“矇”字,《周禮·春官·序官》“瞽矇”下鄭玄注引鄭司農曰:“有目眹而無見謂之矇。”可見這幾個字都是瞎眼、目盲之義。僅從文義來看,將A釋為“眇”或“瞑”都很合適。不過,聯繫古文字字形,A似只能釋為“瞑”。

諸家多將《容成氏》A字與楚簡讀為“冥”之字相聯繫,說是。上舉上博簡《周易》簡15讀為“冥”之字,楚文字大都寫作“”。如信陽簡1-23“冥冥”之“冥”作,上博簡《三德》簡19“冥冥”之“冥”作。楚戈(《通鑒》16855)“”字作望山二號墓簡2讀為“𦃼𧜀”之字作,簡14,後者圈形右部亦加有墨點。清華簡《祝辭》簡2“冥冥”之“冥”作,圈形中間為一向左的弧筆。清華簡《子產》簡15“冥冥”之“冥”作,上加“宀”或“冖”旁。

關於楚文字“”字,學界相關討論亦不少。目前主要有釋“榠”、釋“冥”兩說。

李零先生最早將上舉信陽簡1-23之字讀為“冥”。指出:“‘冥冥’,亦合文,是昏暗的意思。‘冥’,像有實在木上,應即‘榠’字。‘榠’即‘榠樝’之‘榠’,見《玉篇》、《廣韻》、《集韻》。榠樝是木瓜類植物(參《本草綱目》),其字正像瓜在木上。”[11]

徐在國先生認為上博簡《周易》簡15之字當釋為“榠”,指出“木”上所从並非是“日”,右部有一小部分塗黑,當是有意為之;上博簡《容成氏》簡37A字,一半明一半黑,與此字上半所從同,當釋為“冥”;簡文“榠”當讀為“冥”。[12]

季旭昇先生《說文新證》將“”釋為“榠”,將A釋為“瞑”。其云:“《上二·容》37有‘喑、聾、跛、(瞑)、癭、㾈、瘻始起’,又《曾》201(鄍),《上三·易》15(榠),所从‘’與‘冥’當有關(疑為‘瞑’之初文,《說文》釋‘翕目也’)。”[13]

徐在國先生主編的《上博楚簡文字聲系(一~八)》改易舊說,認為上舉上博簡《周易》簡15、上博簡《三德》簡19之字當是从“木”、“瞑”,“榠”字異體;《容成氏》簡37A字,一半明一半黑,當是“瞑”的本字,以塗黑一邊表示目瞑看不清楚的意思。[14]

范常喜先生之說與《說文新證》、《上博楚簡文字聲系(一~八)》相同。其謂:“總體來看,四種字形上部圓圈中的筆畫雖然稍有不同,但都是為了將眼睛塗黑以構意,所以這些字上部所从與《上博二·容成氏》中的‘(瞑)’實為一字。字形均當分析為从‘木’、‘瞑’聲,整個字可直接釋作‘榠’。正如李零先生所說,‘榠’似即‘榠樝’之‘榠’。”[15]

清華簡《祝辭》簡2之“”,整理者釋為“冥”。其注云:“‘冥’字楚文字屢見,字形暫不能分析。”清華簡《子產》簡15从“宀(或冖)”之字,整理者直接釋為“冥”。

從楚簡“”字大都讀為“冥冥”之“冥”來看,與“”形聯繫緊密的A顯然也應是一個从“冥”得聲的字。我們認為諸家將A讀為“瞑”應可信。不過,上引意見認為A為表意字,是“瞑”之本字;“”當分析為从“木”、“瞑”聲,是“榠”字異體的說法,恐怕都是有疑問的。

范常喜先生認為A所从圓圈形當可視為“目”之外框,因而可用有意塗黑兩筆來表示目盲、眚目之義[16]恐不可從。楚文字“目”多書作形,與A字外框形體差異較大。郭店簡《唐虞之道》簡26“目”書作PS1526,雖與A所从接近,但這類寫法屬齊魯文字特點的寫法,[17]與典型楚文字有別,將之與楚文字A作比,並不妥當。從上舉楚文字“”字形體來看,“”很可能是一個整體表意字,將之分析為形聲結構證據不足。

我們認為,上舉諸說中清華簡整理者將《祝辭》簡2、《子產》簡15讀為“冥”之字直接釋為“冥”,頗有道理。

《說文》:“冥,幽也。從日、從六、冖聲。日數十,十六日而月始虧幽也。” 唐蘭先生已經指出,《說文》篆文作,其形有誤;其說解亦“穿鑿可笑”。說是。不過他將甲骨卜辭字釋為“冥”,[18]亦有問題。甲骨卜辭字,趙平安先生從夏淥之說釋為“娩”,並以為即楚文字字之來源。[19]其說可供參考。

目前能確認的“冥”字時代最早者不超過戰國。除上舉楚文字讀為“冥”、“瞑”諸字外,尚見於戰國秦刻石《詛楚文》、《汗簡》、《古文四聲韻》。不過這類文字,經多次翻刻或輾轉傳抄,其中錯譌亦不少。

季旭昇先生據戰國秦刻石《詛楚文·湫淵》“冥”字作等形,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冥”作等形,認為“冥”字从冂、从日,可能會日在下,暮色昏冥之意,下从大。[20]此說亦有疑問。

《詛楚文·湫淵》“冥”字中間所从看上去近似傳抄古文“日”字寫法。不過,秦文字“日”字寫法多見,與古文“日”寫法明顯不同。《詛楚文·湫淵》“昔”字作,所从“日”旁寫法亦與“冥”字中間形體有別。《詛楚文·巫咸》“冥”字作,《詛楚文·亞駝》“冥”字作。這兩個字形中間為“白”形,並不从“日”。看來《詛楚文·湫淵》“冥”字中間也應是“白”形,其上部本作尖頭。此形中部作點畫而非橫筆,大概屬傳抄翻刻之譌。也可能當時有這種古文寫法(參下文)。馬王堆三號墓簽牌簡48“白”作,即其例。[21]

《里耶秦簡(壹)》簡8-1221有从“冥”之“蓂”字,書作。“冥”旁除掉“冖”後,人面部形體作“白”形,其寫法仍與《詛楚文·巫咸》、《詛楚文·亞駝》“冥”字所从相合。總之,從上舉秦文字來看,“冥”字本不从“日”。漢初馬王堆帛書“冥”字中間已變作“日”形。秦篆文“白”字多上部多作尖頭狀,與“日”形區別尚明顯。在秦至漢初隸書中“白”、“日”兩形則多已混同。[22]看來,“冥”字从“日”形大概就是在秦漢時代隸書階段“白”、“日”相混的情況下才出現的。

《詛楚文·巫咸》、《詛楚文·亞駝》這一形體“冖”下的部分像正面人形附帶畫出人的面部,似應看作一整體表意字。從整體構形來看,這部分形體與甲骨、金文“黑”字寫法非常接近。[23]

甲骨文黑字作等形。[24]金文“黑”字作等形。[25]唐蘭先生據金文字形,認為“黑”本像正面人形(即大字)而面部被墨刑的人。[26]說是。古文字“黑”多加橫豎筆畫、點畫以指示在人面上(一般為額部)刻紋、填墨。上舉《詛楚文·巫咸》、《詛楚文·亞駝》、里耶秦簡“冥”从“白”形,中間作橫筆,似也可如此理解。

納西東巴象形文中常用塗黑方法表示表示與“黑”、“冥”等意義密切相關的字。如:夜也,从月倒形無光。暗也,無光也,从光黑。天地之際昏黑也,从天黑。獄也,關仇人之黑房也,从屋从黑。[27]范常喜先生注意到,東巴文中用於塗黑表意時,筆畫較為隨便,無論是將外部輪廓全部塗黑,還是部分塗黑,甚至簡化為一短橫或者黑點,其構字意圖及表意效果不變。[28]上舉甲骨金文“黑”字及秦文字“冥”字寫法正可與所列東巴文相比較。

高鴻縉曾指出“(白)即貌之初文,像人面及束髮之形”。[29]其說可供參考。又《說文》:“皃,頌儀也。从儿,白象面形。”上舉秦文字“冥”所从“白”形亦像人面之形,或即甲骨、金文“黑”字上部形體之簡省。也可能“冥”所从這部分形體後來受到“白”形類化而致譌。

上博簡《三德》簡1“晦”字書作。此字从“月”,“黑”省聲,當是“晦”字異體。[30]又上博簡《用曰》簡3“墨”字作。兩字“黑”旁寫法與A及“”上部形體很近。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兩形除多加兩點外,中間一筆亦為弧筆,與清華簡《祝辭》簡2”上部寫法相合。

從上舉古文字字形看,古文字“冥”或與“黑(或墨)”有關。“冥”、“墨”二字音義并近。“墨”古音在明紐職部,“冥”古音在明紐耕部,聲為一系,韻部為旁對轉,可以相通。“冥”、“蒙”、“冒”、“墨”諸字皆有混暗不明的意思。王力先生曾據此指出,這幾個字應有同源關係。[31]我們認為“冥”字“冖”下的形體應與“黑”相關,或即“黑”字,或與“黑”為一字之分化。《說文》謂“冥”从“冖”聲,可信。《说文·冖部》:“冖,覆也。从一下垂也。”又“鼏,以木橫貫鼎耳而舉之。从鼎、冖聲。”又“𧖅,蠭甘飴也。一曰:螟子。从䖵、鼏聲。蜜,𧖅或从宓。”《玉篇·冖部》:“冖……以巾覆物,今爲幂。”“冥”、“鼏”、“𧖅”諸字皆从“冖”聲,亦常通用。從詛楚文來看,古文字“冥”應看作从“冖”聲之形聲字。“冖”旁下部形體應與“黑”有關,為義符,兼表音。

我們認為,將楚文字“”、“”徑釋為“冥”,是很合適的。

楚文字“”字或“”旁上部寫法與上舉古文字“黑”上部寫法相合,均像人面部之形;其中間或作弧筆或部分填黑,均像人面部刻紋、填墨。其下部“木”形則應看作《詛楚文》“冥”這類寫法下方“大”形之變。

清華簡《子產》簡15讀為“冥”的字,上所从偏旁或可看作“冖”旁,為“冥”字之聲符。若此說不誤,那麼《子產》簡15之字就與詛楚文、秦漢文字“冥”構形一致。也可能上所从偏旁即“宀”旁。《汗簡》引“冥”字古文或作,即从“宀”旁。總之,《子產》簡15此字可隸定作“”,即“冥”字之變體。

上博簡《三德》簡12云:“監(臨)川之都,B(澗)之邑,百𨍱(乘)之(家),十室之俈(聚),宮室汙(洿)沱(池),各(愼)丌(其)乇(度),母(毋)(失)丌(其)道。”其中B字作。整理者注云:“,從字形分析,是一从网从的字,字見于上博楚竹書《周易·豫卦》上六,今本作‘冥’,疑即古書‘榠’字(榠”是木瓜)。這裡疑讀為‘凭’。

王晨曦《上海博物館藏戰國竹書<三德>研究》將B字隸定作“”,讀為“密”。其云:“我們以爲,此字釋為‘冥’,讀作‘密’。在上古音中,‘冥’是明紐耕部,‘密’是明紐質部,…… ‘冥’、‘密’讀音輾轉可通。……‘密’有‘靠近’之意,多與‘邇’近義連用。‘密邇’:貼近;靠近。《書·太甲上》:‘予弗狎於弗順,營于桐宮,密邇先王其訓,無俾世迷。’《尚書·畢命》:‘惟周公左右先王,綏定厥家,毖殷頑民,遷于洛邑,密邇王室。’《左傳》、《國語》等‘密邇’多見。如《左傳》定公四年:‘辭吳曰:以隨之辟小,而密邇于楚,楚實存之。’‘(密)(澗)之邑’就是靠近山澗的城邑。”[32]

劉信芳先生認為B字即“”字異構。其謂:《廣雅·釋詁一》:“幎,覆也。幎或作冪、。《吳都賦》歷江海之流”,注:“分佈覆被皃。”“幎澗之邑”蓋為沿水澗分佈之邑。[33]

按王文將B讀為“密”,從字形及文意來看,當可信;認為B當釋為“冥”,則恐有問題。劉說將B字釋為“”,應可信;將之讀為“”,則不可從。

上博簡《三德》簡19云:“母(毋)曰=冥冥),上天又(有)下政。”其中“冥”字書作,與上舉楚文字“冥”寫法一致,而與B字構形有別。B、“冥”二字既並見一篇,用法又又別,則B別為一字的可能性似較大。

我們認為,B字當隸定作”。此字又見於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五十二病方》“”字屢見,或讀為“冥”,或讀為“”。如《五十二病方》66行:“如巢者:矦(候)天甸(電)而兩手相靡(摩),鄉(嚮)甸(電)祝之曰: ‘東方之王,西方【□□□】主(冥冥)人星。’二七而【□】。”又92行:“……盛以新瓦罋,(冪)口以布三【□】,……”又129行:“……(冪)以布,蓋以,縣(懸)之陰燥所。”以上三“”字帛書分別作。其中前兩形下部作“”,後一形下部作“大”。

《五十二病方》所見“”字,原釋文均釋作“冥”。趙平安先生從之。並且進一步指出:“整理小組把它們隸作冥,理解為冪的通假字,是完全正確的。《五十二病方》抄寫年代‘大約在秦漢之際’,字體近篆,多有古意,我們有理由相信這種寫法的冥字較多地體現了早期的某些特點。後世从‘冖’可能是从‘网’省簡而來的。……[34]

不過,《五十二病方》有“冥”字。如目錄“冥(螟)”字作134行“冥(螟)者”之“”作,下部亦作“”,但上部从“冖”,寫法與“”區別明顯。根據上面的討論,這個與並見的,不大可能也是字。又秦文字多見,上部皆从“冖”,並不从“”。“冖”為之聲符,从“”則取義不明。因此,趙先生所謂字“後世从‘冖’可能是从‘网’省簡而來的”觀點亦值得商榷。

范常喜先生認為《五十二病方》92行的整理者直接釋作“冥”與形不合,當改隸作“”,可分析為从网冥省聲;又因為“”字在簡文中用作“冪”,疑“”即“”或“”字異構,意為覆蓋。[35]其說可從。不過,范先生由於從舊說將楚文字”看作“榠”字異體;將B字分析為从“网”“”聲,並未將B字與《五十二病方》的“”字完全溝通。我們認為,上博簡《三德》12B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所見“”字,均當分析為从“网”,“冥”聲(或“冥”省聲),也許就是“”字異體。

《戰國策·楚策四》:“伯樂遭之,下車攀而哭之,解紵衣以羃之。”《列女傳·鄒孟軻母》:“夫婦人之禮,精五飯,羃酒漿,養舅姑,縫衣裳而已矣。”《集韻·錫韻》:“冖,《說文》:‘覆也。’或作”“”多訓為罩、覆,故以“网”為義符。“”或从“冥”聲。《禮記·禮器》:“犧尊疏布幎。”《釋文》:“幎,本又作冪,又作鼏。”從上引文獻來看,上博簡《三德》、《五十二病方》的”字,可能就是”字異體。

”、“密”古書常通用。如《儀禮·士喪禮》:“用疏布。”鄭玄注:“古文皆作密。”又《儀禮·少牢饋食禮》:“皆設扃”鄭玄注:“古文皆為密。”又《儀禮·士喪禮》:“取鼏。”鄭玄注:“古文鼏為密。”《儀禮·特牲饋食禮》:“有鼏。”鄭注:“古文鼏為密。”故上博簡《三德》簡12沒有問題可讀為“”。

《三德》簡12“監(臨)川之都,—密)(澗)之邑”,“”、“臨”義近,皆指靠近、接近。古書除上文提到的“密邇”連用之外,“密近”亦常連用。如《吳越春秋·闔閭內傳第四》:“隨君卜昭王與吳王不吉,乃辭吳王曰:‘今隨之僻小,密近于楚,楚實存我,有盟,至今未改。’”《晏子春秋·外篇上十四》:“夫何密近,不爲大利變,而務與君至義者也?此難得其知也。”曹操《拒王芬辭》:“昌邑即位日淺,未有貴寵,朝乏讜臣,議出密近:故計行如轉圜,事成如摧朽。”“密邇”、“密近”義近,指物則為靠近、接近;指人則為親近。古人營都建邑多據山河形勝之險以守之。《逸周書·武紀解》:“國有三守:卑辭重幣以服之,弱國之守也;修備以待戰,敵國之守也;循山川之險而國之,僻國之守也。”[36]《史記·太史公自序》:“為秦開地益眾,北靡匈奴,據河為塞,因山為固,建榆中。”《後漢書·郎顗傳》:“昔盤庚遷殷,去奢即儉。”李賢注引《帝王紀》曰:“般庚以耿在河北,迫近山川,自祖辛以來,奢淫不絕,般庚乃南度河,徙都於亳。”《後漢書·耿弇傳》:“恭以疏勒城傍有澗水可固。”又“匈奴遂於城下擁絕澗水。[37]上博簡《三德》簡12的“監(臨)川之都,—密)(澗)之邑正可與上引文獻相參看。

上文已指出,從《詛楚文·巫咸》、《詛楚文·亞駝》來看,古文字“冥”字除掉“冖”旁的形體與“黑”密切相關,像正面人形(即大字)而附帶畫出面部。《里耶秦簡(壹)》簡8-1221“蓂”所从“冥”旁除掉“冖”後,人面部形體仍作“白”形,與《詛楚文·巫咸》、《詛楚文·亞駝》相合;其下部則由“大”形變為“”形。前舉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冥”字或“冥”旁,人面部之形已類化為“日”,失其象形;其下部或作“大”形,或作“”形,當分別承續自秦《詛楚文》、里耶秦簡這類寫法。楚文字“冥”字上部人面或人面著墨之形依舊保留,其下部“大”形則多變作“木”形。從古文字字形演變規律來看,字形下方“大”形譌變作“火”形或“”形、“木”形並非特例。

上舉金文、楚簡“黑”字或“黑”旁就有下部“大”形變作“火”形的例子。又如包山簡173“異”字作,下从“大”形。曾侯乙墓簡149“䔬”字作,簡84“翼”字作,下部均變作“火”形。郭店簡《語叢三》簡3、簡53“異”字分別作,《汗簡》“異”字古文作(見目錄,正文脫),石經“異”字古文作,下部皆變作“”形。中山王器字屢見,均用作紀年。朱德熙先生據碧落碑“有唐五十二祀”之“祀”字从“異”,認為此中山文字可能是“異”字簡體,假借為“祀”。[38]若此說可信,則是“大”形變作“木”形之例。曾侯乙簡80“鞅”字作4,“央”旁下部作“大”形。曾侯乙墓簡84、簡89“鞅”字分別作,“央”旁下部亦變作“”形。[39]又如古文字“樂”下部本作“木”形,東周文字“樂”下部往往變作“大”形或“火”形。如王孫誥鐘“樂”作,信陽簡2-18“樂”作 ,下部變作“大”形。子璋鐘“樂”作,望山簡1-176“樂”作4,下部變作“火”形。此皆“大”、“火”、“”、“木”諸形混同之例。這類形體變化,“大”形變作“火”形屬加飾筆增繁,“大”形變作“”或“木”則是出於筆畫延伸或移位。[40]

《汗簡》引“冥”字古文或作。“冖”下部分可能即《詛楚文》“冥”字、楚文字“冥”字之變體。古文“冥”所从“目”形當是“白”形(人面之形)形譌。古文“白”形常譌作“目”形。如石經古文“白”作,《說文》古文“白”作。《古文四聲韻》引石經古文“𡭴”字中部“目”形即《說文》古文“白”之變。皆是其例。此字“目”形下部可看作“”形再加短飾筆。此古文“冥”字下方“”旁寫法類似“巾”形,正與《汗簡》、石經“異”字下方寫法相合。郭店簡《語叢二》簡50(疑)”作,下作“大”形。郭店簡《語叢一》簡50“疑”字作,所从“”旁下部作”形上綴點畫。古文字短橫筆與點畫作為飾筆常通用,因此《汗簡》“冥”字古文下部寫法與《語叢一》簡50”旁下部寫法可看作同一類變化。天星觀簡3620”字作02077,上博簡《子羔》簡11”字作[41]下部寫法可分別與上引“冥”字古文、《語叢一》“疑”所从“”旁下部形體相參看。

上博簡《容成氏》的A,黃德寬先生指出,此字是上博簡《周易》簡15字的省簡。[42]從上舉楚文字“冥”上部本有加黑點的寫法來看,此說當可信。A宜看成是“”字截除性簡化字。上舉上博簡《三德》簡1“晦”字所从“黑”旁將下部省略,僅保留頭部形體,其變化就與“冥”字如出一轍。

《古文四聲韻》卷二引《古老子》“冥”字古文作《古文四聲韻》引《汗簡》“白”作,又引《古孝經》“”作  。古文“冥”字下部與“日”形有別而與古文“白”形相合。這部分形體當即《詛楚文》、里耶秦簡“冥”字所从“白”形,楚文字“”字頭部。此形與上博簡《容成氏》A字構形寫法肖似,或即A,亦應看作“”字之簡省。

綜上所論,楚文字“”、“”當徑釋為“冥”。從《詛楚文·巫咸》、《詛楚文·亞駝》“冥”字字形來看,古文字“冥”字除掉“冖”旁的部分像正面人形附帶畫出人的面部,應看作一整體表意字,這一形體與古文字“黑”密切相關。上博簡《容成氏》的A字當看作“(冥)”字之省體。簡文A當讀為“瞑”,相當於出土及傳世文獻中的“矇”“盲”“眇”。上博簡《三德》的B字、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舊釋“冥”之字,當隸定作,分析為从“网”,“冥”聲,或即“”字異體。古文字“冥”下方“大”形或變作“”形,或變作“木”形,或截去下方筆畫僅保留頭部形體,這在傳抄古文中也保留有部分例證。

 

 

附記:新出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詩經》简9有“葛藟冥(縈)之”。整理者已引《儀禮·士喪禮》“幎目用緇”鄭注“幎,讀若《詩》云‘葛藟縈之’之縈”,毛傳“縈,旋也”,證“冥”當讀為“縈”。根據楚簡用例,筆者認為上博簡《三德》簡12的“B澗之邑”的B應讀為同是熒省聲之“營”。“營”謂環繞而居。“臨川之都,營澗之邑”,泛指循山川之險而營建之都邑。

 

原載:黃人二等編《出土文獻與中國經學、古史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臺)高文出版社,2019年。

 

 



本文寫作得到2018年度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絕學”和國別史等研究專項“戰國至秦漢時代雜項類銘文的整理與研究”(批准號:2018VJX006)、2018年國家社科基金後期資助項目“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文本整理與相關問題研究”(批准號:18FZS029)支持。

[1] ”字原整理者讀為“虐”,此從顧史考先生說。參顧史考:《楚文“唬”字之雙重用法:說“競公‘痼’”及苗民“五‘號’之刑”》,《古文字研究》第27輯,中華書局,2008年,第389390頁。

[2] 字多見於古文字,從此聲之字多讀為“沐”。安徽大學藏楚簡《詩經·柏舟》有“髧彼两𩭾”之“𩭾”作,从“鳥”从上字為聲,徐在國先生以為“”字異體(徐在國:《試說古文字中的“矛”及從“矛”的一些字》,《簡帛》第17輯第1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應是。《容成氏》此字應讀為與“敄”、“沐”聲近之“㾈”。《說文》:“㾈,俛病也。从疒,付聲。”“㾈僂”,即“㾈瘻”,連綿詞。又作“僂附”(《素問·脈要精微論》)、“苻婁”(《爾雅·釋木》)。“㾈僂”、“僂附”均用指人戚施之疾,“苻婁”則用為木俛僂臃腫之病。參拙文:《楚地出土文獻與〈說文〉合證(三題)》,()《漢字研究》2020年第1

[3] 僂者”,指讓有駝背、戚施之疾者從事於平整土地的工作“僂者事塿”,與《淮南子•齊俗》“傴者使之塗()”、《劉子·適才》“傴僂者使之塗(除)地”類同。參拙文:《楚地出土文獻與《說文》合證(三題)》,()《漢字研究》2020年第1期。

[4] 劉釗:《<容成氏>釋讀一則(二)》,“簡帛研究”網,200346日。

[5] 黃德寬:《楚簡<周易>1”字說》、黃德寬、何琳儀、徐在國著:《新出楚簡文字考》第184191頁,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

[6] 單育辰:《新出楚簡<容成氏>研究》第237238頁,中華書局,2016

[7] 孫飛燕:《上博簡<容成氏>文本整理及研究》第104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

[8] 單育辰:《新出楚簡<容成氏>研究》第240頁,中華書局,2016

[9] 季旭昇:《說文新證》第561頁,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徐在國:《上博竹書(三)<周易>釋文補正》,簡帛研究網,2004418日。

[10] 范常喜:《楚簡“”及相關之字述議》,其著《簡帛探微》第104105頁,中西書局,2016年。

[11] 李零:《讀<楚系簡帛文字編>》,《出土文獻研究》第5輯第147頁,科學出版社,1999年。

[12] 徐在國:《上博竹書(三)<周易>釋文補正》,簡帛研究網,2004424日。

[13] 季旭昇:《說文新證》第561頁,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

[14] 徐在國:《上博楚簡文字聲系(一~八)》第1987頁,安徽大學出版社,2013年。

[15] 范常喜:《楚簡“”及相關之字述議》,其著《簡帛探微》第107108頁,中西書局,2016年。

[16] 范常喜:《楚簡“”及相關之字述議》,其著《簡帛探微》第104105頁,中西書局,2016年。

[17] 參馮勝君:《郭店簡與上博簡對比研究》第261262頁,綫裝書局,2007年。

[18] 唐蘭《天壤閣甲骨文存考釋》第60頁,輔仁大學,1939 年。

[19] 趙平安:《從楚簡“娩”的釋讀談到甲骨文的“娩”——附釋古文字中的“冥”》,其著《文字·文獻·古史——趙平安自選集》第2024頁,中西書局,2017年。

[20] 季旭昇:《說文新證》第561頁,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

[21] 馬王堆簡帛也保留有部分古文遺迹,“白”字也可能如三號墓遣策個別文字一樣,都是受到了舊有書寫習慣的影響而使用古文。參周波:《戰國時代各系文字間的用字差異現象研究》第316324頁,綫裝書局,2012年。

[22] 王輝主編:《秦文字編》第10261041頁、12591261頁,中華書局,2015年。

[23] 范常喜先生已經指出,古文字中“黑”的構形與A相似。參范常喜:《楚簡“”及相關之字述議》,其著《簡帛探微》第120121頁,中西書局,2016年。

[24] 劉釗主編:《新甲骨文編(增訂本)》第597頁,福建人民出版社,2014年。

[25] 董蓮池:《新金文編》第14231424頁,作家出版社,2011年。

[26] 唐蘭:《陝西省岐山縣董家村新出西周重要銅器銘辭的譯文和注釋》,《文物》1976年第5期。

[27] 黃德寬先生、范常喜先生均已指出此點。參黃德寬:《楚簡<周易>1”字說》、黃德寬、何琳儀、徐在國著:《新出楚簡文字考》第188190頁,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范常喜:《楚簡“”及相關之字述議》,其著《簡帛探微》第118119頁,中西書局,2016年。

[28] 范常喜:《楚簡“”及相關之字述議》,其著《簡帛探微》第119頁,中西書局,2016年。

[29] 季旭昇:《說文新證》第646647頁,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

[30] “晦”字釋讀參晏昌貴:《<三德>四札》,簡帛網,200637日;劉雲:《戰國文字考釋三則》,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戰國文字研究的回顧與展望》第142144頁,中西書局,2017年。

[31] 王力:《同源字典》第245248頁,商務印書館,1982年。

[32] 王晨曦:《上海博物館藏戰國竹書<三德>研究》第73,復旦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年。

[33] 劉信芳:《楚簡帛通假彙釋》第396頁,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

[34] 趙平安:《從楚簡“娩”的釋讀談到甲骨文的“娩”——附釋古文字中的“冥”》,其著《文字·文獻·古史——趙平安自選集》第25頁,中西書局,2017年。

[35] 范常喜:《楚簡“”及相關之字述議》,其著《簡帛探微》第113114頁,中西書局,2016年。

[36] 此例參何有祖:《上博五<三德>釋讀(二)》,簡帛網,2006221日。

[37] 此例參范常喜:《楚簡“”及相關之字述議》,其著《簡帛探微》第115頁,中西書局,2016年。

[38] 朱德熙:《中山王器的祀字》,其著《朱德熙文集》第5卷第172頁,商務印書館,1999年。

[39] 參魏宜輝:《楚系簡帛文字形體訛變分析》第18,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3年。

[40] 參魏宜輝:《楚系簡帛文字形體訛變分析》1824頁,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3年。

[41] 參魏宜輝:《楚系簡帛文字形體訛變分析》24頁,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3年。

[42] 黃德寬:《楚簡<周易>1”字說》、黃德寬、何琳儀、徐在國著:《新出楚簡文字考》第191頁,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0年6月23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0年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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